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成凤凰了!”萧靖江的声音喑哑低沉,“我却还什么都不是。”
君闻书对布店的生意已经很上手了,但他天天仍是忙,林先生来得也比以前频繁,我总得不到说话的机会。这天下午,瞅着他低头喝茶的工夫,我过去深施一礼,“司杏恳求少爷一件事。”
“唔。”他仍然喝茶,并不抬头看我。
我咬了咬嘴唇,必须要说,不说不行。于是我深吸一口气,尽量镇定地说:“我湖州的朋友多日未有音讯,请少爷准司杏出一趟府,司杏以贱命起誓,必定早归。”
君闻书把茶碗往桌上一放,目光却对着窗外,不吭声。
我等急了,“少爷!”
他仍然不理。
“少爷,这次请准了司杏吧,求少爷!”我跪下了,印象当中,这是第一次跪求君闻书。我真是急了,无论如何,我也要见一眼荸荠。
半晌,君闻书悠悠地转过身来,“这些日子,你天天饭也不吃、话也不说,就在想这个?”
我不敢回答。
“若我不准呢?”
“司杏求少爷准。”
“我不准呢?”
“司杏求少爷准!”
君闻书叹道:“司杏,你何苦这样?”
我凄然一笑,“少爷,我能做的,也只有求了。”
君闻书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是不是若我不准,你便又要依上次的法子逃出去?”
我确实没有想过,停了停,我便说:“司杏不会。上次偷逃出府,蒙少爷宽厚,并未责罚,司杏知少爷一定会准。”
君闻书苦笑了一下,“我宽厚?既然我宽厚,你为何不愿留在府中?”
早说清楚了,对谁都好。于是,我抬起头看着他,“少爷,司杏进府之时只想活命,我的命虽贱,但从未想到要高攀哪位主子。”我故意把“哪位主子”说得重了些,“司杏觉得,主子们自有正妻,其他服侍主子们的,应是乖巧伶俐之人。似司杏这等粗笨又憨直的,还是盼府里放生为好。”
君闻书又沉默了,忽然说道:“如果他……将来也娶正室呢?”
我愣了。他将来也娶正室?他是指萧靖江了。我心里突然一酸,是啊,他真出了头,也不会娶我这等出身的人为正妻。我心下顿时复杂,失落又茫然,不觉得痛,只觉得酸。我在心里问自己:真有那么一天,你如何自处?
见我不言,君闻书也低了头,手无意识地拨弄着他的小乌龟,却依旧慢慢地说:“你觉得他好,和他在一起你不受委屈,可人活着哪有那么随性的,有时总得低头。司杏,其实你心里也知道,找他……也没多大指望。你莫要再找他了,断了念想吧。”
我仍然跪着,脑子里一片混沌,然后缓缓地说:“少爷,不是那样。少爷是上层人,不懂下层人之间……我们,不是那样。”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其实我就是想去看看他,在心里并没想过他会娶我,真没想过。
“唉!”君闻书长叹一声,“世间万苦人最苦,总是互相折磨,又总在折磨自己。司杏,我不拦你,你去吧。不过,早点儿回来。还有,带上锄桑。”
我没有原来想的大喜,机械地谢了他,便回房收拾东西了。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既无多少银钱,又无什么礼物,只带了萧靖江送的护腕,和一身换洗衣服。
锄桑已经在院子里等我了,一脸的惊讶。我欲向君闻书辞行,却又觉得没面目见他。这算什么呢?人家对我的施舍。受人家恩惠,我又给了人家什么?难道就仗着他对我……一刹那,我有点儿恨自己,不知为什么,就是恨,觉得自己有些贱。
我咬了牙跟着锄桑走了。虽然明知有点儿对不起君闻书,但还是盼着见萧靖江。
终于到了湖州。我要锄桑停车,想自己跳下来,他却说:“司杏,少爷吩咐我必得跟着。”
“你不放心我,担心我会逃?”
