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的释梦都是以一种心理学理论为前提的指导。或更推而广之,是以一种对人心理、生理、心身关系,乃至人与宇宙关系的理解为前提的。就像任何理论都是在一点点接近真理一样,释梦背后的理论真理有一个从不完善到趋向完善的过程。所以,在这个意义上,释梦的价值不在于这个梦到底是什么,而在于它对梦者的启示,对梦者人生的完善有什么价值。也正是在这个前提下,我们才说,梦的解释用不同的理论背景来解都可能是对的,但对不对不是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从这些解释中,我们能得到什么启迪,对梦者心灵的成长有怎样的意义。
一个梦就像投入心湖的一个石子,一圈一圈的涟漪就是它的回声。我们从不同的理论出发,有的听懂、看清楚了它的一道涟漪,有的则听懂、看清楚了另一道。所以对同一个梦,用弗洛伊德层面解是对的,用荣格层面来解同样也是对的。只是根据笔者多年的释梦经验、心理治疗的经验,我们更倾向于荣格层面对梦的解释,因为后者比前者更具建设性。荣格说梦是启迪,是人潜意识在努力使整个心灵更趋于和谐、更合理。而弗洛伊德说,梦是像野马一样的无法自制的冲动,它的欲望就是表达自己。弗洛伊德的释梦是告诉你:你是这样的,而这个这样的你意识并不知道。荣格的释梦是告诉你:你可以怎样做就会更好。
也许荣格看清、听到的涟漪也不是最后的一道。我们只有在不断地探索心灵的过程中,才能更全面、准确地把握梦。
一位30岁的女性梦见她儿时邻居的伯伯死了妻子,而这位伯伯忽然向她求亲,请她嫁给自己。
在弗洛伊德层面了解,这是个典型的愿望满足的梦。梦者希望自己取代那位伯母的地位成为那个伯伯的妻子。这样完全解得通,梦者承认她从小就幻想这个伯伯是她的父亲,因为他儒雅、温和。
但是在荣格的层面上,这个梦是个人格整合的梦,梦中的伯父是梦者的阿尼玛斯原型。这个“求亲”意味着梦者的阿尼玛斯与梦者现有人格的整合。而梦中伯母的死亡意味着梦者一种旧的人格面具将被新的所取代。通过分析知道,梦者认为这位伯母的性格是传统而保守的。所以这个梦的意思是:原始人提醒梦者要改变传统、保守的性格,把自己向往的儒雅、温和的性格整合进来,这样解释也是解释得通的。
因为这位女性的性格既有保守的一面,又有因为焦虑而常常发脾气的一面。
从我的倾向性来看,我更愿意从荣格层面解释,因为这样会为她的人格完善打开一扇门。
在解梦10余年之后,我终于体会到,解梦的最高境界是不解之解。
一次,两个朋友到我这里闲谈,一个朋友是个哲学家,人极为聪明,另一个是个白领女性。哲学家说了他的一个梦,一个诡异的梦。梦中人鬼杂居,发生了许多在鬼故事中才会发生的事。他请我解梦。我当时完全进入在那个梦里,完全进入了那个梦的气氛,完全了解了那个梦,我感到了那个梦正是这位哲学家的心灵生活的一部分。那个梦正是他心灵的存在形态之一。我想他作为哲学家应该可以了解,所谓实在不仅是指物质,心灵也是一种实在,其表现方式就是这些意象——这不是说“鬼”是实在的物体,而是说梦本身就是一种心理的现实。不必去用以前的方法去解释这个梦,任何翻译都是有歪曲的,因此我不必把梦翻译为日常语言。于是我对他说,“我的解释是这样的……”。接着,我重述了一遍他的梦。重复的方式仿佛是我自己做了这个梦。
那个白领女性在旁边惊讶地问:“你为什么不释一下梦呢?”我说:“这就是我的解释。”我又把那梦讲了一遍。那个哲学家,梦的主人,说;“我懂得这个梦了。”
白领女性问我:“你能说说这种‘不解之解’吗?”
解梦的最高境界本来是不必说的,一个人解梦多了,自会领悟,而不曾领悟时,我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但是,我不妨勉强解说一下,为什么解梦的最高境界是不解之解。
首先,任何对梦的解释都是不完满的。
在浅层次说,正如我们翻译外国语言的作品一样,不论你的译文多么好,它和原文总会有一些不同。Cat译为中文是猫,但是Cat不等于猫,因为在西方文化中,Cat这种动物神秘而诡异,有如一个巫女,而中国人对猫的主要印象是乖顺柔和的。因此,翻译总会或多或少地改变了原文的神韵。翻译文学作品如此,译梦也是如此。任何对梦的解释都损失了梦本身的一些神韵、气氛。释梦把生动有活力的梦固定化了,梦像鲜活的鱼,而释梦像鱼的照片,哪个更生动更有意味?梦有一层又一层有时是无穷尽的含义。释梦一般只是揭示出了它的一种或两三种含义。既使释得极为准确,也会产生两个不好的后果——听到解释的人误以为“这个梦就是这个意思”;梦的一个被揭示出的意义无形中掩盖了梦的许多其他意义。所以任何对梦的解释都是不完美的。正如任何译文都是不完美的——让另一个人深入了解外国文学精髓的方法是:教他学习外语。同样,对梦的最好解释是不解,而是帮助梦者直接进入梦的世界,学会用象征的语言用梦的方式去理解世界,让他直接体会梦,不经过别人或自己的任何翻译过程。
更深一步说,本书前边说梦的语言是象征性语育,这种说法也应该打破。所谓象征,是以此物象征彼物,在象征与被象征者之间是有差别的;而达到解梦之化境,你就会明白,实际上没有什么象征。或者说,梦中的象征就是被象征者本身。梦到自己是鸟在天上飞,这不是象征自由,而是你自由的灵魂,以鸟的形态在飞,不是你像鸟,你就是那只鸟。这不是一只动物学分类中的鸟,那种从卵里孵化吃草籽小虫的鸟,而是梦中的真正的鸟,虽然它没有肉的身体,但是这只鸟的现实性或称真实程度在梦的世界中是无可置疑的。
因此,对梦进行解,就是把这只鸟说成是“自由的象征”,这实际上是不准确的,是对日常逻辑的一种让步。
此后,我们还要说:不解之解是最高的解。
不解之解不是解释,也不是不解释。别人讲了一个梦,你把它重复一遍。这种解梦方法不是太简单了吗?别人梦见鬼,你告诉他,“这说明你的魂遇见了鬼”,这种解梦只是愚蠢的迷信。这些方式不是不解之解,只能称为“不解”,是对梦的不了解,不懂。“不解之解”不是“不解”,而是“解”,是用“不解释”的方式“解梦”。
不解之解是指解梦者已经用自己的“原始人”,完全把握领悟了对方的梦,这种领悟虽然不能用语言表达,但是是十分明确、清晰的,正如老子说的:“恍兮忽兮,其中有象……其象甚真。”只有在这种领悟之下,你的“不解之解”才对对方有冲击力,才有可能启发对方,使对方懂得自己的梦。你虽然只是重述了一遍对方的梦,但是重述时,你的声调语气都不自觉地传达出了你对梦的领悟。
有个老禅师已经开悟,人们问他“什么是佛?”他总是竖起一指,他的一个小徒弟看得多了,当有人问起时,也竖起一个手指。
老禅师的竖起一指是对佛的“不解之解”,而小徒弟的竖起一指则只是“不解”。
理解梦境虽然不可以和理解佛相比较,但是不解之解的境界也不是很容易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