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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千疮百孔

  此时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外面还阴着天,看不见月光。益阳是坐着软兜来的。天市无比熟悉,当年进京,因为脚受伤在这软兜上颇缠绵了些时日。不同的是抬着软兜送他来的是朱岭和青山。

  两人仍旧不怎么搭理天市,将益阳送到上次他坐的那张太师椅中坐下,便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黑暗里看不见他的面色。但从他始终沉默不语的静默中,天市觉察到他的凝重。

  很好。这正是她想要的。如果他继续轻佻讥诮,也许她就会受不了了。沉默说明他已经明白了这次谈话的内容会是什么。蝶舞果然是个尽职尽责的眼线,将她的一举一动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他。如此也很好,不用再废太多口舌。

  咳嗽声轻微响起,他将拳头放在唇边,尽量不事张扬。天市静静等着。这场较量她已经等了很久,深知对方的秉性脾气,如果她先开口,必然会被他引导方向,失去主动。她要等他先开口。

  咳嗽终于渐渐平复。

  天市无言地送上一杯茶水。

  “还以为你不打算理我了。”摄政王看了她一眼,双目在黑夜中闪闪发亮,端起茶慢条斯理地喝了。”

  还是这么云淡风轻,天市感到绝望。她觉得也许永远也等不到他先开口了。正在犹豫要不要放弃跟他的角力时,摄政王益阳将茶碗放回茶几上,淡淡地开口。

  “没错。”

  “什么没错?”天市心中砰然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摄政王完全不被她营造的假象所迷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心里怀疑的,想的事情,是真的。”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天市固执地认为,他一定是笑了一下。因为突然她觉得自己很丢脸,似乎自己所执着纠结的事情在他眼中,都只是小孩子的把戏。

  “既然你知道蝶舞是我的人,应该也能猜得出她会把你一举一动详详细细告诉我。而我听了你们的对话,自然知道你在哪件事情上钻了牛角尖。”

  “那你说说,哪件事?”

  “你还在对我一直让你昏睡不醒耿耿于怀,对吧?天市,你不明白,我的安排,都是为了你好。”

  天市一愣,仿佛终于在黑暗中看到了久违已久的光亮。“为了我好?”她喃喃地重复,只是为了不留给他留下观察自己的空挡。“为了我好?”显然他太自信了,于是就该给他一个诱饵。

  益阳叹息了一声:“我怕你伤了自己。”

  他上钩了。

  天市努力抑制那一股小小的兴奋,轻声问:“你就不怕我再也醒不过来?”

  这一回益阳终于笑出了声,虽然只是轻轻浅浅地一声,却让天市心中那根弦啪地猛弹了一下。“天市,我怎么会去做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

  “是啊,你无论何时都牢牢掌控,不会有意外的。”天市涩涩地说。

  益阳一愣,终于察觉到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天市,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他苦笑了一下,“一切都结束了,已经都结束了。”

  天市过来在他脚边坐下,益阳抓住她的手臂:“地上凉……”

  她摇摇头,固执地抱住他的膝盖。腿骨嶙峋,天市的额头搭在上面,隐隐生痛。“都结束了吗?真的?”

  他没有回答,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天市咽下涌上喉咙的酸涩,轻轻问:“你这次南下,陛下可有什么交代?”

  “他?”益阳没料到她问起小皇帝,愣了愣:“他让你早点回去。”

  “你呢?”

  “我?”

  “你还回去吗?”天市看着他追问。

  “天市……”他有些明白症结所在了,欲言又止。

  “陛下对你已经有了戒备之心,你急着送我到南边来,是假借我的名义离开他的势力范围吧??”天市并不真是在问他,一切已经在她心中拼出了全貌。“那件事后,陛下的威信很高吧?”她苦笑,并不真的需要答案:“那孩子至少不会伤害我。带着我,就一路安全,不是吗?”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对他来说,到底有多少可以利用的地方。

  “是……”既然已经明白了她要说的,他索性安心配合。

  “大战之后,你不休养生息,却借机清洗朝堂,也难怪惹人忌讳。”

  “其实……”

  “其实这完全出乎你的意料,对吧?”天市抢着说,“毕竟还是孩子,哪里说得出这种话来。益阳,你是不是怀疑过是我教的?”