“不是。”锄桑摇头,“走时少爷吩咐过的,我不担心你,但少爷的话,我也不能不听。”
“锄桑,我求你别跟着我,我保证不会跑。”
“不行,少爷说了,不行。”锄桑非要坚持。罢了,不难为他了。看看日头还早,荸荠或者还在衙门?我带着锄桑找了一家小店安歇。
终于到黄昏了,好不容易说动锄桑,让他只远远地跟着我,不要和我走在一起。我三步两步地到了他家门口,扯着嗓子喊:“荸荠……荸荠……”便缩回街角。好半天都没有动静,我便又过去喊:“荸荠……荸荠……”还是没有动静。没回来?出事了?我的心揪起来。这时,那扇小门开了一条缝,一张瘦瘦的脸往外探着——是荸荠!我连忙跳出来,站在街道中间冲他招手。
他看见了我,犹豫了一下,扭头朝院子里看了看,才关上门,往这边走来,步子,却没有以前轻盈了。我欢天喜地地跑过去,不顾锄桑还在一旁“监视”。
“荸荠,荸荠!”我从头到脚地打量他,他的眼神有些散,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颓丧,“荸荠,荸荠,可是见到你了!”我抓住他的手。
他轻轻的甩开,一脸冷淡,“你怎么来了?”
“啊!”我的心凉了一下,“我特地来看你,是和君家说了的。荸荠,你怎么了,干吗不给我回信?”
他淡淡地说:“你在君府过得好好的,受少爷善待,我写什么信?”
“你!”我的泪就要出来了,委屈,心酸。
毕竟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要他去方广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我知道锄桑跟着我,可眼下顾不得了。
还是方广寺,还是那个地方,那年初二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萧靖江没有说话,脸色也不好看,也许,他也想到了那一天。我在一堆树丛后找了个石阶坐下来,他也坐了,仍然与我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荸荠,你的胳膊怎么样了?”我甜甜蜜蜜地问。
他摇头,“不要紧。”
“真不要紧吗?”
“不要紧。”
“我看看。”我伸手要拉他的胳膊,他却抱在怀里,“有什么好看的,一只胳膊而已,都好了。”
我有点儿受伤害,还是换了笑脸问:“你怎么不给我回信,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不是没考上么。”萧靖江的口气极其淡漠。
“没考上怎么了?”
“没考上,还有什么好说的。”
“没考上怎么了?你不还是你么?”我隐隐觉得不大好。
萧靖江摇了摇头,“不要想了,我今年二十了,没有希望了。”
“想什么呢?”我挪过去挨着他,“荸荠,不能这么想。你不才二十么,咱不考了,考那个干吗,仰人鼻息的。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你在衙门赚的钱够用就行了,我们不求大富大贵,多累呀!不就是春试吗,咱不考了。”
萧靖江往旁边挪了挪,冷淡地说:“不就是春试吗,说得真轻巧。你觉得不屑是吧,一个春试,可我连春试都考不过。我辛辛苦苦为了什么?我受的这些,为了什么?我左胳膊断了,是残疾。本来日子就过得不好,原来觉得春试算是个希望,现在也没了。考一次春试花费不少,我爹娘能允许我考几次。往后连这点儿希望都没了,还说什么?”
“荸荠!”
“回去吧,既然君家少爷对你不错,就回去吧,总是个好生活。”
“荸荠,你觉得那是好生活?你忘了,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你说,反正我是要出府的。”
他脸上现出悲伤,“司杏,回去吧。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你现在在府里过得不错,就不要出来了。真的,回去吧,别在这儿了。”
他站起来要走,我拉住他,“荸荠,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样的人?”
萧靖江不动,半天才低着头说:“司杏,我知道你不是寻常女子。若是我有个希望也好,如今试而不第,算了吧!”
不是寻常女子,这是理由?我心里有些痛。
“荸荠,你记得我第一次到湖州讨饭,讨到你家么?”萧靖江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记得我要进方广寺,方丈不让,你伴着我么?”他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我从君家逃出来,你是怎么说的?” 他还是点头。
“那时嫌弃我了?”萧靖江摇了摇头。
“那为何,今日你要说这些话。我嫌弃你了?还是,你嫌弃我了?”
萧靖江还是摇头,“当日是当日,今日是今日,你莫要弄混了。”
“当日怎么了,今日又怎么了?”
“难道你要我把失意的事儿反复说吗?”
“荸荠!”
