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益阳却不像小皇帝那样长驱直入。天市一直迎到南神门外,才见到了躬守在巨大石牌楼下的他。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风雪漫天,天市走过漫长的神道来到这里时已经脚软眼花。远远地恍惚在风雪中看见一团昏黄的光亮,在石牌楼的阴影下,映出一片月白色的袍角。她有些不敢置信,又向前走了几步,直到对方在雪幕中发现了她,转身向她疾走过来,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
摄政王快步走到她面前,将手中的灯笼举高细细地打量她,一边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到了近处才发现,他的身后,只有两匹马,一个侍从。天市吓了一跳,拉住他的袖子问:“你就这样来了?也不带随从?”
“有紫岳跟着,不怕。”他侧身,让紫岳与天市相见。
紫岳笑道:“天市姑娘,王爷接到你的信儿,正吃着饭碗也扔了,等不及卫队集结,拽着我就来了。”
天市朝他看去,那人却皱着眉去探她的额头:“脸色怎么这么白?”
从中庭到南神门,少说也有一里的距离,天市留下黄虎蝶舞等人安顿小皇帝那边的人,一边严令任何人不得泄露小皇帝的行踪,一边要亲自出来迎接摄政王。神道不得骑马乘轿,连摄政王到此也需下马,她更没有理由不步行而来。
“一个人来的?”摄政王益阳拉起她的手放进自己袖子里:“手太凉了了,怎么回事儿?”
离得近了,他身上檀香的味道在雪天中缭绕,令天市心中微微一荡。“还担心你今天来不了呢。也不算什么急事儿,当时有些乱了阵脚。”
“怎么?”他追问,眼睛却在周围逡巡。
紫岳看懂了他的意思,一声不吭地将马牵过来。
摄政王益阳于是笑道:“先别在风里说话了,走,先回去。”
回去。这两个字由他口中说出来,有一种奇异的魅惑感,天市只觉得一阵眩晕,脸红彤彤地烧了起来,微微点了点头:“好。”
这次骑来的就是上次那匹青花马。它像是认得天市,鼻子在她肩膀上蹭了蹭,趁着不防备,噗地一下喷出一团鼻息来,在雪夜里顿时变作一团白雾,蒙在了天市的脸上。
“哎呀……”天市连忙捂住脸,仍被那暖暖的气息侵袭,咳嗽起来。
摄政王忍不住大笑,抚着青花马两耳间的鬃毛笑道:“你这泼货,不可欺负人。”
天市苦着脸抱怨:“王爷身边不管是扁毛畜生还是这千里马都专会欺负我,要说没人特意去教,我是绝对不信的。”
“是吗?”摄政王含笑看着她,两人目光接触,俱都在同一个瞬间想起了往事。
那时,天市在黄昏中醒来,他在窗外逗弄仙鹤,她隔着窗楞扯他头发,惹得冬虫欺负她,那人的笑声在夕阳下响起,像是穿透了时光,刺痛了此时两人的心。
天市叹了口气,把手抽出来,自己走到青花马旁,抚着它修剪整齐的鬃毛说:“喂,乖乖站好,让我上去。”
摄政王忍不住笑出声来。上一次她自顾自爬上马背,被甩了下来。“记吃不记打。”他在一旁嘲讽。
青花马像是得了他的暗示躁动起来,每次天市试图扶稳鞍头,它就往旁边躲。摄政王看不过去,把灯笼交给紫岳,上前将她一抱,拥着翻身上马。
不料这一下却碰到了被小皇帝踢伤的地方。天市“哎哟”一声,疼得一抽,险些摔下马去。幸亏摄政王眼疾手快,将她捞住问:“怎么了?”
天市不敢吐露实情,遮遮掩掩地勉强笑了一下:“没事儿,刚才没坐稳。”
摄政王目光如炬,低头再仔细打量。就着灯笼的光线,越发觉得她的脸色蜡黄得可疑,当下也不多说什么,催马向里面飞驰而去。
天市被他搂在怀里,开始没有留意,过了片刻缓过劲儿来一抬头,发现竟然是沿着神道走,不禁大吃一惊,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走错了。神道不能骑马,快停下。”
摄政王不理她,一手捂着她的脸,一手握缰,又急催两声:“快走!”
他的手掌大,堪堪遮住面孔,让她看不见外面。然而掌心传来的气味却劈头盖脸地笼罩住她全部的感官。他的手因为在雪中纵马而冰凉,手心里厚厚的茧子,是握刀执剑留下的。手指粗粝坚决,与她脸上细滑的肌肤相触,彷如丝绸与马革的交织。已经被冻得麻木的脸上,突然就有了痛感。
天市努力扒下他的手,仰头看着他:“神道不能骑马,应该从后面走。”
摄政王由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简短地说:“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什么来不及?天市很难不想歪,脸上开始冒烟,握着他的手渐渐松开。他却不让她脱离,胳膊一紧,将她牢牢扣在身前,低声嘱咐:“坐好!”
