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讲利益,媒体讲良知。一份报纸既要良知又要市场,操作起来就有些难。对《人民证券》来说,既要坚持原则,在股改中代表伤痕累累的中小股东发言,又想争取大股东的广告,几乎是天方夜谭。
然而,这天方夜谭的事还就发生了。北方重工董事长王小飞并没因为蚂蚁挑战文章的出现,和《人民证券》征集反对票的叫板而停止做广告。人家广告继续做,还不还价,说过三十五万就是三十五万。
副社长王艺全带着无限感动和无限幸福,大发感慨,……于总,这叫啥?这叫风度,这叫气魄,这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啊!
什么“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老王,越吹越悬乎,就没点大出息。不就三十五万么?咋就幸福成这样子?况且人家也是有条件的,要连续三天的头版不说,还不准标上广告字样,这都是难题。
王艺全感慨完毕,又自我表扬,于总,我可是不屈不挠啊!那天你走后,我和王小飞他们又谈了快一小时,舌战群儒啊!我这人就这样,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做百分之百的努力,瞧,还就成了!
于文发心中五味杂陈,却也不好说啥,广告毕竟拉来了,王艺全没功劳也有苦劳,便言不由衷地表扬说,老王,干得不错,很不错!
王艺全继续汇报,王小飞希望广告在本周发,我也希望快发,别出现啥意外,让煮熟的鸭子飞了。所以呢,今天一上班,我就把任务给派下去了,让三个手上没活的机动记者都去北方重工采访写稿。
于文发一怔,我说老王,你这就把记者派去了?也太急了吧?
王艺全叫道,哎呀,我的于大总编,不急行吗?今天已经是周一了,我们就是排周四到周六三天的头版,稿子也得在周三出来啊!
于文发眼皮一翻,老王,谁告诉你这三篇广告文章一定要在本周发?我要不同意发呢?要是不能上头版呢?咱总得保留点尊严吧?
王艺全脸上的幸福一下子荡然无存了,哎,于总,你可不能开这种大玩笑。这三十五万的广告是你让我做的,现在合同签了字,我们不按合同的规定执行就是违约,得按广告的额的200%挨罚款呀!
于文发无话可说了,合同内容王艺全在电话里汇报过,罚款是很真实的,便掉转了话头,三个记者去了,稿费谁付?他们还是我们?
王艺全脸上又有了笑意,当然是他们付。钱都送来了,今天一大早王小飞派人送到我办公室的,一共三万!说着,拿出个厚厚的大信封,往于文发面前一推,于总,这是你的稿费,八千,你点点吧!
于文发怔住了,啥稿费?老王,莫不是北方重工的堵嘴费吧?
王艺全忙道,不,不,这和北方重工没关系,就是稿费。人家一篇文章付一万,三篇不就三万么?都付到我这了。我呢,是这样安排的:第一篇文章你挂帅当第一作者,稿费八千;第二篇文章,林副总挂帅当第一作者,稿费六千;第三篇我当仁不让,稿费也是六千;余下一万,三个写稿记者均分,一人三千三百三十三,还不美死他们!
于文发实在是哭笑不得,这老王,真是财迷心窍了,也不知咋想的!这种丢人现眼的广告文章,他们《人民证券》的三位主要领导能当第一作者吗?他们真当了这种文章的第一作者,那些愤怒的蚂蚁们会怎么看?谁还会相信人间的良知和正义?再说,这分赃方案也太黑了,就像这次股改中控股大股东对待中小流通股东,实在无耻之极。
王艺全见他半天没说话,竟以为他嫌钱少,又解释说,于总,除了你这八千,林副总那我还没发也没说数,要不再改改,你拿一万?
于文发这才把装钱的厚信封推回到王艺全面前,老王,这八千元你拿回去,林副总那六千也不要发。我和老林既不能当这种文章的作者,也不能拿这种所谓的稿费,人家是给记者的,就让记者们分吧。
王艺全极其失望,领导这么拿钱也不是咱一家,这是规矩……
于文发轻描淡写说,有些规矩得改改了!但你的六千可以拿,这笔广告是你亲自拉来的,文章也是你组织写的,拿点报酬也应该。
王艺全保全了自己的利益,没意见了,可于总,你太亏了……
于文发摆摆手,这事不谈了,你该干啥干啥吧,我得看稿了。
周二报纸要上的重点稿,林副总已签送过来了,于文发却看不下去。王艺全走后,越想越不对头,又在心里骂起了自己。蚂蚁的文章推出后,情况好得出人意料。迄至昨夜零点,网上点击率已达到八千万,创造了一个惊人奇迹。而他偏这时为了三十五万,接了北方重工的广告,为五斗米折了腰。王艺全财迷,他不财迷吗?竟在电话里答应了王小飞苛刻的广告条件。当然,接电话时他刚喝过酒,可那点酒精不该烧毁一个新闻从业者的良知底线啊!而且,不标明广告发软广告类的文章属于卖版面,上面是明令禁止的,操作起来有一定难度。
于文发啊于文发,你这总编是咋当的?啊?你惭愧去吧,你!
