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朝代,让君闻书娶个丫环,也未免太惊世骇俗了些,走了这两世,对于这种爱情,我会相信?我还有力气撑?我平平淡淡图的什么?就是图个安静安心。
八月十五,一轮明月,桂子飘香。收了晚饭,君闻书忽地说:“司杏过来和我看看月亮吧。”我搬把椅子在门口,他见了,“再搬一把,和我一块儿。”
月亮已经濯上天空,一片明净。晚风吹来,带来甜甜的桂花香。扬州人爱桂花,琅声苑里也多植米黄的金桂,这个时节,常常洒落一地。我觉得将桂花“问西风消息”是再好不过的恰当,秋风属金,桂花虽香,却为挺拔的木本,硬朗的繁华充溢着香的盛况和香后的凋落,是秋天的调调。
两人不说话,默默的看了会儿,君闻书问:“你在想什么?”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君闻书略有点笑意,“这里又没有海。”
我摇摇头,“少爷是没见过。奴婢以为,这里的月是淡淡的安祥,而海上生明月,其实是孤独。一片海,都是黑的,只有那一轮月,照开一道光,四周仍然全是黑的,仿佛只有它自己。”
君闻书不言语,好半天才说,“真香。”是,恰巧一阵风过,似乎听到园里桂花簌簌落地的声音,两人互望了一眼,又都无言的转回去。
静谧的美好。
过了好久,听君闻书轻轻叹息说,“真是好啊。我总觉得,这是最好的光景。”
“是,奴婢也觉得。多少繁华,都不如这一点安静。”我出神的望着那月亮,真是清,也真是亮。
君闻书笑了,“司杏,我常常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也笑了,“这个想法奇怪吗?多少繁华,也不过是烟云而已。心头一寸土,静字为先。繁华太吵了,奴婢确实不是很喜欢。”上世便是一世的挣扎,见过了不少东西,蹦啊跳啊吵啊闹啊,累,这一世,只想淡淡的过过生活,这话,对君闻书说不得。
君闻书信口悠悠,“桂花明月绿窗,鬓影笑语书香。”
我笑道,“这是少爷要的幸福?”
君闻书笑说:“不好?”
“好,就是有点酸。”君闻书大笑起来,“酸什么?”
“少爷不似这般会风月的人。”
“为什么?”
我摇摇头,“感觉。尤其‘鬓影笑语书香’是少爷说的?”
“那你说?”
我想了一想,半天才挠挠头,“奇怪,对着月亮,好像也想不出什么别的东西来。月亮不酸,但一说出来就是酸的。”
君闻书哈哈大笑了,“丫头,你真是有意思。”我也嘿嘿了一阵儿,两人各自面带微笑的看月亮,他说:“月亮小了,真是丸似的。”
“嗯,《后赤壁赋》中说‘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常常觉得这八个字,抵的住多少话语。”
君闻书点点头,月亮已经升上中天,月光照在他脸上,一片清幽,我发现古人的衣饰,多少都有些仙气。安静如君闻书,一身青色的衣服,真如水一样,溶在月色里,仿佛和月亮就是一体的。
“‘鬓影笑语书香’是酸了些,其实也只是说个趣味,你说两个人,不就为了话能说到一起么?日子已经过的粗粗浅浅,左一口右一口的都是稻粱谋,再要两个人连趣味都没有,那不和猪一样么?”
“少爷说的对。”我由衷的说,谁知他下面转了一句,“司杏,多少人,我就喜欢你这淡的,话总能说到我心里。我想要的幸福和你想要的幸福,是多么的像啊,都是静静的,淡淡的。”
我不自主的一缩脖子,怎么绕到这上面来了。想一想,索性明说了吧,于是我抬起头,对着他的眼睛,“司杏谢少爷的恩德,只是司杏怎么地都不愿意生活在大户人家,司杏也不是给人做小的料。”
君闻书没有说话,恰有风来,我顽皮的举起胳膊,让风涨饱了袖子,“短策暂辞奔竞场,同来此地乞清凉。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我信口吟道。
君闻书转了头,“你吟的什么?”我一惊,糟糕,民国时的诗词出来了,我支支吾吾的说,“别处看来的,忘了。”君闻书似有不信,“真的?”“真的。”“我发现你经常说一些很好的东西,我一问出处,你就忘了。”“这个……,忘了就是忘了,难道要骗少爷不成?”我心虚,赶紧以攻为守。“那下半阙是什么?”“我记不清了。”君闻书面色不悦 ,我忙又补上句,“记得不太清,好像是‘无一语,答秋光,愁边征雁忽成行。中年只有看山感,西北阑干半夕阳。’”
君闻书念叨了两遍,然后摇摇头,“还是上半阙好,下半阙有些灰暗。我喜欢上半阙‘短策暂辞奔竞场,同来此地乞清凉。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呵呵,我们现在就是乞清凉来了,‘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你做的到吗?”