  摄政王身体一僵,默默将抚在她脑后的手收了回去。

  “那话确实诛心,我听到了第一个疑惑的就是谁给这孩子出的主意。你一定也想到了。是陛下把我带回宫的,我又一直在明德殿里,在他身边。你以为是我给他出主意。”

  他轻轻地咳嗽,良久终于止住:“一见到你,我就知道不会是你。”

  天市仰起头来,萧然一笑:“当然,那时我就是个疯婆子。”

  摄政王叹了口气:“我却独独不知道这事。那小鬼已经会跟我玩把戏了。”

  天市伤心欲绝:“你怎么会以为我会帮着别人来对付你?益阳,这个世界上,你能相信的只有我了,可你还在利用我。”

  月亮终于露脸,一缕月光漫进来,直浸到了他们的脚边。天市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裙子,似是要与那月光融在一起般。光线落在她脸上,越发显得她眉目萧瑟,清冷无依。

  “那话,是璇玑教的。”益阳抑制住去抚摸她脸颊的冲动,不动声色地解释。

  天市一惊,随即恍然,继而不得不苦笑:“太后真是……深谋远虑。”她略带讥讽地看了摄政王一眼,看得他心头一荡,自己却浑然不觉地继续说下去:“她知道你迟早会对纪家下手,也知道你必然会清洗朝臣。”

  “哼。”益阳哼了一声,“只是这时机的把握可没人教他,主凶剪除,党羽犹存。这一句话不但让我无法继续,还把那些党羽全都拉拢到了他那边。咱们这位陛下呀,可真不能小觑。”

  天市头枕在他的膝盖上,突然一切都不想追究了:“天下是他的,你不也就踏实了吗?由他去吧,何苦出力不讨好。”

  “天市……”

  “那个三年之约,还有效吗?”

  益阳无奈地捧起她的脸:“天市,听我说。”

  她顺从地抬头,月色清冷,将他的头发染得丝丝发亮。天市一怔,活生生像是看见了他满头白发生。那张脸,已经和当年初见时很不一样。生死一劫,他消瘦了太多,憔悴了太多。看着这样的他,满心的怨霾竟也发作不出来了。

  “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人了。天市,我怕答应了你的,实现不了。”他轻轻地说,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天市,我的腿废了。”

  “你人废了吗?”天市听不得他说这样的话,蓦地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你不还是那个一切掌握在手中的摄政王吗?不还是能让我即使知道被你利用,还会死心塌地想要和你续那三年之约吗?你说这话算什么意思?你就这样放弃了?”

  “天市……”他惊讶地看着她,半晌忽然笑了:“你长大了。”

  天市恼怒起来,“别顾左右言他。魏益阳,你对得起我吗?”

  “你不明白。”他喟叹,“我是为了你好。”

  “用不着!”她气坏了,又为她好,凭什么?“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为我好,就是在经历这么困难终于快要得到的时候,又改主意吗?魏益阳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是啊,凭什么啊!天市愤恨地看着他。当年傻,很多事情都不懂,被他糊里糊涂丢在了小皇帝身边。后来懂事了,又被他不知不觉地当做了诱饵,即使是在剪除杀死纪煌之后,他还在利用她作为对付小皇帝的挡箭牌,而最可恶的是,自己明明清楚,却还是一次次自己贴上去。

  “你不就凭我爱你嘛。”天市气得脸都红了,满头都是汗:“魏益阳,你说的没错,我长大了。小的时候以为爱就该在一起,你告诉我求之不得得而复失;我长大了,我现在明白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那就是你给我的一句谎话。从来没有爱过,谈何得而复失。我真傻,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能让璇玑瞑目,能让长风安心,能让博原反叛的工具。亏我刚才还在想,不管你怎么对我,我都不计较了。其实我哪里有计较不计较的余地啊,都是你,你只要一句话,我就被你甩到一边了。你……你混帐……”

