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心生暗鬼
小满听到林子什么地方有种声音。
他摆摆头跺跺脚,想把那声音挣脱了,可总也挣不掉。那些声音像些虫虫,在他耳边爬呀爬的,他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其实七月暑天,林子里怎么没有声音?林子声音五花八门。鸟叫虫鸣,风啸泉响,树叶嘻戏,果子坠地,不时还有野物的叫声崖头石头坠地的轰响什么的,反正林子里什么声音都有,杂七杂八。
但小满听到的不是那些声音,他觉得那是种很特别的声响,也许那不是什么声音只是一种感觉。不过那感觉很实在,让小满觉得身后什么地方有人影子般跟着他们。
从开始出发他就觉得身后有什么跟了。
他想:我该跟得孝他们说说。
几次想开口他又打住了。他想有声音得孝他们一定也能听到。
可他们怎么没一点反应?他们没反应说明他们没听到,也许他们心思不在耳朵上,他们老想着那个城里男人的事所以他们听不到。
他想那我还是跟他们说说吧。
但他到底没说,他觉得他先搞清楚再说,不然要叫雷下笑话,他们听到会笑我胆小。
他看见那个高地方了,他想那或许能看得远一些,他想站在那视野很开阔。他往那跑去,他听到得孝在他身后喊:“哎!小满你跑什么?”他没理会,他跑到那,四下里看了一会,什么也没发现。他看见涧底那些毛竹稍稍了,涧底是毛竹的世界,一抹一抹的绿,风掠过,那成片的竹稍就随风起伏,漾动一汪一汪的绿,像潭里的水波那么。
他感觉有人在他身后哈气,回过头看见是得孝。
“哦,你到这就是看那些竹子喔,我当你看什么。”得孝说。
“那你跑什么?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跑的。”他说。
“我听到有声音。”小满说。
他以为得孝要吃惊,得孝没有,得孝还轻松地笑了笑。
“噢!你想这个呀,我还以为你跟雷下一样,脑子里老纠缠了别的什么事。”
“我能想什么?”
“没胡思乱想就好。”得孝说,“反正任务已经接了,像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了,只有弄好,对吧。”
小满觉得得孝的担心有些多余,他怎么会胡思乱想?他觉得这已经很好了。他巴不得有这么个事,他怕上前线,他和别的伙伴们不一样,小满怕死。不是生来就怕死,他对死亡的恐惧和他小时的一场经历有关。他想谁要是摊上那么一场经历也许都一个样。可他不愿相信自己属于弱者这么个事实,他常常自己骗自己那不是真的,他想像自己和得孝雷下他们一样是个勇敢的伢。所以常常想使自己能够抛去内心的那种怯弱,可他不知道那种东西不是轻易能抛去的。
现在得孝在跟他说着话,他想他不能让对方看出一点什么。
“你听有声音。”他说。
“那是蝉哩,他们嘴歇不住。”
“就是,是蝉,听去像撕纸。”小满说。
“那你跑,”得孝说,“我还以为你看见新奇东西你那样。”
“反正有声音。”
“有声音有声音,山里能没声音,山里到处是活物能没声音?你那么怪怪的,脑壳里塞了些什么?”
小满想,也许得孝说的对,是我脑壳里塞了些东西的缘故,我害怕哩,我一害怕就起疑心,老话里说疑心生暗鬼,疑神疑鬼的就弄出那种声音,其实什么也没有。
他想。疑心生暗鬼,疑心生暗鬼哩。
恐怕就是这么回事。他想。
后来,他在那站了会,支起耳朵听了听,没有,真的没了那种神秘声音。
他朝得孝咧嘴笑了一下。
“看你。”他听到得孝这么说。
“疑心生暗鬼。”他说。
“就是!疑心生暗鬼。”得孝说。
他看见得孝也朝他笑了笑。
我都不想走了
雷下呼一下坐在那块石头上了,他心里黑了一截。
“怎么了?”得孝过去,看见雷下膝盖上那团血。
“哟!你伤了?”得孝说。
雷下不说话,只摇摇头。
得孝说:“痛吧,我知道你痛,我找点草药给你糊糊,糊糊就好了,没事没事……”
雷下摇摇头。
“饿了,我知道,咱们走了有一会了,”得孝抬头往天上看,云层很厚,看不清日头的具体方位,“不早了,我看时辰不早了,大家肚里都空了,我们找个地方做饭去。”
雷下还是摇摇头。
那个男人站在一棵树下,从兜里掏出根烟来,点了,边抽着一边远远看着这边的三个伢。
小满过来了,小满说:“耶?!你让人家看咱们笑话了,你总不该让人家看咱们笑话!”