“万事可忘,难忘者名心一段。名这一字,哪里那么容易忘?不过,还是要尽力忘,不忘不能真生活。”
君闻书点点头,“是了,可名也有很多种,平日我们说的是功名,也……还有其他名。”
“哦?世人只提是功名,少爷所说还有什么?”
君闻书笑了,“你忘了‘声名之累’?”
我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声名之累赛过功名。”
过了会儿,君闻书看着月亮,却问我,“司杏,你想没想过……,妻妾之名,也是一种声名?”
我一愣,望向他,他却不动,继续说,“世人皆说妾不如妻,可好坏自在心里。因为是妾,自有人说,但冷或暖,自己才知道。”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好反驳他,只绕着他:“少爷说的是。只是司杏也是个大俗人,跳不出别人舌头做的软刀子。”
君闻书苦笑一下,“怕人家说,岂是你司杏的作派?你的那个人没有信儿了,你还不愿意搁了他?”
我也望着月亮,平平稳稳的说,“两回事。搁了他,一样隔着。”
“你还是声名之累。”
我抿了下嘴,“谁都有倔强的地方,宁愿杀身以成仁的,哪个不是为声名?”
“你这张嘴啊,真不该是个丫头,我就说不过你。”我正准备缓一句,却听他说,“可我,却是,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少爷何苦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
君闻书叹了声,幽幽的说:“要是我先认识你就好了,也没这多事。”我没言语,心里却说,当日如果要饭到你家,迎接我的肯定是一顿棍棒,君家就是一面金印,烙在你身上,你躲也躲不了,有些事情,你或许想做,但你根本没有机会,就像你背后这座辉煌却压抑君家,你离不开,也躲不掉。
好半天,君闻书才说:“司杏,和你说件事。”我转头看他他却并不看我,仍旧只是盯着月亮,“过些日子……可能要出些变故。你那信,以后不能写了。”
“变故?司杏不懂少爷所说何意。”莫不是找着由子不让我写信?
“这个你不用知道,现在也不是说这个时候,你记着就好了。再说了,你这一封封的写,他也不给你回,你自己,犯得着这么作贱自己么?另外,”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不看我,缓缓的说,“乘着今天,就说了吧。我,已经和人说了,你,被我收了,你算是我屋里的人,信,以后,也是不能再写了。”
我惊的呆在哪里,什么?“少爷——”。
君闻书继续说,“现在府里都知道,侍槐他们也都知道,下人间,这些事传的最快。”
我的血冲上头顶,“少爷可问过我愿意么?”
“不用问你。”
“少爷!”
“君家有些事你不懂。”
“君家的事我是不懂,可我也不是——”
“不用再说了。”君闻书的脸上似有恼意,“难道让你在君家辱没了你么?”
我点点头,“这才是少爷想说的吧?少爷若是这样想,奴婢要说,在君家,是奴婢辱没了君家,奴婢担不起。”
“司杏!”君闻书喝了一声。我不说话,但我不愿意,凭什么你说收了就收了?你以为你是谁还是你以为我是谁?
两人便都沉默,“今晚开始,替了侍槐,睡在外间。”平稳了下,他吩咐道。
“少爷恕罪,奴婢不能。”
“司杏!”我梗着脖子不吱声,他忽的叹了口气,半天,幽幽的说,“让你来你便来,没有坏处,你那个小屋——不能再住了。”
话里有话?我抬头看他,他却别过头,不再看我。
“奴婢遵命,但奴婢也不是少爷的房里人!”我撂了句硬话,负气掀了铺盖夹着往正房走。正遇见侍槐,他还没说什么,我先气势汹汹的堵了上去,“侍槐,你老实和我说,到底怎么了?我天天像个傻子,被蒙在鼓里!”
