范成大从桂林、四川两任回朝后,淳熙五年(1178年)被任命为参知政事,走上“宰辅大臣”的仕宦高峰,故世人尊称他为“范参政”,实际上他只做了两个月的参政。暮气和佞幸捆成一团的赵昚,对范成大的逆耳忠言早感厌倦,几个佞党御史乘机攻击他,使他立即得罪降职,再领“祠禄”归里。赵昚之所以任用范成大,是因为他有才能,据陆游《渭南文集》记载:“公(范成大)在中朝,以洽闻强记擅名一时,天子有所顾问,近臣皆推公对,莫敢先者。”他是朝廷的“智库”。然而,赵昚和范成大君臣政见完全不同。范成大在《双庙》一诗中道:
平地孤城寇若林,两公犹解障妖祲。
大梁襟带洪河险,谁遣神州陆地沉?
双庙又名双王庙,用以祭祀唐代“安史之乱”中死守睢阳壮烈殉国的许远、张巡。这里暗喻北宋靖康元年的“太原之围”。金兵久围太原,守将王禀等坚守二百五十多天,宋廷坐视不救,守军粮尽无援,依靠吃草木、皮甲存活,最后竟至人吃人。王禀带领饿兵死战,城破投水殉国,金兵长驱南下攻进东京。诗人愤怒地问:国土沦丧是谁的罪责?显然,“神州陆沉”是徽宗赵佶荒淫无道的结果。
在另一首《题夫差庙》中,他表述得更直白:
纵敌稽山祸已胎,垂涎上国更荒哉。
不知养虎自遗患,只道求鱼无后灾。
梦见梧桐生后圃,眼看麋鹿上高台。
千龄只有忠臣恨,化作涛江雪浪堆。
这里讲述的是夫差亡吴的故事。南宋绍兴十一年,高宗赵构、宰相秦桧和金方签订卖国“和约”,太学生张伯麟在太学墙上写道:“夫差!尔忘越王之杀尔父乎?”无疑这是向卖国集团头目赵构提出的质问,但结果张伯麟被杖脊刺配吉阳军。范成大就此事有感而作。
作为赵佶和赵构的孝子贤孙,赵昚登基后,重用秦桧党羽,朝中仍是主和派执政,爱国志士只是在谗毁打击下讨生活,官场贪赃狼藉,卖官鬻爵之风盛行,对金人屈膝称臣,向百姓敲骨吸髓。如此皇帝,如此朝廷,对范成大这种微词多讽、偏锋锐词的针砭,能不感到刺痛和难堪?宋长白的《柳亭诗话》中记载了一个小故事:范石湖干练多才,宋孝宗赵昚原想任其为宰相,但后来却说他“不知稼穑之艰”,就此作罢。事实恰恰相反,在南宋群臣中,就农业知识和对贫苦农民的感情而言,没有能超过范成大的。赵昚如此说,其借故推托的可能性比较大。
自淳熙六年,范成大又被起复,先后知明州、建康,此后三年中曾五次上书,请解职还乡,直到淳熙九年(1182年)才得以如愿。绍熙四年(1193年)其病逝于石湖,年68岁,谥“文穆”。他在退休乡居的十一年中,留下为数颇丰的诗歌,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坛“田园诗人”的地位。
由于多年息武止戈,南宋经济有所发展,被称为“金扑满”(扑满意为积钱罐)的苏州城中富人家,“崇栋宇,丰庖厨,嫁娶丧葬,奢厚逾度”;而城中贫民的生活却苦不堪言。他的《雪中闻墙外鬻鱼菜者求售之声甚苦,有感三绝》描写了“忍寒犹可忍饥难”的卖鱼卖菜小贩;《咏河市歌者》描述了“可怜日晏忍饥面”的歌者;《墙外卖药者九年无一日不过,吟唱之声甚适。雪中呼问之,家有十口,一日不出则饥寒矣》,题目已涵括了卖药郎中的凄苦。他在《夜坐有感》一诗中写道:
静夜家家闭户眠,满城风雨骤寒天。
号呼卖卜谁家子?想欠明朝籴米钱。
寒风凛冽,深夜小巷,衣衫单薄的算命卖卦者在黑暗中孤独地踽踽而行,他正发愁明天没米下锅。城市底层的三教九流,历来是诗人们笔下的“死角”,范成大却生动地刻画了他们的窘困和酸楚。
范成大更是描绘农家生活的高手。他早年作品《催租行》、《后催租行》等农家诗曾蜚声士林。《催租行》讲述的是农户纳完田赋,地保仍来催租,查看了户主交出的户钞,厚着脸皮说:“我是来弄碗酒喝喝。”户主无奈,只好打破积钱罐,捧上仅有的三百文说:“不好意思,不够买酒喝的,就算您老人家的草鞋钱吧!”笔墨轻快,口角生动,惟妙惟肖地勾画出勒索“小费”的地保的猥鄙嘴脸。
同样值得重视的《后催租行》揭露了官府盘剥农民的残酷,百姓生不如死。江水漫过堤岸,农田颗粒无收,老翁靠当雇工图个半饥半饱。朝廷颁布了赦免租赋的黄纸诏令,但地方官又贴出催缴田赋的白纸文告。为缴官租,老翁卖光了衣服再卖家口,去年卖掉长女缴租,今年又卖掉已经定亲的次女换回一点粮食,明年还可以卖三女儿去抵缴苦苦催逼的官租,但后年呢?……官府苛虐强夺、胥吏贪婪奸刁、农民投诉无门的悲惨遭受跃然纸上。
范成大晚年的田园诗全面而深刻地反映了农家的景物、岁时、节序、风俗、劳作,忧虑、灾难、煎迫遍及农家生活的每个细节。明人对他的评价是“虽老于犁锄者或不能及”。在清代《红楼梦》第十七回中,贾政带领众清客到刚落成的“大观园”为各厅轩定名,其中一处是:黄泥矮墙,几百株杏花,数楹茅屋。外面是桑、榆、槿、柘,各种树条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下有土井、辘轳,下面分畦列亩,漫然无际。这就是后来的“稻香村”。当时一位清客说:“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可见范成大的田园诗对后世的影响。
他的晚年作品《四时田园杂兴》,在元末明初就已公认为经典作品。田园杂兴诗,共六十首绝句,分“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冬日”五组。它描写了荻芽抽笋、菜畦蝶舞、湖莲新藕、梅黄杏肥、杞菊垂珠等田园风光;记述了清明椎鼓踏歌、中秋棹舟看月与卮酒豚蹄祭灶等农家习俗,他不是蜻蜓点水般地抒写,而是感同身受地描绘出农家的真实生活。
采菱辛苦废犁锄,血指流丹鬼质枯。
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
古人的采菱曲,诗情画意,湖水荡漾,花一般的姑娘划着小船唱着歌儿采菱,轻快、艳丽。但范成大笔下的采菱,是写劳动的艰苦,农家姑娘十指刺破流血,一天下来累得不成人形,这是因为失去土地,只得到湖面上找活路,但官府却无孔不入,湖里种菱居然也要收税!