惭愧归惭愧,但违约不能考虑,200%的罚款不是开玩笑。唯一的补救措施只能是加大对“蚂蚁”们的支持力度,进一步表明他和《人民证券》的立场,以抵消“大象”三幅头版广告带来的消极影响。
这就很自然地想起了蚂蚁先生答应要写的新文章,便给蚂蚁发了个邮件过去,询问情况:写了没有?能否尽快发过来?中午吃过饭上网一看,嘿,蚂蚁的回复到了,新文章也到了,题目很大气:《谁对人民资产的流失负责》,副标题是《致中国证券管理部门的公开信》。
于文发带着急于立功补过的心情,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我对你们的期待已经太久太久了!而你们却让我和中小投资者一次次失望,甚至绝望!当一家又一家以圈钱为目的的垃圾公司包装上市对我们进行公然欺诈时,你们在哪里?当或国有或民营的控股大股东掏空我们投资的上市公司时,你们在哪里?当强势资本集团借股改再次进行掠夺时,你们在哪里?当我们被这个市场剥夺得一无所有整日以泪洗面时,你们又在哪里?人民在哭泣,你们听到了吗……
于文发及时记起了许多网民的留言。几万条留言发人深醒啊。有些网友的留言血泪交加。这些中小流通股东为中国资本市场的建立做出了历史性贡献,可他们的血汗钱和他们的资本人格何时受到过应有的尊重啊?在某些人眼中,他们是投机者,似乎就该接受上当受骗的命运。一些无知的文艺家也在那里贬损他们,好像还拍过个电影叫什么《股疯》。谁疯了?他妈的,在一个无良市场上你能不疯吗?这样的股疯可不是过去说的“一小撮”,那是人民中一个庞大的群体。
——我要指出的是,我说的人民不是你们口中的响亮名词,而是七千万中小投资者。按一家三口计算,这批人民不下两亿之众。我说的人民资产和你们所说的国有资产也不是一回事,我是指两亿人民已经流失了的资产,和在股改中继续流失着的资产。简杰克之类的海归经济专家对股改中国有资产的流失忧心如焚,而统计证明,国有资产在别处流失了,恰恰在中国股市和这次股改中实现了增值,真是可喜可贺!国有资产实现了进一步增值,那么七千万中小投资者呢?两亿中小投资者的家庭呢?谁该对人民资产的流失负责呢?是你们,是他们,还是我们?涉及两亿人民的事决不是小事。问题相当严重……
是的,问题相当严重。于文发的惭愧由此深刻起来,他和《人民证券》在这种严重关头竟为区区三十五万就出卖了三天的头版,不明底细的人还以为他和《人民证券》改变立场了呢。就是从经济角度来看,似乎也是失大于得嘛,倘若处理不好,引起发行滑坡就坏事了。
这么想着,又不安地看了下去,觉得蚂蚁骂的人中也有他。
——我的思索和发现是:中国股市是你们参预制造出的一个制度性掠夺的怪胎。“制度性掠夺”学说不是我的发明,美国经济学家施莱弗在《掠夺之门》中有精采论述,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克洛夫也发表过令人警醒的真知灼见。在中国股市,通过政府管制进入市场者都赚了大钱,利益是通过权力进行分配的。没有权力或者与权力无关的群体不可能获得正当的市场利益。正是这种权力掠夺式的财富分配方式,使得广大中小投资者利益严重受损,股市长期低迷。事实是不是这样呢?中国股市是为国企解困设立的,是靠权力分配上市指标的,一直承担着为国企融资的重任。这种制度安排从始到终就是场掠夺的游戏。在这种游戏中,和你们权力有关系的国有控股公司成了天然掠夺者,中小投资者成了被掠夺者,于是人民的资产开始流失……
于文发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蚂蚁眼光可真够毒的啊,提出了制度性掠夺之说。这是一个很深刻的事实,但他和《人民证券》敢这么宣传啊?当真想关门整顿了?你说啥也别说制度啊。现在谁的资产不在流失?你好好谈流失就是,在人民资产流失上说啥都成。有些网友留言说得就挺绝:正规赌场的输赢概率还50%呢,他们参预中国股市投资却是百分之百的输,输得差不多只剩下裤衩了……
——现在我才知道,我们是多么天真,竟一次次相信了这个市场所谓的投资价值!事实上我们一直在受骗。在这个掠夺性市场上,与你们权力有关系的利益集团是主子,我们是奴隶;与你们权力有关系的利益集团是狼,我们是羊;与你们权力有关系的利益集团是绞肉机,我们是肉;我们对这个血泪市场毫无信心!因此,你们应该承担起人民的重托,对制度性掠夺进行制度性补偿。在制度性补偿没完成,市场还不是市场的时候,先不要说什么和国际接轨了,这个轨目前接不了!我们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洋经验解决不了我们的特殊问题!在此,请允许我把美国证监会的一句名言敬赠给你们:“保护中小投者,就是保护华尔街”。对你们来说,保护中小投资者,就是保护中国股市。我不能设想一个人民信心丧失殆尽的市场会是有希望的市场!同志们,醒醒吧,你们已经昏睡得太久了,人民真的很生气了……
整篇文章看完,于文发做出了判断:这篇文章还是要发,不发不足以平衡在北方重工那边失去的良知和尊严。可出于谨慎的考虑,得请蚂蚁改一改再发。制度这词太敏感了,加上掠夺,会授人以柄的。
于文发便给蚂蚁回了个邮件,在肯定文章的同时,婉言建议蚂蚁改稿,把涉及制度性掠夺的言词都改掉,换个说法。要蚂蚁快改,说是急用。因为连着三天的头版卖给了北方重工,没敢提上头版头条。
邮件发出去后,于文发整个下午都在等蚂蚁的回音,可邮箱里一直没有蚂蚁的新邮件。到快下班时,蚂蚁却来了个电话。于文发一看来电显示,是北京的电话号码!嘿,这只大蚂蚁竟然来自北京啊!