  她骂得头晕脑胀,泪水汗水糊了一脸,说到最后,觉得力气用尽,索性坐在床边上,埋首认真哭起来。

  苍山上的风带着青草的气味,穿过帘栊,牵动人心。她哭泣的声音,让月光动容。

  “笨蛋。”良久,他才轻轻地说,“过来。”

  “不……”天市捂着脸,觉得丢人丢到姥姥家了,怎么能把心里想的就这么倒出来了呢?他可是谁都要算计的摄政王,怎么能把底牌就那么明明白白地摆给人家看呢。

  “过来……”

  “不!”她态度坚定,可惜声音因为哭泣而变得发闷,听上去就像个耍脾气的小女孩。

  他叹了口气,:“天市,我没办法走过去,你得帮我。”

  “有本事你别求我啊。你不是只想着璇玑吗?让璇玑帮你去。”她嘴上顶着,却不由自主走过去,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冷冷地问:“你想干嘛?”

  他抬头看着他,语气无辜得像个小孩:“如果我能站起来走路,现在我应该在吻你。”

  天市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心跳突然加速,不知所措。

  “可是我不能。我只能坐在这里看着你伤心地哭,如果你不走到我身边来,我就摸不到你,就没办法安慰你,就不能把你搂在怀里,天市,这就是想要的吗?”他的声音依然平静,这些话像是已经说了一百遍,说得都麻木了,变成了例行公事。

  “我……”天市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摄政王的口吻却愈加刻薄起来:“你说我利用你,没错,我是利用你。可难道你不想见到璇玑吗?如果不愿意,你又去见纪煌做什么?你不是自己答应了璇玑照顾陛下吗?你不是自己去勾搭博原的吗?如果不带你来这儿,你不还是个疯婆子吗?别老觉得人家对不起你,天市,一路走来哪一次不是你自己的选择?”

  “你……”天市被他问的哑口无言,恼羞成怒:“这么说你利用我还有理了?”

  摄政王叹气:“人和人之间,都是彼此利用。你以为我就没有利用璇玑?或者璇玑没有利用我?傻孩子……你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白兔和吴刚的话?”

  天市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她第一次吐露心迹,虽然隐晦,他却听懂了。她说他不是吴刚自己不是白兔,而璇玑则是那个嫦娥,他们没有必要为了嫦娥而留在冷绝的广寒宫。她那时以为,他也渴望人间的温情,只是迷惑于对璇玑的私情,她劝他不要为了璇玑而放弃自己的幸福。没想到,原来他记住了那时她的话,记住了那个因为爱情而绝望无助的小女孩。

  “其实你不懂,天市,吴刚和嫦娥,他们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益阳几乎字字诛心:“你只是小白兔,其实不懂复杂的人。”

  “可是我懂你!”天市忍不住反驳:“你是个为了一个背叛你的女人可以放弃一生的人。你是一个可以为了在乎的人甘心付出一切的人。魏益阳,别以为我不懂,我比璇玑更懂你,你是真正的英雄。”

  “英雄?”他讥笑起来,开始解开自己的衣带,“我让你看看你眼中的英雄是个什么样的人。”

  天市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

  他鄙夷地看着她,冷笑:“放心,我什么都干不了。”

  衣服一件件落下,露出他的胸膛。

  天市的脸快要烧起来了,只能背转身不去看他:“好好说着话你就脱衣服,你能更无赖吗?”

  “转过来……”

  “不!”

  摄政王几乎快要笑出来了:“天市,该看的不该看的你都看过了,还扭捏什么?”

  天市无奈,只得转身。他的上身已经全然裸露,胸膛依然雄壮,肌肉精壮,虽然瘦削,却还是武人的体魄。

  “行了,别盯着我的胸看了。”他一句话让天市恨不得钻进地洞里。“要看,也看看后背吧。”

  天市这才醒悟,走过去。

  他转身,将后背那三道狰狞的伤口露出来给她看。

  天市吃惊地捂住嘴,心剧烈地疼起来。

  原来伤口并没有愈合,像个三嘴的怪兽,张着血盆大口。伤口两侧红肿发亮,内壁上筋肉纠结,变成浓紫色。刀伤深可见骨,将他的背部割裂开来。

  她小心地抚上去,刚刚碰触到,就觉手下肌肉突然一紧,他隐忍地闷哼了一声。

  “疼吗?”她问,觉得自己除了废话已经找不到任何言语的能力了。“为什么还没有愈合?”