雷下索性把头埋进两膝中间,一只手还不住地揪扯地上的青苔,扯了一撮又扯一撮。
“怎么的你也该说说话,你说一句两句也好。”得孝很为难的样子。
“我都不想走了,我不走了!”雷下说,他说那话时没把头抬起来。
得孝和小满都吓了一跳。
“你看你这么说,这不像你雷下说的话。”得孝说,得孝站起来,得孝往前走,小满跟了上去,雷下耽搁了会,也追了上来。
他们一直不说话,一声不响走着。
“我想我们就把他扔在山里算了。”雷下沉默了一会突然说。
“怎么!?”
“瞅个空我们溜走,这不难办到,一猫腰他就找不着我们了。”
小满看看雷下。
“亏你想得出。”得孝说。
“想得出想得出。”雷下说。
得孝说:“不行!我们在执行任务,你以为我们在玩过家家呀!”
“反正上头也不会知道。”
“亏你想得出来,亏你……”
“反正我不想走了……我不想走了,这回是真的,要走你们走!”
雷下一P股坐在路边大石头上,雷下两眼翻着往天上看,摆出副十头蛮牛也拉不动模样。
得孝小满没理会他,他们继续往前走。汪鲤程那会往这边看了一眼,想有个举动,但到底没做出来。他从雷下身边走过去,他看见那个叫雷下的男孩好像没看见他一样。
得孝和小满翻过了一片乱石滩,石头像群猪,呆伏在那片地方。
小满面有点撑不住了,他扯住得孝衣角。
“真的把他丢在那?”
“他死不了。”
“我知道他死不了,把雷下丢在山里一年两年也死不了,雷下跟了猎户斧头在山里活了六年,山里什么事都知道个一清二楚。”小满说。
“也许首长叫雷下来就是为了这个,要带路有我们两个就够了,要他来就是为了应付在路上碰到的难事。”小满说。
“他死不了是死不了,可我们不能把那扔了那是另一回事。”
得孝说:“你想扔还扔不了哩。”
小满一回头,看见雷下果然赶了上来。
“我只是想知道我们到底去干什么,我想一切都明明白白。”雷下说。
得孝笑了一下:“这不可能,队伍上有纪律,队伍上有秘密。”
“他不该给我们撒谎。”
“谁!?你说谁?你是说首长?”
“是什么说什么,既然是命令,谁都会不折不扣执行是不?你看他那么说,他说给你们派个好差,一个重要任务,这任务关系重大,你们一定要好好完成。你看他那么说,还有他那表情,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算了!”得孝说。
“你又说算了。”
得孝说:“昨天你下井的事首长没训你就是好的,就算这一趟你将功补过吧。”
雷下想想,也是。但他心里却有了一块灰灰东西。
他抬起头四下里望了望,他好像听到有什么响声。不错,山里总有嘈杂泛起,风声水声蝉鸣鸟啾树皮的爆裂和青竹的拔节小兽们比如鼠呀兔什么的打洞声吱呀声磨齿声猛兽们比如野猪豺狗豹子什么的吼叫声蹿走声……雷下都能一一细辨,耳里听得一清二楚。和斧头伯在山里呆了整六个年头,那么一些日子是白过得?雷下练出了一手打猎本事,也练出了一副绝好眼力听力,大山里有细微的异常响声,他都能听出来。
他支着耳听了一会,那声音好像并不存在。
他想,也许很久没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了,耳朵有点那个了。
后来,他听到肚子噜咕咕响了几声。
他笑了一下,“鬼哟,”他说。
得孝和小满都往这边看。
“你说什么?”得孝问。
“我没说什么。”
“我听到了,对吧?小满我们都听到了。”得孝说。
“我说鬼哟。”
“就是,我说你说了吧。”
雷下说:“没个什么事,我听到林子那边有响动,后来我听出是我肚里咕噜声,我就笑了,我就说鬼哟。”
