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风沙漫漫吹过雕刻出达邦高地如今模样,干燥的地表之下,水脉纵横交错带来生命之源,夜深人静时伏在地面便可听到水流汩汩之声,千秋万载永不停息。
人的性命若能如此长久,历史长河里该有多少奇迹发生?
“兀思鹰,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枯瘦的中年人露出笑容,空荡荡的衣袖随风飘动,“汗王可认识遥国主将?”
年纪略长的霍洛河汗王不屑撇嘴:“不就是遥国风头正盛的七皇子吗?本王看他不过是徒有虚名,与兀思鹰你一比差远了。你说他会分三路进攻他就真的分三路,你说他会率人从中路突袭他就真的突袭,哪一步都是兀思鹰你早就料到的,这会儿你变了阵型,他就跟那小蚂蚁似的团团转,真是愚蠢!”
“兵不厌诈。他还年轻,输我只是输在阅历上。不过细算起来那位七皇子也可称做年少有为了,这铁燕阵百年无人使用,他能看出此阵并摆出破阵式已是难得,若有机会兀思鹰想会他一会。”
“反正他们输了就会成为俘虏,到时候你想见谁一句话的事。”霍洛河汗王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继续饶有兴致地欣赏远处两军厮杀中的战场。
易宸璟的确是输了,好不容易盼来霍洛河骑兵翼出现破绽,他当机立断下令梁宫与陈安加大兵力牵制燕翅部分兵力,自己则亲率中路大军长驱直入企图直捣黄龙一击致命,没想到刚带人冲进铁燕阵燕身部分就被一队仿若从天而降的奇兵包围。那些人个个手执长矛铜盾,巨大盾身令得遥军士兵根本无法近身,稍一靠近便会被并列的盾牌缝隙中几道冷矛刺穿,死无全尸。
排列有序,围困有道,很显然,这是阵中阵,铁燕阵内隐藏着对付纵列直冲而来的敌人用的另一兵阵,而他的突袭早在敌方预料之中,那破绽则是引他上钩的诱饵。
曾经他呵斥萧百善等人过于轻敌,而今竟然犯下同样错误小瞧了霍洛河汗国人智慧,结果便是三路大军两路被打得溃败,剩下的一部分被敌人重重包围,插翅难逃。
许是想要活捉敌人主将,霍洛河士兵们并不急于吃掉这块到嘴的肥肉,只是不远不近地围守着,始终保持一定距离,只有在遥国士兵主动出击时才会稍作防御缩小包围圈,将易宸璟等人死死困于其中。
突袭,攻击,防御,再被逼回原地,反反复复拼杀,身边所剩士兵越来越少,那身白绮歌仔细擦拭过的铁甲已被血染红,最可怕的是,恐慌与绝望在只余千人的队伍中迅速扩散弥漫,如恶疾一般迅速传染着,就连易宸璟都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绝境之下,希望总是那么轻而易举被抹灭,支持他撑下去的是一抹素颜一道身影,怀中小小一枚珊瑚耳坠。
那是最哀绝的两日一夜,饥饿,寒冷,恐惧,绝望,数种黑暗情绪盘旋缠绕在遥军被困士兵头顶,同时也将这些情绪无声无息传递给后方营中将士们,多少人茫然不知所措,又有多少人在即将到来的战败面前彻底崩溃,整个遥军大营如死去一般悄无声息,直到那抹无与伦比的光耀出现。
白衣赤马,青丝高绾,一身宽大松垮的银色铁甲看起来十分可笑,而那张坚毅冷静的残缺面容却让人肃然起敬——大遥征军军营中央,白绮歌一手托盔一手执着白杆亮银枪,于马侧长身玉立。
“皇子妃……”有人小声嘟囔道,“我们是不是要败了?”
“给我闭嘴!少说两句憋不死你!”千夫长回头狠狠一瞪,几个似有话说的士兵立刻老老实实不再言语,质疑目光却丝毫未变。
群龙无首又士气低迷,这样下去必败不可。萧百善心里一样没底,作为身经百战的老将,他再清楚不过眼下已到了生死存亡之时,也许一场兵败不算什么,可易宸璟是主将,是代表大遥颜面与军威的皇子将军,一旦成了战俘必定导致此次北征彻底失利,再无挽回余地。
究其原因也怪不得谁,北征军本就缺少统兵将领,易宸璟亲自出战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只能说是己方低估了霍洛河族的智慧,不,是他低估了兀思鹰,那个十三年前剿灭有渠国时被他斩下双臂的青年。
狠狠吸口气,萧百善神色凝重地看向白绮歌:“梁将军和陈参军正在重新整队,等他们都准备好了今晚我就带五千精兵伺机突袭,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给大将军冲出条血路——”
“还是那句话,萧将军。”白绮歌不待萧百善说完便淡淡打断了说话,“群龙无首则为散沙,三军无将则为蝼蚁,如今能稳住军心士气的人就只有萧将军你了,无论如何你都要稳坐中军大营。”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皇子妃啊,倘若大将军真有个万一,你让末将、让这些将士们何去何从?”