侍槐吃了我这一喝,吓了一跳,“怎么了?司杏,这大脾气?”
“少爷说把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侍槐听了,陪着笑脸:“这事不是都是真的么?还用再告诉你么?”
“呸!哪是真的?”
“嘿嘿,司杏,你也别不好意思。我们都替你高兴着呢,想想,你也算有了着落——你干什么?”
我扔了被子打过去。
“司杏!”君闻书的声音。
我余怒未息的看了看侍槐,头也不转,不声不响的从地上抓了被子继续走,君闻书跟我脚前脚后的跨了进来。
“司杏。”
我不理。我没有权利和你吵架,我不说话总行了吧?君闻书站了会儿,叹了口气出去了。
夜里,我睡不着,心里赌气,挺在床上,盘算着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他和杨家的纠葛?没道理啊,要搬早搬了,何必到现在?可除了这,我也想不出来,君如海的生日刚过,似乎也没有别的事发生——或者,他其实没什么理由,只是想让我搬进来而已,那我呢?真在这里?君闻书是个好人,可我在心里从根上断绝了和他的关系,很简单,我不想做小,我了解我自己,做不了。我也不想做什么争取,让君闻书和他家决裂,这个朝代,让君闻书娶个丫环,也未免太惊世骇俗了些,走了这两世,对于这种爱情,我会相信?我还有力气撑?我平平淡淡图的什么?就是图个安静安心。无论我和荸荠如何,和君闻书都不搭边,两个世界,不搭。辗转两世,不求功名利禄,只求安安心心、清清静静自己这样活着,怎么就这样难?
我想着,也在床上乱翻起来,听到里面他轻轻叫道:“司杏?司杏?”我本打算装聋,想想还是应声披了衣服起来,绕过屏风,“少爷?”
他拨开帐子,黑暗中隐约能看见他的脸,小一会儿才说,“掌上灯吧。”
屋里亮了,君闻书从帐中坐了起来,我给他取了棉褛披着,“少爷有什么吩咐?”
“没事。听你也没睡,想聊聊。”君闻书的脸在帐中,有点幽暗。
“天不早了,晚上又犯凉,少爷您别闪着风,不着急的话,明儿再说吧。”我不想和君闻书推心置腹,这么深夜聊天,容易出问题。
君闻书幽幽的说,“司杏,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愿放开他?”
没想到他问的这么直接,我盯着萤萤的灯火,“少爷不知道我们怎么认识的吧?我第一次见他是去湖州讨饭——”,六年了,一切情景却像昨天。我慢慢讲着,讲了方广寺他与我相伴,讲了他出主意让我跟了二娘来君府,讲了他来看我,讲了我上次逃后他对我说的话。我讲着,一切,真像流水一样,在眼前慢慢过着,在这有些幽暗的屋子里,我的神思有点恍惚。
君闻书静静的听着,睫毛一眨一眨,盯着地面。我讲到逃后被抓回来,就住了嘴,后面的,我不想讲了。
“其实我很羡慕他。”君闻书开了口,“他没什么大的负担,活的倒恣意舒心。”
我摇摇头,“少爷,普通人的生活不似你想的。我们要为上顿下顿打算,更不用说今天明天了。就比如说他,幼时失却母慈,现在胳膊又不好,也是不幸之人。”
君闻书依旧淡淡的笑笑,“若是你选,一个人,无父无母,却能够自由的说笑,能够堂堂正正的做人。而另一个人……,家中勃隙,父母失和,甚至,还有些别的不齿之事,即便是家有万贯,是你,你愿做哪个?”
他是在说他自己么?我望着他,他却说,“别看我,只你说,你愿做哪个?”
“第一个。”
君闻书点点头,“是,我也愿意做第一个。虽然穷,也可以读读书,可能一辈子不富不贵,但总好过心里纠结的活着。”
“少爷也不必这样,谁都有自己的难处,用我们的俗话就是说‘每匹马都以为自己身上的包袱最重’”。
君闻书点点头,“司杏,谁都是劝的话好说,你劝我,自己又好多少?”我语塞,君闻书接着说:“你老是一个人,自己一个世界,谁都进不去。”
“少爷这是哪里话?”