紫岳也一声长啸,两匹马飞快地掠过神道,向着陵园飞驰。
摄政王对这里早已熟透,不需人指路,绕过正殿,策马来到角门。里面马是进不去了。他跳下马,把缰绳扔给紫岳,将天市从马上抱下来一路向里快步走去。
天市把脸藏在他的肩膀里,声音发抖:“你放开我,我能走。被人碰见了怎么办……”
“这儿又没别人,你这会儿害什么羞?”
天市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小皇帝那边也不知道安排的如何了,让他这样闯进去,只怕谁都不好看。却又不能透露小皇帝的消息,急切中,天市捂着肚子呻吟了一声:“哎哟。”
摄政王停下脚步:“怎么了?”
“疼。”她额头上的冷汗绝非伪饰,“益阳,放我下来……”
他自然不肯,四处望望,见不远处有个守夜人的小屋,便二话不说过去踹开门。
屋里燃着火盆,门猛然被踹开,寒风灌进来,火光剧烈地颤抖。两个守夜的寺人惊得站了起来,眼见那华服男子怀抱着个女人进来,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好在他们虽不认识摄政王,却见过天市几面。当看清了摄政王怀中是天市之后,都吓得赶紧跪倒:“纪姑姑这是怎么了?”
天市躲无可躲,只得塌下心来吩咐:“这是摄政王,还不见过?”
两人复又拜过。益阳沉声道:“送壶热水来,你们出去。”
那两名寺人怪异地朝天市看了两眼,不敢多说,遵命出去。天市羞得脸上发烧,“会让人误会的。”
摄政王倒还有心情调笑:“你以为朝野风传我的新欢是谁?”
其实急招他来,就是为了这些无风三尺浪的谣言。天市长叹一声,只觉嘴里发苦。摄政王将她放在床上,取过油灯放在床头,不由分说就去脱她的外氅,又伸手去解她的腰带。
恰逢此时,寺人送水进来,看见这情形整个人怔住。他们皆是自小净身进宫,不过十来岁就被发到穆陵来,每日里对着青山枯松,一辈子也不曾见过男女间的情事,不妨撞上这样的事情,还是当朝贵极的摄政王和正在为太后守灵的太后义女,这种事儿无论如何都算不得光明正大,他脑中闪过的,全都是从年长寺人那里听来种种宫闱秘辛背后被牵连的下人们,一时间竟然忘了该如何反应。
摄政王却因破门而入的冷风而恼怒,回头喝道:“把门关上,出去!”
寺人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
本来还想说什么,一对上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突然间,天市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由着他利落地将她的腰带解下,撩起襦衣查看。她平躺着,除了他的脸色什么也看不出来。灯光移过来的时候,她清楚看见他的眉头深深簇了起来。
“这是怎么搞的?”他问,手掌覆上她肚子上那一片青紫,感应到她因为自己的碰触而发出的颤抖,心疼地抬头:“疼吗?”
天市艰难地笑了一下,“疼不疼,你关心吗?”
他沉默了。转身四下里看了看,找不到干净的巾子,便将自己贴身的汗巾解下来沾了热水为她擦拭。
“别……”天市捉住他的手阻止他,“别这样。”她哀求。找他来,可不是为了让事情变成这样。
然而所有的努力在他低头去亲吻那片淤青的时候轰然消散。
他的唇冰凉干燥,动作轻柔,若非她此刻极为敏感,几乎很难感受到。但她感到了。他停留的时间让她以为是地久天荒,他的鼻息轻轻拂动,很快与她的心跳同一节奏。
“益阳……”她轻声唤着,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啜泣。
他体贴地伸出手让她握住,让她在无依无凭的挣扎中,握住,将自己交给他,此后是沉沦或是救赎,便不由她做主。
她的力气那么大,惹得他惊讶地抬起头来。“傻瓜。”他轻声责备,索性与她并肩躺下,将她搂在怀里:“是长风那孩子干的吧。”
天市一惊,挣扎着要起来,却被他禁锢住。“你这么吃惊吗?”他问,语气中颇有些被小视了的不满。
是啊,需要这么吃惊吗?天市放开他的手,颓然躺下。一切,何时不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小皇帝带着亲随护卫出京巡陵,这么大的事,他岂能不知道?便是她的身边,又怎么可能没有他安插的眼线。
一时间也不知道是欣慰,放心,还是自觉多事,天市略带讥讽地问:“既然全都知道,还在这里耽搁干什么?还不把那个小灾星领回去?”
摄政王却沉默了。过了片刻才苦笑:“他是你的灾星,何尝不是我的灾星?”