正想着蚂蚁身居首都,会不会有啥背景?蚂蚁却在电话里道出了底细,说是昨天从汉江赶到北京开一个文学研讨会,文章是在机场写的,因为上网不太方便,所以回复迟了,希望于文发能理解。于文发一问才知道,却原来蚂蚁并不属于北京,而是汉江省城的一位作家。
至于改稿,蚂蚁觉得不好改。在电话里说,他既不是耍大牌,也不是故意为难《人民证券》并肩战斗的盟友,是因为文章主要谈的就是制度性掠夺,把制度和掠夺都拿掉,整篇文章的意思很难说清楚。
最后,蚂蚁说,于总,你认为不妥就别发了,我挂到网上去。
于文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样,让我再想一想吧!你给我留下北京的固定电话,或者你的手机,我有了新想法马上和你联系!
蚂蚁留下了手机,号码是省城的,这是条逼他现身的新线索。
下班回到家,吃了饭,正审视蚂蚁的文章,王艺全又来了个“汇报”电话,说是北方重工和王小飞真够意思啊,先付了稿费不说,还热情款待哩,中午一顿晚上一顿全上了茅台,眼下正喝着呢。于文发嘴上没说,心道,你他妈就丢人吧,几瓶茅台就把你们几个打倒了。
王艺全又说,于总,更够意思的是,王董事长说,三十五万广告费明天就给咱打过来了!哦,于总,你等一下,王董要和你说话哩!
王小飞的声音响了起来,于总,感谢你和《人民证券》对我们大股东北重集团,和我们北方重工股改工作的大力支持啊!这只是一个开始,我和王社长一致认为,我们双方应该建立一种战略合作关系!
《人民证券》若是和这种资本利益集团建立战略合作关系,那些中小股东,弱势的蚂蚁们还活不活了?嘴上却不好这么说,对战略合作不予呼应,只就事论事道,王董,也感谢你们对《人民证券》的大力支持啊!选择《人民证券》做广告,你们很有眼光嘛!本报市场占有率很高,读者主要是中小股东,对你们和中小股东沟通很有利啊!
王小飞不知是不是喝多了,赤裸裸地说,于总,你老兄别唱高调嘛!啥中小股东?中小股东算老几?没你于总和《人民证券》,他们能掀起多大的浪啊?我不也是中小股东么?我也发牢骚,可谁理我?
于文发故意激道,《人民证券》理你!王董,你可以把你和北方重工高管当年接受高价增发的事写出来,提出合理的对价要求嘛!你要真够胆,不怕大股东撸你的董事长,还可以委托我们来投反对票!
王小飞怕了,你饶了我吧,我认你狠!三十五万也堵不住你嘴!
于文发立即反击,如果是为了堵我的嘴,这广告我们就不做了!
王小飞忙道,哎,别,别呀,于总,我这不是喝着酒和你瞎扯几句嘛!于总,我还是那句话,从此以后我们建立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放下电话,再看蚂蚁的那篇文章,于文发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按蚂蚁留的手机号码,给蚂蚁打了个电话,开门见山说,你的文章我又看了两遍,改起来也确实挺难,那就不改了,原文照发!
蚂蚁很满意,好,好啊,于总,你真是个有勇气,敢担当的人!
于文发感慨说,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啊,我也勉为其难。可再难也不能丧失正义和良知,本报叫《人民证券》不叫《资本玩家》。
蚂蚁赞扬道,说得好,一只蚂蚁站起来不重要,一家媒体站起来才重要!又问,于总,我的稿子发表时,你们还配发评论员文章吗?
于文发说,当然配!这个标题如何?人民生气了,事情很严重。
蚂蚁叫道,好,太好了,于总,你总能抓住我文章的灵魂!
于文发这才说,蚂蚁,现在您能向我报一下尊姓大名了吧?
蚂蚁笑道,于总,你这么聪明,应该想到嘛!我是北方重工的小股东,不是大象是蚂蚁,蚂蚁的虫字旁去掉,两个字念啥?马义!
马义?好家伙,还真是个大作家呢!不但在全国著名,还是汉江省城的作家协会主席啊!怪不得文笔这么老辣,思想这么深刻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