“走吧,回去吧。”他迈步要走。
“荸荠,我不走。你忘了,你忘了那一年……”
“都是过去的事了,”他打断我,“那时候我们还是一样的,现如今……”
“现如今怎么了?我不是人家的丫鬟了?我飞上枝头成凤凰了?”
“你快成凤凰了!”萧靖江的声音喑哑低沉,“我却还什么都不是。”
“荸荠!”
“你快走吧,回君府好好生活,不要再给我来信了。”
“你凭什么决定我的路!”
他转过身看着我,“不要任性,快回去。今年十六了,我……我不能耽误你。我自己一个人,会觉得好些。”
“我不!荸荠,我在君府过得不好,我想出来,想和你一起。你忘了,是我叫你荸荠的!”我擦了下眼睛。
“和我一起?”萧靖江自嘲地笑了,脸上现出一抹凄凉,他轻轻地抬了抬左手,“我这手,我这人……司杏,你别再说这种让我难受的话了。”
“荸荠,胳膊不好不要紧,春试不成也不要紧,你不是还有我么。”
“你?回去吧,看见你只会提醒我……我曾经努力过,我……难受。”荸荠的声音颤抖了,他别过头去。
“荸荠!”我的泪落了下来,“荸荠,我不要你怎么样,你好好的就行了。你要相信我将来出得来,不用你帮,我也出得来!”
他摇摇头,“不要再说了。你我认识六年了,我原本命薄,也曾想……和你一起,如今,却完了。”
“荸荠!”我泪如雨下,“你知道这六年我在君府怎么过的吗?我挨打,受人纠缠,忍气吞声,小心翼翼。君府里不让人喘气,可我还是尽量兴高采烈地活着,因为我有想头……”我噎住了,“我有想头,我想着你,想着那个笨笨的、丑丑的、瘦瘦的你。我觉得自己虽然小时没了家,但你就是和我亲。”我拿袖子擦了泪,“我……我也累了。再好的人,我不愿意。因为……因为他们……” 我心里如同决了堤一样,荸荠,我走了两世了,我想歇一歇,“他们都离我很远。我,我就是歇一歇。”我就是想歇一歇,就是想歇一歇。
“荸荠,我没指望你会考上,真的,没指望。”我摇了摇头,禁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人,你到底想要什么?命运,你到底能给我们什么?
荸荠迟疑了一会儿,又坐了下来,我继续说:“我笨,我丑,我倔。也许你说得对,是,我不寻常,我知书识字,可我也就是一个普通人,人家有的,我也希望有。可是,可是……”我哭得说不出话来,我哭的说不出来话,上一辈子的事排山倒海的倾了过来,“我没有机会。”我伏在他身上痛哭起来。
痛啊痛啊,所有的痛都想起来了,前世的,过去的,现在的……“我……我不愿意……再自己走下去了。”
上一世,因为生活,不得不倔强,不得不用最坚强的一面来面对寒冷。零落中,转到这一世,以为又要自己走了,忽而碰到了温暖,以为能抓得住温暖,没想到,它忽闪着,要灭了。
萧靖江垂着头,一言不发。我哭了一会儿,擦了擦泪,“荸荠,你考不上,我不嫌你。你胳膊不好,我也不嫌你。真的不嫌,像你不嫌我一样。你和我,就是最亲的人。我们就这么好好的,行不?我们就平平凡凡的,行不?”
萧靖江叹了口气,“司杏,你别这么傻。”
我摇摇头,“我不傻。”人家要钱,我不要。君家有钱,可我觉得幸福吗?君闻书觉得幸福吗?人家要权,我不要。杨家那样的家世,我觉得幸福吗?杨骋风又知道什么是幸福吗?我不要空落落的幸福。我就要这种生活——你和我,小家小户小日子。我就要这种幸福——两个人共同努力,顶着一片小天空。
两个人这么坐了会儿,天已经完全黑了。我逐渐收住了哭声,挪到他身边,伸手去摸他那浓密的头发,心酸又涌上来。那年冬天,我们曾经多么甜蜜,两个人虽然苦,心性却是多么明净,可如今……,我想不下去了。
黑暗中的方广寺沉默的伫在我们面前,仿佛在看着,在它面前,上演的这人世它所解不了也答不了的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