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璩山而建的穆陵距离京城七十里,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走了两天,总算到了穆陵脚下。当地府县首脑自然悉数迎候不说,封地在四近的雒阳王,平阳王,范阳王等皇室宗亲也都也都守候在穆陵所坐落的璩山脚下恭迎圣驾。
一时间上至王公,下至百姓,整个璩山都像是被煮沸了的水一样翻腾起来。
皇帝的銮驾缓缓停下来,摄政王益阳过来禀报:“陛下,已经到璩山了。几位王爷都在迎候圣驾,您看,是不是接见一下。”
小皇帝长风瞟了一眼看着外面彩旗招展出神的天市,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可见的,不就是磕头来磕头去么?他们高兴自己互相磕头去,朕不见。”
摄政王为难,想了想让人搭上脚蹬亲自来到銮驾里,面对面劝说:“陛下,都是宗室长辈,不宜失礼啊。”
小皇帝阴测测地瞟了他一眼,“那就让天市代朕去见。”
天市听见叫自己的名字,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没有弄明白状况,目光从摄政王身上扫过,仿佛没有看见一般,直直落在小皇帝身上:“陛下你坏,自己不愿意见的人让我去见。”
益阳苦笑,这两人是摆明了要把自己当透明的。
小皇帝没好气地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在朕身边这么多年,就这么个事儿也不替我挡了,要你何用。”
天市笑嘻嘻指着摄政王说:“王爷的俸禄比我高得多,让他去不就得了。”
小皇帝抚掌笑,“好主意,皇兄自己去见不就得了。”
其实这话的意思早就有了,只是小皇帝肚子里面有不平之气,专门要给摄政王个难堪而已。
到了此时,摄政王当然也明白两人的意思。他来回看了看,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既如此,我去向诸位王爷传达圣意。陛下还请准备一下,一会儿去拜谒太后陵寝臣可就不能代劳了。”他这么说着,却看着天市,眼中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天市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雒阳王等人都已经在銮驾仪仗外苦候了良久,半天见来的是摄政王益阳,就有人不大乐意。仗着是长辈,先帝叔父平阳王率先发难:“益阳,陛下呢?”
摄政王一脸无奈:“陛下第一次出远门,这会儿倦了,他请诸位叔父叔祖先随行谒陵,之后会赐宴相聚。”
几位王爷彼此对视一眼,眼中各有深意。
雒阳王冲摄政王招招手,“益阳,过来。”
两人走到一旁,雒阳王劈头便问:“陛下这是搞什么名堂?几位皇叔叔祖在路边候驾,他连面都不露一下,咱们家法国法可都没有这样的规矩吧。”
摄政王一边点头,一边笑道:“还是小孩子,又是拜谒他母亲的陵墓,难免别扭些,且不说雷霆雨露的话,就算一家子里,叔父也犯不着跟晚辈计较这些,何况还是陛下呢。”
雒阳王心中是有疙瘩的,听见他说起“他母亲”三个字,心里面难免咯噔了一下,仔细瞧了瞧益阳的脸,见他表情平静,似乎没有任何特别的情绪,全然是一个诚心办事儿的模样,更是不由犯嘀咕。当年的事情,他是经手人,自打这位侄儿回来后,他就始终有意无意地避免与之相见,直到太后薨逝之后,这才似乎平了些,这二三年也见过一两面,却再也不是当初那样嬉笑亲昵的模样了。说起来,这个侄子这些年变得有些让他摸不到脉,因此这会儿他越是没有特别的反应,雒阳王就越是不安。
“算了算了,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是小孩子。”他说着走向平阳王范阳王:“陛下年纪小,由他去吧。咱们迟些面圣也不迟。”
就在几个人交涉的同时,天市也在不远处銮驾上暗暗观察。
小皇帝使劲儿拽她的衣服:“怎么样怎么样,那几个人走了没?”