小满突然很激动,小满说:“林子里是有响动,雷下你听到了你也听到了?”那时候小满又听到了那种异响,他想让雷下证明自己并不是疑心生暗鬼。
“我没听到什么,我听到我肚子的咕噜声。”
“不对,是有声音!”小满声叫了起来。
雷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看你,我看你也是肚子里的声音。”
小满无奈了,他不知该怎么说,他嘟着嘴。
鬼哟!他想。好吧好吧,你说是肚里的声音就是肚里的声音吧。他那么想。
得孝说:“也是,大家饿了,该弄些吃食。”
做饭时汪鲤程想起了那天的事。
现在,三个伢开始做饭。
在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他们做这一切显得十分老练撇脱。
汪鲤程坐在崖岩下,眼睁睁看着三个少年在林子忙乱,却插不上手。
他说:“我也来,我来做些什么?我不能这么坐着是吧。”他看见三个伢都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东西,好像是说你能行?你行吗?你歇着吧一边歇着。后来他觉得他们这样也不无道理,他看见三个伢做的那些事觉得自己确实一窍不通根本没法插手,要帮忙也只能是越帮越忙。虽然有些不自在,但他还是坐在那。
他看见三个少年像变戏法一样干着那些事。
三个少年分工很明确。雷下去弄柴,他弄来些干枝弄来些松毛,在雨水肆虐过的山林里,天知道他怎么弄来的干柴;小满去砍毛竹,汪鲤程开始弄不清小满砍毛竹干什么,后来他弄清了,他看见小满取下毛竹最粗的三节来。用一节做成了一口“锅”,另两节当水罐用去溪里取来泉水。得孝则在垒灶,他很麻利地有模有样地垒出一口灶来。
山里的事真新奇哩。他想。这些日子他全身上下都被一些新奇的东西充斥着。
后来他就看见他们把那只“锅”架在石灶上,得孝先往灶膛里塞满了柴,然后在柴底塞了把把松毛,松毛很红,那么的一团就像一只红狐蜷趴在窠洞里一动不动。得孝划了根火柴火噗一下那“狐”就燃起来,在烟里变成红红的火焰那么跳呀跳的,跳跳的火焰把竹节的青皮燎舔出一些泡来,竹节里盛满了水。汪鲤程有些担心,那么一只竹节做的“锅”不是立马叫火给烧穿了。可后来发现火烧不穿那“锅”,“锅”里盛满了水,就是一张纸也烧不穿的。水很快就开了,汪鲤程以为他们会往里面放米,可没有,他们不知道在那弄了些蘑菇,他们先煮蘑菇。
“煮蘑菇稀饭?”他说。
三个少年又那么看他,好像他提了一个很蠢的问题,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真的有些蠢,他不该随便说话,在这么个地方他不算是个角色,其实现在他觉得在上海他其实也算不得是个角色。他虽然功名显赫,在上海为组织做了许多大事,可打那天站在大自然里站在风景之中,他突然觉得自己做的那一切并不值得夸耀,尽管那种感觉很微弱,但让他有点那个。这就是他想跟人说点什么的缘故,所以他竟然说了那么一句话。他不是个话多的人,但今天却先开了口。
他觉得在这么个荒凉但却美丽的地方,他身上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想跟人说些什么。
那边,小满又在弄那些竹节,他找了四根竹节,在每根竹节上弄出小小一个缺口,然后朝竹筒里灌米灌水。汪鲤程很好奇,但他没开口,他聚精会神地看。灌了米灌了水小满用一截木头把那小孔塞住,后来小满捧了把稀泥,用稀泥糊,糊了厚厚一层丢进了火里。
汪鲤程忍不住了,他说:“这又是做啥?”