农家种田不容易,怕春寒、怕晚霜、怕风雨、怕骄阳,他们提心吊胆地祷告:“老天爷啊!留口饭给农民吧!”然而,新谷登场,一半还私债,一半缴官租。故范成大写诗道:
垂城穑事苦艰难,忌雨嫌风更怯寒。
笺诉天公休掠剩,半偿私债半输官。
最令人惊诧的是他如此描写农民缴纳官租:
租船满载侯开仓,粒粒如珠白似霜。
不惜两钟输一斛,尚赢糠疑饱儿郎。
农民用上好的粮食缴纳官租,粮船守候在官仓前河边。开仓后胥吏的珠盘珠子一拨,各种税捐,本来应缴一斛粮,结果竟然要缴两钟,宋代一斛为五斗,六斛四斗为一钟,一斛租实缴十二斛八斗,多么苛重的盘剥!农民缴了官租,只能依靠糠麸来生活了。
古代田园诗人,描写鸡犬牛羊、豆麦桑麻、安宁闲适的隐逸生活以及乐天知命的人生哲理,就像西方的“田园牧歌”一样。草青羊肥,笛声悠扬,越是没有人烟,就越显得超凡脱俗、空灵绝尘。偶尔提到几句劳作艰辛、贫富不均之类的话语,不过是“点到为止”。而范成大的田园诗则不然。他描绘江南田园风光,记述农家节序时俗,但他也抒写出农家的期盼、忧患和灾难,他笔下的农村美如天堂,但“天堂”里的农民却过着地狱般的生活;农村天地是那么广阔,但农民的生存空间却那么狭窄,走投无路。他的诗歌不仅充溢泥土气息,也夹杂着农民血泪和汗水的苦辣辛酸。他鲜明地展现了南宋农家生活的全貌,丰富了田园诗的内涵,扩大了境界,提高了品位。
据说,唐朝相国郑綮能写诗,有人问他:“相国近来可有新作?”他说:“诗意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这里怎么会有诗?”范成大为此写了一首《南塘冬夜倡和》:
燃萁烘暖夜窗幽,时有新诗趣倡酬。
为问灞桥风雪里,何如田舍火炉头?
寒缸欲暗吟方苦,冻笔难驱字更遒。
绝笑儿痴生活淡,略无岁晚稻粱谋。
从表面上看,这首诗是描写冬夜之趣。风雪严寒怎么及得上农舍炉边暖和?但此处语意双关:向灞桥风雪中去寻诗觅句,何如从田舍闲话里求索文思?创作源泉在哪里?石湖见解,不仅高出前人,似乎也不逊今人。
范成大对农家生活的体验,细致而深刻。不论是做官,还是退隐,他一贯反映的农家喜怒哀乐,总是熨帖入微、形象生动,不愧是抒写农家生活的大手笔。遗憾的是,这些年来我们有些“作家”不再重视体验生活,只讲“灵性”和“才气”,为制造“噱头”而“闭门造车”。结果总是洋相百出,光怪陆离,这恐怕正如范诗所说,是为“稻粱谋”而对生活冷淡的结果吧?
范成大还写过三部游记,除使金的《揽辔录》外,还有记载乾道八年(1172年)任静江(今桂林)知府途中见闻的《骖鸾录》和淳熙四年(1177年)从四川制置使任内取水道回朝中描述沿途山川形胜、经济物产的《吴船录》。
显然,范成大的诗名大于他的“官声”,后代公认范诗“清新妩丽,奔逸俊伟”,他和陆游、杨万里、尤袤合称为“南宋四大家”。特别他和陆游,既是灵犀相通的文友,又是肝胆相照的深交。当范成大知成都府兼四川制置使时,陆游在他麾下任制置使参议官,他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结下矢志不渝的友情,并留下多首唱和佳作。陆游的《夜读范至能揽辔录》、《送范舍人回朝》,范成大的《送陆务观编修监镇江部归会稽待阙》、《次韵陆务观慈姥岩酌别》,都成了后人百读不厌的好诗。当陆游在绍兴老家得悉范成大辞世噩耗后,极度悲痛地写下了《梦范参政》:
梦中不知何岁月,长亭惨淡天飞雪。酒肉如山鼓吹喧,车马结束有行色。我起持公不得语,但道不料今遽别。平生故人端有几?长号顿足泪迸血。生存相别尚如此,何况一旦泉壤隔。欲怀鸡黍病为重,千里关河阻临穴。速死从公尚何憾,眼中宁复见此杰。青灯耿耿山雨寒,援笔诗成心欲裂。
痛失知音,长歌当哭,一诗一泪,情真意切。陆游不只是对挚友永别的哀悼,更有感于范成大的忠君爱民、过人才干,但抱负难展,“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同时也感于朝政糜烂、奸佞当道、国事无望。“眼中宁复见此杰”,不仅是因为失去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更是就朝廷痛折能臣而奏响的末世悲歌。
§§胸中丘壑——元代画家倪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