天市侧开身体,“您自己瞧吧。”
小皇帝向外瞟了一眼,正看见雒阳王领着另外两位王爷悻悻离去,不由嘿嘿一笑,追着天市问:“怎么样,我给你出气了吧。”
天市淡淡地说:“我有什么可要出气的?”
小皇帝斜睨着她,“好,不是给你出气,是我自己出气,行了吧。”
“您又有什么可要出气的?”
小皇帝冷笑:“皇兄想把你推给博原,你当我不晓得他的用意么?”
天市到此时才算上了心,“什么用意?”
“博原是他手下心腹,你是我的心腹。把我的心腹嫁给他的心腹,那你不就变成他的心腹了吗?”
天市失笑:“你怎么知道我会嫁?凭什么我嫁给博原就一定会变成摄政王的心腹?”
小皇帝看着她,哼了一声:“女人我还不知道?跟谁睡了心就向着谁了。”
天市又是脑又是笑,问:“这是听谁说的乱七八糟的?陛下也信!小心我记到起居注里让后世的人笑掉大牙。”
小皇帝却十分认真:“难道不是吗?你想想你自己,一开始对我又是骂又是欺负的,后来和我睡了,就一心只衷心于朕了。”
天市一愣,脸上又是怒又是羞:“你胡说什么,谁跟你睡了?你,你……你不能坏我名声……”
小皇帝也怒了:“跟朕睡就是坏你名声吗?”
天市不上当,只纠缠着他问:“我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你……”
小皇帝被逼问得急了,也红着脸,吼起来:“不就是我母后薨逝那天嘛!”
天市一呆,被他逃开。
“白痴!”天市忍不住低声骂,也不知道是骂自己还是骂皇帝。当然,如果小皇帝问起来,她肯定说是骂自己。
奇怪的是小皇帝却毫无反应。天市看过去,只见小皇帝的注意力已经被外面什么东西吸引了,指着外面问:“你来瞧瞧,那是谁?”
天市过去看了一眼,只见仪仗的远处一端,一辆宝蓝色的驷马大车停下来,摄政王迎上去,与从车中出来的一位华服老者见礼,不由“咦”了一声:“他怎么来了?”
小皇帝长风凑在她身边追问:“那人是谁?为什么能用驷马大车?为什么不穿官袍?什么人这么大面子让皇兄亲自去见礼?”
天市眼睛盯着那老者,有些心不在焉:“那是纪煌。”
“哦,”小皇帝还是一脸迷惑:“纪煌是谁?”
天市沉默没有作答。
实在没有想到纪煌会出现在这里。太后的安陵考宫是朝堂盛典,身为一介平民的纪煌,无论实际权势范围有多大,无论他和太后什么关系,都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那么他到这里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摄政王事先知道他要来吗?既然博原曾经向摄政王提起过在纪煌的书信里看到过自己的名字,那么摄政王会不会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呢?
小皇帝沉不住气,追问:“喂,他到底是什么人?”
天市看着小皇帝,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和外面那个老人之间的联系,又似乎是想从他脸上看出和自己的关系来。“他是太后娘娘的叔父。”
“哦,原来是他!”小皇帝恍然大悟。纪家的族长,他无论如何是听说过的,毕竟连皇宫之中,纪姓的太妃也有好几位,只不过刚才天市直接说名字,他一时联系不起来而已。
然后他问出了和天市一样的问题:“他来干什么?”
天市没有回答。她看见纪煌在和摄政王见礼之后,将目光挪到了摄政王身后博原的身上,突然什么地方猛然一道闪光,她的心使劲儿抽了一下,似乎隐约有点揣摩到了整件事情的脉络。
“喂,你怎么了?”小皇帝发现天市无意识地后退,神色变得十分诡异,拽着她不让她跑:“你到哪儿去?”
“我……”天市回神,哑口无言。总不能说她想逃走躲起来吧?事情会怎么发展,她心里没谱,但当纪煌听见博原说了句什么就朝銮驾这边看来时,天市心里强烈的不安猛然扩大,她意识到自己的预感是对的,一切正按照她猜测的,也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在发展。
只是……
这究竟是偶然,还是经过刻意安排的?