君闻书摇摇头,“司杏,我想进去,真的,我想进去。因为,我希望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也希望你有什么事和我说。”
我不知该说什么,这么朴素的话,倒让我无法推搪,只好实打实的说了一句实话,“少爷不要这样吧,也替司杏想想,司杏是不是适合在这里生活?”
君闻书不语,我接着说,“少爷知道我外逃的时候住的什么地方吗?”我给他略略形容了一下地窝子,“少爷,司杏不是自己逞强,可司杏觉得,那才是司杏,是活生生的司杏。少爷这里好,锦衣玉食,可司杏不是这样的人。司杏喜欢能自由说笑、自由生活的地方,似府里这等的,虽然好,但司杏不喜欢,真的。”
“你对他,是因为这个?”
我一摇头,“不全是,少爷,你知道,我们是落难中来的。你说,人落难中来的,非要是关着男女之情么?少爷不知道司杏以前的事,不懂得司杏为什么这么珍惜这段际遇。”
君闻书点点头,“我如何不懂?自视我自己,我便知道你——你对他,和我对你,想来也差不多的想法。你也不要怪我,只要想一想你如何不……舍得他,便知道我如何不舍得你。”
他这样一说,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说,“司杏只能说,少爷若有事,司杏一定尽全力,但其他的,司杏只好无奈了。”
君闻书有点惨的笑了笑,“司杏,你还记得过年咱俩聊天么?”他盯着帐顶问。
“记得。”
“如果日子一直是那样,该多好。我们读读书,聊聊天,外面落着雪……可事不遂人。”君闻书停住了,过一会儿,又气息悠悠的慢慢说,“事不遂人,躲,躲不过去,人家找上你。不躲,却又奈何?”
我垂了头,忽然在心里有些落落的理解了君闻书,但也有些不明白他说的话。躲是指什么?人家,又是指谁?我不好问。
君闻书又慢慢说,“有些事,现在无法和你说,只是若有一天,我保不了你了,我——自会放你出去,但我不会把你放给他,放给他,我不放心。”
他?谁?荸荠?
君闻书似乎看透了我的疑问,“别问了,有些事,现在也说不清,只记着好了。”
“少爷,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试探着问。
君闻书摇摇头,“没事,无论是什么,总要努力的去做,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其实我也很难,但像你说的,谁都以为自己最累,还好,有你和我——没你,我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我?”我不解。
“是啊。从最开始的不想接布店,是你和我。到后来盘点生意,是你和我。再后来的几次聊天心有所悟,是你和我。几次累了,觉得支撑不下去了,看看你,便也觉得有勇气……”
我打断他,“少爷,那些事,没有我,你一样可以做。”
君闻书摇摇头,“一个人或者能去做,有时自己却想不到要去做或者根本不敢想自己能去做,更何况,有些事,你不帮我,我也很难迈开那一步。现在好了,该还的还了,好坏,该了的,要了了。”
我有点羞愧。我是有私心的,我根本不配。
君闻书接着幽幽的说,“你朋友觉得他的命不好,我倒真想和他换换。”他自嘲的笑了笑,“我这家财万贯的少爷,其实有什么?原来就没什么,以为有书。书早没了,以为有……你……你若再没了,我还有什么?”他越说声音越暗,弄的我心里也有一种悲凉。
“少爷……”。
他抬了抬手,“不用安慰我,我不要紧,就是心里空落落的。”我敛了声坐着,两人面对面都不说话,灯芯爆了一下,君闻书似一惊,又缓缓的说,“若是有一天……,君家不好了,你,会帮我吧?”
我看着他,“少爷所指何事?司杏一个奴婢,只怕也是帮不上。”
君闻书摇摇头,“若是你肯帮,必然能帮——就怕你到时不出手。”
我轻轻一笑,想缓和一下气氛,“少爷说的恁要紧,司杏一个奴婢,哪能那样?但不知,少爷所说何事?”
君闻书半天没说话,最后,动了动嘴唇:“我也不知道。”
我吃惊的看着他,他却笑着一摇头,“没什么,和你说着玩儿的,早点睡吧。不要和我闹性子,这个节骨眼上,我撑不住。”
我犹豫了一下,“少爷,奴婢还是那样说的,少爷若有事,奴婢自是尽全力,但真是在这里不合适。”
君闻书的脸隐在帐子里,只轻轻的说了声,“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