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盛彤笙“老骥伏枥”之时,1984年初,夫人邹东明复发脑溢血突然去世,这对晚年的盛彤笙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邹东明女士出生于1923年,江苏无锡人,1943年考入中央大学师范学院艺术系,师从我国著名画家徐悲鸿、张书旗、陈之佛等学国画。她为人热情开朗,美丽大方,气质不凡,是一名书画出众的才女。1947年,邹东明从中央大学毕业,辞别锦绣江南,离开故乡和亲人,来到大西北的兰州与盛彤笙完婚。
常言道,好女人是一所学校。为了成就丈夫的一番事业,邹东明女士作出了很大的牺牲。我们曾经采访过盛彤笙的胞妹盛佩芝老人,谈到对邹东明的印象,她甚至有“我嫂子嫁给我哥真是可惜了”的感叹。她回忆说:
“我嫂子长得很漂亮,有一种气质,是中大的校花,专业上也学得好,有造诣,她的家境也好,教授之家,父亲邹钟琳是中大教授。她在中大有不少追求者,但她的父亲死活就只看上了我哥,认为他很有才气,将来一定有出息。1947年到兰州来完婚,那年我哥已36岁,嫂子才24岁。到大西北真是吃苦来了,兰州交通不便,冬天很冷,生的煤炉子,吃水要到黄河去拉,回来后用明矾沉淀才能吃。嫂子来后没有工作,因为当时社会上很乱,外出做事不安全,1954年我哥到中科院后嫂子才出来工作,在图书馆当管理员,以后到兰州兽研所也是管管资料,专业也丢了。但嫂子生性乐观,能吃苦,不计较这些。解放前环境险恶,每个学校都派了特务,再加上师资、经费的困难,办学非常艰难,我哥自尊心很强,压力大,心情不好。打成“右派“后,很消沉,特别是在”文革“中,成天遭批斗甚至毒打,我哥一度感到人生毫无意思,甚至有轻生的想法,这个时候,总是我嫂子开导他,用乐观的天性和贤惠的温情感染他。嫂子考虑问题也周全,在每次拉出去批斗前,让他穿一件棉短大衣,为的是准备挨打时少受些皮肉之苦。有嫂子陪伴在身边,总算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嫂子是我哥的精神支柱。”
盛彤笙的儿媳马晓玲对婆母也有一段深情的回忆:
“我婆婆是大家闺秀,在众人的眼里她是江南美女。她非常乐观、开朗、豁达,她的气质影响着我们大家。在她身上看不到娇骄二气,心理的承受能力很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到了婆婆那里就没事了。她总是在努力化解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尽量减少别人的痛苦,是一家人的主心骨。我们的儿子小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医生一会儿说是脑炎,一会儿诊断为败血症,我们急得不得了,婆婆一直安慰我们,还帮助我们分析孩子的病情,安慰我们‘别听他们胡说,不会是败血症,孩子的病会好的’,后来儿子的病果然好了。公公平时很少说话,家里的气氛全靠她调节,什么事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上世纪40年代末,婆婆随公公从南京到了兰州,当年兰州的生活条件与南京有着天壤之别。但是,为了公公能在艰苦的大西北开创出一番事业来,她完全牺牲了自己的一切,特别是自己的专业也放弃了,很多人为她感到惋惜。当初她如果不离开南京,一直搞专业的话,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位了不起的画家。”
说到邹东明,不能不提到她的父亲、我国杰出的农业昆虫学家邹锺琳。他早年留学美国,先在明尼苏达大学学习昆虫学和昆虫生态学,获硕士学位;继而进入康奈尔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回国后在国立中央大学执教,创建了昆虫研究室,曾受中央大学校长吴有训之聘,任农学院院长。解放后任南京农学院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教务处长、中国农学会副理事长等职,国家一级教授。他是我国水稻螟虫防治的先驱,在昆虫生态学的研究、应用和果树害虫防治上有突出贡献,出版了我国第一部《昆虫生态学》著作。从教63年,更是滋兰树惠,桃李芬芳。作为书香世家,他膝下的两儿两女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老先生的眼力自是不凡,由于同在中央大学执教,彼此又比邻而居,盛彤笙经常往来于他家,老先生非常欣赏他的人品和才华,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虽然家境贫寒,虽然年龄差距较大,盛彤笙到他家中,邹东明见了一直称他为“老兄”,有时甚至笑呼他“叔叔”,可老先生就是在女儿众多的追求者中,认定了盛彤笙,为自己的女儿选中一位可以托付终身的佳婿,成就了女儿的美满姻缘。1947年女儿大学一毕业,他又以博大的胸襟,支持女儿来到大西北,与丈夫度过了很长一段甘苦与共、相濡以沫的岁月。
流年似水。盛彤笙从1947年在兰州完婚,到1978年冬夫妻俩悄然离开兰州,来到江苏省农科院,31年弹指一挥间。这个他曾经创造过辉煌的地方,却没能容下一位博古通今的学者,终至他在这里难以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难以对社会有所贡献,在逆境中忍受歧视和诽谤,落得劫后余生,留下了无限伤痛,相扶以归,令人感慨唏嘘!
邹东明退休来到南京后,因照料丈夫的疾病,频繁往来于医院与居室之间,疲于奔波,终致脑血管宿疾复发,于1983年12月22日住进医院。之后病情加重,呕吐昏迷,甚至用呼吸机帮助呼吸,行气管切开术,并插入胃管,终无力回天。1984年1月13日,对盛彤笙来说,这是一个“黑色星期五”,是一个痛彻心肺的星期五,他特意将这一天的日历撕了下来,贴在记事本上并写下了这样几段话:
“1月13日下午1时40分东明的心脏停止跳动,人天永诀,痛哉!”;
“1月14日下午向遗体告别,火化,6时30分骨灰回家,魂兮归来!”
