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的昏庸之处在于他和常人一样,抵御不了阿谀奉承的包围。在群臣一片歌功颂德的声浪中,夫差昏昏然,自以为功高盖世,无敌于天下。在他的眼里,俯首帖耳服罪称奴的勾践,业已成为屠刀下的羔羊,但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这只看似可怜巴巴的羔羊,实际上是一只窥伺动向、暗藏杀机的狡猾狐狸。正是利用了夫差的得意忘形,勾践首先向夫差进献了越国的美女西施,接着又怂恿夫差大兴土木,伐光越国的名贵木材,供夫差建造豪奢的姑苏台和馆娃宫。夫差病了,他居然能去亲口尝一尝夫差的粪便,并煞有介事地报喜说:“如病人的粪便是香的,性命就危险;若是臭的就表示正常,大王的粪便是臭的,一定会马上痊愈。”
头脑发热的夫差,连粪便香臭的常识也忘得一干二净,他十分欣赏勾践的恭顺。三年后,在公元前491年,夫差释放勾践。心机深藏的勾践,忍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屈辱,用阿谀和贿赂换来了生命。回国后,他卧薪尝胆,励精图治,以求东山再起。不过,被严酷摧毁的越国,已是百孔千疮,根本无力再与吴国抗衡。如果不是夫差的头脑发热,吴国还不致很快遭受灭顶之灾。可悲的是,夫差战胜越国后,狂妄自大,自命为“天纵神明”,不顾国力民力,加快了争霸步伐。
阖闾留下的谋臣老将,被夫差晾在一边,取而代之的是一批唯唯诺诺、专以吹牛拍马为能事的“新贵”。公元前484年,他不听伍子胥的苦苦忠谏,率军进攻齐国,为了便利进军,他不惜动用全国民力,突击开凿了一条从姑苏到广陵(今扬州)的水上通道,称为邗沟。随后吴军在艾陵(今山东泰安)击败齐军,这就更加增长了他不可一世的气焰。班师后立即杀了忠心耿耿、对吴国崛起建立了不朽功勋的老臣伍子胥。
公元前482年,夫差又率大军北上,在黄池(今河南封丘)大会诸侯,和晋国争夺盟主之位。早在夫差的曾祖父吴王寿梦时代,晋国扶持吴国用以牵制楚国。这位一向唯命是从的“小兄弟”,现在一反过去的谦恭和顺从,杀气腾腾欲与晋国争霸。当晋君稍微表示一点犹豫,夫差就下令吴军擂起战鼓,晋国只能屈服,夫差得意非凡地坐上盟主的交椅。
为了争得这个“第一”,夫差孤注一掷,不惜动用全国兵力,急行军二十天,跋涉七百多公里,只是为了争夺一个“盟主”的浮名。一个人如果头脑发热,常常会干出别人想象不到的蠢事,就会酿成祸国殃民的后果。果然,“盟主”的椅子尚未坐热,勾践却乘机突袭吴国,包围姑苏,纵火焚烧姑苏台。据说那是夫差藏珍宝的地方,大火一月不熄。夫差狼狈回军救援,以疲惫之众对复仇之师,在姑苏城外一触即溃,多年争霸成了恶梦一场。夫差不得已向越求和,勾践接受了,因为他此时的力量还不足以吞并吴国。
我们常常看到这样一种人物的形象:顺利时忘乎所以,失败后一筹莫展;胜利后过河拆桥,倒霉时摇尾乞怜。夫差就是这一类“庸人”。他堕落了,从此沉醉在西施的温柔乡中,不思振作,再也没有当年报杀父之仇的锐气了。十年后,公元前473年,勾践发动全面总攻,吴军崩溃,姑苏陷落。夫差逃到阳山(今吴县万安山),向勾践请求仿效二十年前的故事,甘为越国附庸。但老练而狡诈的勾践却答复说:“从前老天爷把越国赐给你,你不接受;现在老天爷将吴国赐给我,我不敢拒绝。”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向飞扬跋扈的霸主,沦落到了连当奴才的资格都没有的田地,夫差只好自杀。传说他在临死前用布蒙脸,说是在地下无颜再见伍子胥,但这对他已失去任何意义。
很多人往往将吴国覆灭归咎于夫差的“荒淫无度”,独独忽略了他的“头脑发热”。史书对夫差由于头脑发热所形成的称霸野心、穷兵黩武、滥用民力,往往一笔带过。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顾颉刚教授写的一篇《吴王夫差亡国真因》,他在这篇论文中说:“吴之亡也,其故有三。其一,敌国太多,齐、鲁、宋、楚、越,皆其仇也,吴之通于中原,晋之力也,而终亦与晋争盟。四境之外,无一非敌。敌国既多,外患斯频数矣。其二,重视中原之霸业而轻忽南方,使越人坐大。其三,则罢(疲)民力于工事。”
吴国是偏于东南一隅的后起小国,但它的成败兴亡却突破地域局限,给后世留下深刻的教训,成为民族文化宝库中可贵的精神财富。古往今来,人们吃够了头脑发热、好大喜功的亏,但有些人却往往将这种反科学的病态心理和“气魄大、热气高、干劲足”等同起来加以赞颂。而正是这种狂热,将举国一切作赌注一掷,以满足一己之功利,造成了吴王夫差灭国的结局。
今日姑苏,已成为著名的旅游城市,峰峦丘壑、河湖港溪,似乎到处都保存着吴越春秋的痕迹。为什么历史上只有二十余年短暂一瞬的失国故事,会绵延流传二千多年?我想,恐怕是因为在浪漫的爱情故事后面,蕴藏着严肃的历史课题,一种带有普遍意义的人生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