天市挣脱小皇帝的钳制,几乎是跌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从出京以来一切的事情此刻在脑中又重演了一遍。不,是从与摄政王重逢以来的每一幕。
他说:“和我一起去吧。”
他专门让含笑和金蕊将她替换出来,对她的种种亲昵之举。
他发现自己和博原在一起时奇怪的反应,以及,听小皇帝所说,他竭力劝说撮合自己和博原。每一件事情都如此反常,以至于重重迷雾之中,她一度迷失了对事情的把握。直至……纪煌突然出现。
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纪煌这些年来的低调和神秘,当年天市和父亲在定陶住了那么久,也没能见到的人;即使是摄政王也仅仅见过两面的人,那么多位后妃的族长,他为什么偏偏出现在这里?
天市心中的想法其实已经渐渐清晰起来,只是,假如她的猜测成真的话,那么不得不面对的,就将是一个更大的迷障。天市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勇气去触碰。
小皇帝说的没错,她的身份特殊,既是皇帝身边最受信任的人,又在摄政王的刻意表演下令所有人都对两人之间的私情有所察觉,更要命的是,她还姓纪。皇帝必须出自纪家血脉,三年前太后将天市送到摄政王府上,如果他接受了,就会是齐王正妃,若摄政王有意篡位,下一位皇帝也还是纪家的血脉;但摄政王将她推开,因此太后临终前又将她送到了小皇帝的身边。身为旁支也有旁支的好处,若没有利用价值,便是身份低微的侍妾,若有,在太庙认祖归宗,又有太后的抬举,一样有资格成为皇帝的母亲。于是他们每个人都把身为旁支的天市作为助力的对象。
天市苦笑。即使是在被他抛弃的这三年里,她心中始终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他的离去,是因为不愿意陷入到这个争相利用自己的怪圈中去。因为这样的信念,她始终心存着一丝希望,相信一切的苦涩都是值得的,总有一天,迷雾散尽的时候,也将是云开月明的时刻。
然而,他却将她带到这里来,来参加太后的考宫仪式。还有什么比在太后的灵位前让她认祖归宗更合适的时机呢?原来自己这颗棋子,在被闲置了三年之后,终究还是逃不脱被摆弄的命运。
正心乱如麻间,黄虎在外面隔着帘子问:
“陛下,摄政王派人来看看陛下睡醒没有。”
天市心中一动,向外面看去,果然博原已经不在那里了。
小皇帝看了眼天市,似乎对她矛盾的心情有所感应,说起话来声音不善:“朕什么时候睡觉了?”
黄虎的声音静了一下,换成博原的声音。
“启禀陛下,摄政王让属下来看看,陛下是不是已经睡了,若是睡了,就请天市姑娘去见见人。若是陛下还需要天市姑娘照料午睡,就算了。”
“照料午睡?”小皇帝不满地敲了敲窗框,“朕什么时候要人照料午睡了?”
天市突然心头狂跳,果然听见博原说:“摄政王说陛下午睡离不开人。”
所谓要见的人,只可能是纪煌。摄政王一边请她,一边却硬要分派小皇帝睡午觉需要人照顾的借口,实际上是并不想她露面,可惜,小皇帝丝毫没有领悟这其中的奥妙。
果然,小皇帝发起怒来:“胡说,谁说朕离不开人了?朕又不是奶孩子。天市你去,朕不需要你了,快去快去,不要在朕面前啰唣。”
天市认命地点了点头,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只是简单行了个礼就出去。
博原见到天市倒是很高兴,“天……纪姑娘,这边请。”
天市一言不发地来到等在銮驾旁的小轿,坐进去,到底没忍住,问:“王爷找我去是要见纪煌?”
博原避开她的目光:“是。”
“为什么?”
“……老爷他……想……见见我的未婚妻子。”
天市停下脚步,笑吟吟地问:“博原,你真要带我去见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