他最亲爱的人就这样走了!年轻和中年时的相亲相爱、相敬如宾,苦度了36年的艰难岁月,刚刚迎来云消雾散的日子,正欲携手老年相濡以沫、颐养天年,却不意撒手西归。他在给一位友人的信中说:“我老年失伴,痛苦之情,不可名状,这一巨大打击,不知何时才能恢复。”盛彤笙常常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步,不说一句话,老是在沉思,在无尽的怀念之中……
是啊!36年多来,这个家都是她在支撑着。来兰州不久,当时社会上很乱,外出做事不安全,他没有让她出来工作,她安心在家相夫教子,照顾一家人的生活起居。精致入味的菜肴,光鲜得体的衣着,使一家人在外总是显得体面而精神。每当他从事著作或译著时,她就在一旁帮助抄写、整理稿件。解放后,她才出来工作,先是在西北畜牧部搞收发。以后到兰州的中科院西北分院,也只是在院图书馆管管图书资料,与她原先所学的专业毫不相干,但她从未在工作上提一点个人要求,虽然她也是徐悲鸿的弟子,虽然在国画上也很有造诣,虽然她也十分喜爱写字作画,但她更知道丈夫身上的担子很重,她不愿因自己的事干扰丈夫的工作。即使家中的事情,亲友间的事情,都是她在全力张罗,没有分散他的一点精力。就连该男子汉出面的事,她也一力承当。他清楚地记得,解放前在小西湖时,一天傍晚时分,两个持枪的劫匪闯进家中,不知从哪里打探到他从德国获得医学和兽医学博士学位回国时,德国科学院奖给的一块钻石怀表,进门便抓住他说,你把从德国带回来的那只怀表拿出来!他说,你们要我家的任何东西我都可以给,唯独这块怀表不能给。盗贼见文的不行便要来武的,她怕丈夫吃亏,冲在前面将他与劫匪隔开,大声说:“放掉他,要杀杀我,我管钱,他不管钱。”她的气势,一时把劫匪镇住了,虽然最后还是抢走了怀表,但她的勇气令人刮目相看。
她的热情大度也是满院皆知。当年创办兽医学院,招聘来的教师,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从南方到大西北路途遥远,交通阻隔,西兰公路经常有土匪出没,打劫行人,他怕来的教师路途不安全,往往前去西安接应。从南京请来的教师,只要是坐飞机来的,他也要亲自到兰州东郊机场迎接。来了以后,就在他家中吃饭,她倾其所有,热情接待。中央大学的章道彬、胡祥璧、高行健及朱宣人、蒋次昇、任继周夫妇等许多人都是如此,直到将一切安排妥当才离开他家。1947年毕业于上海南通学院的谢念难,是盛彤笙召唤来的,他考虑一个女孩子独身在外不安全,就一直安排在家里吃住,直到结婚才离开。有一年,南京大学教授郑集应邀到兰州讲学一学期,就一直在他家中,吃住都由她照应。修了教授楼也是安排其他教授先住,自己住的土坯房,她从来没有怨言。
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更使他觉得自己的妻子深明大义。无端的受辱,非人的折磨,不公的遭遇,他内心曾数次愤愤不平,也曾闪现过轻生的念头。他不是圣人,想当初立志教育救国以不负所学,奔赴西北以展鸿愿,而今翼羽丰满却不可以高飞,大鹏折翅,翱翔不得;骐骥伏枥,志在千里,却被缰绳所系,驰骋不得。现在又是日日批斗,夜夜声讨。昔日之名师,今成改造对象;往日座上宾,今成阶下囚,何错之有!那么多的不幸和磨难,使他百思不得其解,巨大的反差吞噬着他的心灵。中国知识分子历来有“士可杀而不可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他们活则顶天立地,决不苟且偷生。邹东明对丈夫知之甚深,明察秋毫,虽然她自己也受了多少委屈,担了多少惊吓,但却反而劝慰他:“大丈夫当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世乱必有终了之时,你胸怀报国之志,定会有实现之日,而今一些人不堪受辱以自杀抗争,以死明志,反而落得个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以叛徒定性,称其死有余辜,又累及家室儿女亲友,实在不值得。”这些话如醍醐灌顶,使他一下清醒了许多。他觉得一人之死,死不足惜,若使亲朋故友因己之死而触祸端、遭株连,那真成罪过,对人不起。再看看面前贤惠的妻子和一双熟睡的儿女,盛彤笙为顾及自己名声的一念之私而感愧疚。妻子和亲友的屡屡开导,使他心情慢慢释然,重归自信。他的心中又升起了一轮新的太阳。以后,他在受批挨斗之余,倾情于翻译外国学术名著和科技资料,作为解脱之道,心中也增加了几分淡定与自如。
现在,相倚相伴、风雨同舟的夫人先自己而去了,顷刻之间阴阳两隔,怎不令他悲痛欲绝,肝肠寸断!此后的一段时间里,盛彤笙经常手抚骨灰盒,连声呼唤着“魂兮归来!”每日三餐,座旁总要摆一副碗筷,一张座椅,犹如夫人仍陪伴在身边。在每年的清明、邹东明的忌日、生日这三个日子里,还要为他奏一曲安魂曲,以慰亡灵,直到1985年5月因身罹癌症住进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