三个伢朝他笑了一下,笑得汪鲤程有些脑火。他们不回答他,他觉得这让他十分尴尬,这尴尬又让他觉出几分恼怒。他们说给我派三个得力的向导,我看不是那么回事,他们真是的,这任务可不是一般的任务,这事事关重大,他们也知道事关重大,可他们却给我弄来三个半大的孩子。
汪鲤程记得那天的事。
一开始他就不同意苏维埃国家保卫局执行部的安排。他跟他们说:“十万火急,事关重大,这可是你们说的,你们派三个毛孩子给我?”
他们跟他说:“这事我们认真研究过,我们觉得这么安排最合适,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们能耐大着哩,他们非常重要,到时候你自然知道。”
他一动不动看着他们,他觉得这事有些可疑。
他们跟他说:“来这里的外地商贩都雇细伢做随从,你要扮商人身份,三个伢跟了你外人不会起疑心。”
他想这也许是个理由。
他们跟他说:“红军兵源紧缺呀,局势不妙,敌人已发起新一轮‘围剿’。北有北路军顾祝同陈诚;南有南路军陈济棠余汉谋;西面是西路军敌十九路军。三路大军近百万人马把苏区铁桶般地围了。据说敌陈诚部已直逼苏区门户黎川。红军要以一挡十,有恶仗大仗要打。你想这种时候多一杆枪多一份力量是不是?”
他点了点头。
可现在他觉得有些那个,他觉得三个伢怪怪的,他觉得他跟他们不融洽,他觉得他们个太小了……反正他觉得他们看去有点不顺眼,有点那个……
他听到小满说话了。小满说:“我看熟了。”说着他看见小满把那四根泥糊的竹节从火堆里扒出来,那些泥已成黑糊邋遢的几团硬块。他看见小满把那些泥块敲掉,竹筒好好的,竹筒没遭火损,只是青皮已变成黑黑颜色,像从古墓里刚挖出来的夏商青铜。他看见小满举了刀把竹筒劈开,立即有一种很特别的清香四溢开来。
啊啊是饭,他看到竹筒里白白的米饭差点叫出声来。他没想到饭还能有这么一种做法。得孝说吃饭了吃饭了!他没动,他听到嘴巴咀嚼的声音。他想跟三个伢说些什么,他太新奇了,就像面对山里风景一样,新奇得直想找人说上一通。
他到底没开声,也吧叽吧叽地狼吞虎咽起来。
吃过饭,汪鲤程本能地掏出兜里的怀表看了一下,就那时他发现那个叫雷下的男孩目光触及他手心的那只金表眼睛立即大了许多。
看山走死马
他们重又开始上路了,吃过饭,身上显然多了许多力气。
汪鲤程依然专注于风景,这并不耽误他的行走速度。他知道任务重大而特殊,他不该被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分心,但他拗不过自己的眼睛。他实在太喜欢山里的景色了,他这才发现自己生活在上海那么一个地方实在是呆在一只铁桶里,他一辈子都没出过城也就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好的景色。他想他得好好看看,也许别人会说以后吧以后慢慢看一切都来得及,可他从事的这份工作随时都可能不再有以后。在上海毕竟熟人熟地,动手后他总有脱身的把握,但在这地方就难说了,完成任务胜数当然能有九成,但要干净利落地完全脱身他没有太大的把握。
他觉得不该想脱身不脱身的问题,尽管来之前这事也纠缠了他很久,生还是死,这问题摆在谁面前都会有几分犹豫的,他也一样,那些犹疑曾像四月天的雨游丝一样有片刻包裹了他,但很快他就把那些丝丝缕缕的东西斩断了。每回他都这样。同志们中流传着一种说法,说他就是荆轲在世,有英雄大丈夫豪情,风啸啸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兮。
“啧啧!毫不犹豫!”他们说。
“啧啧!视死如归!”他们说。
“是大家的榜样是大家榜样嘞!”他们那么说。