这牢骚到让天市笑了:“也对。我这伤还是因为替你说了两句好话得来的。”
一句话又提醒了他。他的手覆上去,眼睛仍锁住她的,追问:“吸口气,疼得厉害吗?”
天市照做,一口气吸进去,还没进到肺里,便钻心地疼起来。
摄政王叹了口气,“怕是受了内伤。”一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来打开,里面放着八粒龙眼大的药丸。“吃了。”
“一粒还是全吃了?”天市故意不去问是什么药,怕知道得多了,欠他的就越多。
摄政王没好气:“是药三分毒,你要不怕被毒死就全吃了。”
“吃便吃。”她抓起一粒来塞进嘴里。不料那药却极辛辣,她没防备呛了一下,被辣得极其狼狈,顿时间眼泪鼻涕就都下来了。“好辣好辣……”她拼命扇风,“水,水……”
摄政王看她的眼神简直就像是在看白痴:“哪有一口就全吃进去的?”一边说着,变魔术一样拿出一个小小的瓶子出来:“给,喝了。“
天市什么都顾不上,一把夺过来,仰头就灌,摄政王益阳拦都拦不住:“哎,别急……”
果然药丸是送下去了,天市一点没舒服。摄政王跌脚:“那是酒啊,很烈的酒,你就这么喝?醉鬼托生啊你。”
天市哪里还顾得上他的讽刺,早就被酒烧得吐着舌头哭起来:“你欺负人!”
也不知是烈酒还是药丸的功效,刚才蜡黄的脸色红润了起来,她额头汗湿,碎发贴在脸颊上,眼角眉梢却都满满溢出一种不曾见过的风情。
益阳怔怔看着,岁月倏忽,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眼角画着蝴蝶的嫦娥。
天市缓过气儿来,见他看着自己,目光却落在了身后不知名的角落里,心中一沉,酸涩凄凉一起涌上来,脑中混沌,再也顾不上其他。凑过去捧起他的脸,“你想起她了?”
益阳一惊,回过神来,缓缓吐息着,想要挣开她。她伸手遮挡住他的目光,“别看,别看她。她已经死了。”酒意上来,她心乱如麻,哭了起来:“为什么她死了,你还不忘了她。为什么在我面前,你要想起她。”
她哭得可怜,只因心中的绝望。她有他的承诺,虚无缥缈的三年后。那人却有他的半生牵念。最可恶的是她死了,成了永远不可战胜的故人。
益阳叹息着,将她紧紧搂住:“别哭,别难过。”
天市更觉委屈,“你让我嫁博原,又让我守灵,我都听你的,只要你能爱我一丁点……”
“笨蛋。”他打断她的自哀自怜,这个女人需要用骂来安抚:“不让你守灵怎么阻止你嫁给博原?让你等三年你难道真不明白为什么?”
天市噎住,后撤一点去看他的眼睛:“你说为什么让我守灵?”
“明明听见了,别得寸进尺。”
天市破涕为笑:“真的?你不是还有一大堆计划吗?我不嫁给博原怎么去纪家……”
“真啰嗦。”他决定不让她的嘴有空闲去干别的,倾身吻住她。
天市几乎无法稳住身体,被他一冲,向后躺下,不由自主抱住他,唇舌纠缠,抛却一切烦恼。
这样的纠缠出乎益阳的本意。然而那甜蜜的滋味却让他欲罢不能。怀中这个女子,跟璇玑是不一样的。从最初在菊花田中相遇,到王府中的缠绵,她就像茱萸一样,辛烈热情,不顾一切。每一次,都能感受到她全然的接纳与付出,他能感觉到她的爱和恨,喜和乐。这是他一直从未在璇玑那里感受到的。这才是他所注定的未来吧,不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他都笃定,天市会追随他,不离不弃。
那么就爱她,拥有她。给她她所应得的,敞开胸怀,抛开杂念,让她幸福。
幸福……
益阳犹豫起来。他抽开身,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幸福这个词,他魏益阳是最没有资格提及的。
“天市……我不能……不能在这种地方,你值得更好的。”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敢去看她的眼睛,这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托词,像石头一样,钝钝割裂了情欲。
火焰从她眼中消褪,只留下洞彻的明亮。
没有什么瞒得住她,天市痛恨自己的敏感。她永远也得不到,即使梦寐以求,老天爷从不让她如愿以偿。
认命地苦笑一下,她默默整理被扯乱的衣裙,一言不发地下床。
益阳看着她。他想找话安慰,却发现不管说什么,都只能让她更难过。“天市……”向她伸出手去,她却默默滴后退。他知道自己伤了她,却不知道该如何补偿。
难堪的气氛中,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同时拯救了两个人。
紫岳的声音里带着焦急:“王爷,陛下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