萧百善的激动与白绮歌的镇定形成强烈对比,周围士兵均困惑不已,按理说,最该担心害怕的人不正应该是皇子妃吗?七皇子夫妇伉俪情深有目共睹,何至于大将军有难时皇子妃竟像个没事人似的如此平静?
疑问在白绮歌平淡如水的回答中有了结果。
“给我一千精骑,我去救人。”
偌大的空地一刹鸦雀无声。
中州历史上不是没有过女将,白绮歌的两位姐姐就是令万千儿郎尽折腰的巾帼英雄,然而,她是这么瘦弱单薄,不足盈握的双肩真能扛起如此重担吗?她是皇子妃啊,一个从未沾染鲜血、踏足沙场的将门闺秀,与两位姐姐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让身份高贵的皇子妃带一群骑兵上战场杀敌救人,听起来多像个不靠谱的玩笑!
萧百善收回心神深深吸口气:“皇子妃不要意气用事,末将以性命担保势必救回大将军,绝无半句虚言!”
“萧将军,你几时见我说过气话?”带上头盔系好勒带,白绮歌认真而又执着,“军中不可一日无将,萧将军应该在殿下出战时代为掌管三军,不教我大遥征军不战而败,至于破阵救人一事……铁燕阵是我自以为是提出破阵式,因考虑不周才陷大将军于陷阱的,自该由我担起救援责任,也只有我最了解该如何破阵。其他事我都可依各位将军所言,唯独这件事不想让步,请萧将军成全。”
“这……皇子妃,你这是在为难末将啊!”萧百善仰头长叹,一肚子苦水不知与谁相说。
眼前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皇子妃的确有着更胜男人的智慧、坚忍,就连固执这点都乃平生所见之翘楚,想要阻拦没可能也没必要,但事后七皇子追究起来怎么办?最重要的是,如果这一战她有个三长两短……别说易宸璟责怪他恨他,萧百善第一个不会原谅自己。
乱世动荡,权谋倾轧,那对儿龙凤在风风雨雨中行走已经很不容易了,难道上天还忍心再夺取谁的性命让他们此生此世天人永隔吗?
天忍,他不忍啊!
“萧将军,请受绮歌一拜。”看出萧百善眼中犹豫之色,白绮歌双手抱拳深深鞠躬。
萧百善救过她和白灏羽的性命,又是真心实意保护易宸璟助他北征大业,对这位有着父亲年纪的中年人她抱有一种亲近与敬仰的感情,然而这些都不足以成为阻止她奔赴前线的理由。
躬身的瞬息,萧百善耳畔传来白绮歌低低声音。
“就算死,我也要和他死在一起,这是我们的约定。”
魁梧身躯猛地一震。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手百年,白发偕老。
当年迎娶结发妻子时的誓言犹在耳边,大红喜袍与妻子惨死时满身鲜血交错映过脑海,那种酸涩难耐、想要放弃一切同生共死的心情,皇子妃也是一样的吧?
罢罢罢,不救是死,是心绝,莫不如让她放手一搏,哪怕不能力挽狂澜救回心爱之人,至少可无怨无悔共赴死地。
释然地挥挥手,萧百善语气里透着说不尽的沧桑:“既是如此,末将不便再多加阻拦,只是尚需时间挑选精兵,皇子妃且稍等。”
“多拖一刻就多一份危险,我看也不必挑选了,现在就决定吧。”白绮歌知道自己这是在越权行事,她是皇子妃而不是部将,根本没有调兵、统兵权力,萧百善要求等待挑选士兵也没错,毕竟,将身家性命毫无顾虑交给一个女人,对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士兵而言实难接受。生死关头无暇顾及太多,纵是了解种种关系,白绮歌还是毅然跳上赤鬃烈马,银枪横举。
“若我军兵败,霍洛河便可大举入侵,毁我家园、霸我妻儿,届时我大遥烽烟四起,国破家亡。告诉我,你们愿意看见自己的亲人被敌人屠戮吗?”
“不愿!”整齐回答响声震天。
许是被瘦削身躯发出的洪亮喝声震撼,原本慌张失措的遥国士兵们渐渐安定,所有目光集中在白绮歌身上,仿佛那白衣赤马亮银枪有着无穷魔力,可以给他们信心勇气,给大遥反败为胜的机会。
她为战而死,为战而生,为一人而战,也为天下而战。
“我需要一千精骑随我突袭破阵,这一战凶险异常,死多生少,我不想强求任何人。”长枪一扫,锋利枪尖直指旁边空地,“愿随我去救大将军的站到那边,不愿去的,白绮歌以性命发誓,绝无任何埋怨责罚。”
许久,没有人挪动半步。
这丫头,真是不解人心啊。萧百善面上苦笑,心里巨石高悬。她都说了这是场凶多吉少的硬仗,这般情况下还由着士兵自己选择去留,能有几人肯留——
思虑未完,眼前景象让萧百善屏息,久久难以做出反应。
不知是谁忽地喊了一声口号,略显底气不足的呼声仿佛是一道信号,紧接着,营地中央近三千士兵刀兵齐举,嘹亮呼声响彻九霄,冲天入云。
“誓死追随皇子妃!佑我大遥,生死不悔!”
银甲下,残颜如雪莲,一抹轻笑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