其实不是那么回事,一切只有汪鲤程自己最清楚。毫不犹豫是因为他无牵无挂,上无老下无小一人吃饱全家都饱他牵挂什么?视死如归是因为年轻时他不知道什么是死,那时候在码头上做苦力,入了青红帮,为了帮里的事难免打打杀杀。现在长大了,冷静和理智的时候他产生过对死亡的恐惧,但已被众人的赞誉推举到一个浪尖下不来了。他得把英雄这个角色扮演到死,他知道他这一辈子只有这样了。别人死在他的枪口刀下,说不定哪一天他也像被他杀人的人一样横尸街头,他无数次梦见那一结局。也正是明白这些他没有成家,他觉得这样很好,死就死了吧眼一闭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光溜溜地来赤条条地去。
可每回他还是有短暂的恐惧从心头掠过。像一阵风,不错就是一阵风,灰灰冷冷地从他心头掠过,虽说瞬间就消失了,但那种恐惧确确实实存在过。
他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事了,他想:我想些别的。
就这样他想到那六只口袋,其实不是口袋,是三条长裤。出发时三个伢把长裤脱了下来,他们说三里人走山路都不穿长裤有时候女人也不穿,容易坏裤子。后来汪鲤程才明白确实是那么一回事,山里树权荆棘和草以及奇形怪状的石头,行走时裤脚容易被划破拉坏。他以为三个伢要把裤子放在包袱里,却没有,他们用绳把两只裤脚封了,然后往里面装东西,一条长裤就成两条口袋了。他们没带包袱,那条长裤就成了包袱。除了一顶斗笠和腰间的一把柴刀外,他们没带更多的东西。
汪鲤程想起口袋是因为他吃饭时突然涌上一份担心,他们四个太累了,才只一餐就把他们带来的米吃了过半。
该多带些米来为什么不多带些来?汪鲤程那会脑壳里就只缠着这问题。
他又想跟人说话了,他想问那问题。
“该多带些。”他说。
“什么?!”三个伢同时抬头看着他。
汪鲤程说:“我说米,不是说紧赶慢赶路上也要走三天,才一餐就把米吃去一半,路上我们吃什么?”
三个伢都笑了起来,汪鲤程想:我弄不懂这有什么好笑的。“我提的问题可笑吗?”他说。
“还早哩,还有两天半。”得孝说。
“你看那边!”雷下朝山头指了指。“看山走死马。”雷下说。
汪鲤程弄不明白。“什么?!”他很响地问了一句。
“山高崖陡……”闷声不响的小满也冒出一句来。
汪鲤程弄明白那话的意思是后来的事,后来爬高走低攀崖越涧,累得他要软做一滩泥他才明白那话的意思,那时候他疲累到了极点真恨不得拆下身上几根骨头减轻身上的负担。可是当时他并不明白,他觉得三个乡下男孩有意捉弄他。他觉得他们阴不阴阳不阳的在耍他,他觉得这有些那个,岂有此理也未免太过分了一些。他想他该生气,他该拉长了脸给他们脸色,或者朝他们吼一嗓子。他觉得他们不该这么对他,他这么孤身一人大老远的从上海来到这地方吃苦冒险图的是什么?但很快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发火的理由,一来他是个成年人,和毛孩子计较那算怎么回事,自己是没成家,要是当年成家,儿子也该他们这般大了;二来这三个乡下孩子这么做不能说没有他们的理由,少年家注定了有那种刨根究底的念头,自己不能透露身份,在他们眼里是个神秘的角色。也许我在他们眼里也不阴不阳的呢。他想。两下相抵了。他想。
他还是觉得有些窝火,当然不再是因为那三个男孩,因为什么?他说不清。
我看风景,我不想那些事,想那些事做什么?他想。
一团乱麻,想也想不清我想不清,我看风景。他想。
总归有办法的,车到山前必有路。看风景看风景。他想。
风景依然很美,绿层层叠叠的,站在现在这高度观景,汪鲤程突然觉得有个发现,他发现同是绿在不同的植物不同的高度不同的方位都有所不同,即使是现在这样急急赶路走马观花般的流览,他依然感觉到那种区别。山脚下山涧里生长的多是竹,那是种翠绿,且竹稍随风而动,那种绿就浪似地涌动;半山腰长着成片的灌木,绿深浅不一;而山岩上的绿呈现一种黑色,他知道岩石缝隙的松活了很多年一百年二百年或者更长,所以它们呈现的生命颜色更为深厚和老道。他觉得这很新奇,要不是急了赶路,他真想停下来细细观赏。
他感觉到了那种生命蓬勃旺盛中的色彩及其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