  “老神仙说伤口太深,又惊了风,只能等风邪自己散出来,再想办法让伤口愈合。“

  “就这样晾着?”天市觉得不可思议,“这怎么行?”

  摄政王苦笑:“别人不行,我行。只要老老实实坐着不动,自然慢慢就好。”他顿了顿,拉住天市的手:“他们在我身上砍了三刀,是我杀纪煌的代价。天市,我就是这样的人,为了达到目的,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顾,更何况是别人?我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连自己都不怕舍弃,你怎么能期待我珍惜别人,珍惜你呢?是你一直都误会了。”

  天市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死死盯着那三道伤口。一切突然在眼前重放,仿佛她当时身临其境般。得要什么样的勇气和决绝,才能不顾这凶狠的杀手而去取另一个人的性命。那是多深的仇恨,多孤绝的隐忍,多冷静的选择。这三道伤口展现给天市的,恰恰是她从未发现的,他的另外一面。不羁的表象下面,刀子一样锋锐寒冷的生命。

  她情不自禁,俯身轻轻吻上他破碎的后背。

  “天市!”他声音突然哑了,捉住她搭在他肩上的手:“别这样,你听我说……”

  天市抽出手,站直身体,也开始宽衣解带。

  摄政王益阳愣住:“你这是干什么?”

  天市冷笑:“只有你有伤疤可以吓唬人吗?”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解开的深衣抛开,身上只剩下了贴身的小衣。

  “女孩子,别乱脱衣服……”他生硬而徒劳地想要阻止她。

  “你不是说了吗,该看的不该看的早就看了,现在又别扭什么?”她缓缓打开小衣的衣襟,将自己的胸膛露出来。

  益阳的目光突然一沉。

  她的身子他见过,也抚摸亲吻过。她有着丝绸一样细腻的皮肤,散发着淡淡的体香,柔软光滑,曾经好几次出现在梦里。但无论如何,不是现在眼前这个样子。她的身上,从锁骨往下,直到肚脐,疏密不均地遍布着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疤。有的只是一个淡红色的印子,有的却深入肌体,留下触目惊心的疤痕。

  “一共十七个。我数过。”她的声音令益阳不由自主抬起头,去看她的眼睛。

  一丝痛苦从眼睛里泄露出来,终于,还是不得不提到那天可怕的经历:“每一个伤疤都是穿透了紫岳的身体的箭留下的,每一个伤疤里都有他的血。他为了我舍了自己的命,直到最后他都在对我笑。”

  奇怪的是现在说起来已经不会再流泪。刻骨铭心的疼痛,不是眼泪这么肤浅的东西所能承载的。天市发现自己居然微笑了起来。“这是用他的命换回来的。而他是听了你的命令这么做的。魏益阳,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你珍不珍惜我,难道还要说吗?”

  她在益阳面前蹲下,搂住他的脖子,贴住他的胸膛,手环到他的背后,指尖轻轻掠过他背上的疤,在他耳边吐息:“我们都千疮百孔,却死里逃生,益阳,就像咱们俩的关系,就算充满了算计和利用,可活下来的是咱们俩。你身上的伤虽然可怕,我的伤却配得上你。命在一起了,生死我不顾。”

  益阳静静听她说,目光留在她的胸前无法收回。手掌游走在她身上,用拇指一个一个地去感受那些伤疤。然后双手落在她的腰畔,将她举高,平视她的胸部,倾身去吻两乳间一个深深的伤疤,然后是下面的一个,然后是另一个。

  他一言不发,天市却已经泪流满面。

  经过了这么久,搭进去半条命,两个遍体鳞伤的人才终于偿清了所有的前债,终于互相舔舐起伤痛来。

  她无法再抑制心情,死死抱住他的头,就像他用尽力气搂住她一样,他们相互纠缠,彼此取暖,仿佛用全部的生命喂养对方的伤痛,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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