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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影笼罩下的帐篷

猫头鹰在散布凶兆时,

总是先亲近发笑。

藏历阳木龙年正月十四日(公元1904年3月21日),在曲米仙廓发生了一件震惊全藏的重大事件。事情是从这一天的下午开始的。

在一座宽敞然而略显幽暗的英国远征军帐篷里,没有一个英国人,却有五个装束不同、神情各异的藏族人。

帐篷中间摆着一张长方形的藏式矮脚桌,桌上放着一些西式点心和几杯红茶。杯子里的茶已变得冰凉。

一个身披袈裟的中年喇嘛,坐在矮脚桌旁,双手搓动佛珠,嘴里似乎在念诵着什么,却只见嘴唇翕动而没有声音发出。他是三大寺代表、拉萨色拉寺的堪布堪布,是寺院里掌管行政事务的最高负责人。土登晋美。

在他旁边,坐着一个穿狐皮袍子的官员,这是帕里宗宗本宗,相当于县;宗本,即县官。阿旺隆珠。帕里是个重要的县城,英国人一直要求中国政府把帕里辟作商埠。因此,噶厦政府指定要他参加谈判。

另一个身材不高却很健壮的中年喇嘛,身上披着十分考究的绛红色袈裟。这领袈裟是西藏著名的氆氇产地山南吉德雪的产品。达赖喇嘛穿的袈裟,就是用这种氆氇制作的。能穿上这样的袈裟,当然不是一般的人物。他是三大寺的另一位代表,西藏最大的寺院――哲蚌寺的托麦堪布。托麦不像土登晋美和阿旺宗本那样能够克制自己的感情。他怒睁双眼,不停地在帐篷中来回踱步。脚步时急时缓,时大时小,军用帐篷在他的脚步声中似乎变得非常狭窄了。与那不停的双脚相呼应,他的两只大手时而紧握在一起,时而互相搓着、捏着,骨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托麦的一切动作都表明他内心的焦灼,似乎再也不能忍耐。

在桌子的另一头,一位军官穿着金黄色的缎子藏袍,袍子上绣着苍龙。按照清朝皇帝对西藏地方政府颁布的规定,四品以上的俗官都可以穿黄袍。黄袍又分三种颜色:金黄、橘黄和米黄色。噶厦政府的噶伦和藏军代本,才能穿金黄色、绣有苍龙的缎子藏袍。

这位身穿金黄色缎子藏袍的军官,就是藏军前线总指挥拉丁代本。拉丁代本是拉丁家族中最小的儿子,所以人们称他为拉丁赛赛,是尊称,少爷的意思。。拉丁赛同托麦堪布一样健壮,却比托麦高出半个头。

站在拉丁代本后边的是他的秘书洛桑饶登。洛桑饶登长得清秀、文静,略显白皙的脸上不知是因为燥热还是焦急而泛着红晕。

等待,对于以消磨时间为常事的人来说,是无所谓的;而对于在危急时刻身负重任的人来说,则是无比烦恼的事。现在,吉凶未卜、祸福难测的事情摆在面前,大家等待着,等待着,一种令人焦躁不安的不祥的阴影,笼罩在这座帐篷里。

藏、英双方已经举行过多次谈判。从去年起,英国人打着谈判的旗号,从边境到岗巴宗,从岗巴宗到亚东,步步逼近,现在已到了曲米仙廓。

曲米仙廓是后藏地区西藏分前藏和后藏地区。前藏以拉萨为中心,包括附近各个宗;后藏以日喀则为中心,包括江孜、亚东等地区。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只有十几户人家,在普通的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它的位置。它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物产或名胜古迹,外界的人也很少知道它。惟一能给过往的商旅和香客们留下印象的是这里有一眼泉水。泉水虽不大,但又清又甜。赶路的人走过这里,捧上一掬泉水来喝,会感到异常清凉甘美,周身舒适。这眼清泉为这个村庄赢得了名声。曲米,藏语是“泉水”的意思;曲米仙廓,就是泉水之乡。

这个小小的山村,最近却成了全藏瞩目的重要地方。

英军侵入西藏边境后,噶厦政府曾于去年藏历五月十三日发布征兵动员令。但是,由于部队分散,兵力不集中,加之噶厦政府武装抗击洋妖的决心并不坚定,因此不能有效地阻止英军的进攻。眼见英军步步深入,噶厦政府又急忙从日喀则、江孜和拉萨等地抽调了几个代本增援,与此同时,各地百姓也纷纷赶来参战。于是各路抗英部队在曲米仙廓汇集了。就在这时,达赖喇嘛亲自委任拉丁代本为前线总指挥,授权他统率所有抗英军民。

拉丁代本及其所部虽然一直站在抗英斗争的最前线,是整个抗英部队的中坚,但终因兵微将寡,武器不足,使拉丁代本求战、求胜的愿望难以实现。这回好了,六个代本的藏军,加上众多的百姓,一起集结在他的麾下,虽然武器仍然是大刀、长矛、土枪和弓箭,但在人数上,却远远超过了入侵的英军。这使拉丁代本感到振奋,他那与洋妖大战一场的愿望得以实现了。拉丁代本立即整顿部队,构筑工事,重新安排作战部署,给黄毛鬼子以迎头痛击。

英国远征军在曲米仙廓遭到了入侵西藏以来最强有力的阻击,不仅士兵死伤严重,甚至连素称最勇敢、最能冒险的英国《每日邮报》的通讯记者也被砍断右臂,使得他再也不能写出远征军“所向披靡、胜利进军”的报道。英军少校当洛甫的胸部挨了一刀,心脏受伤,血流不止,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了。这使英军上校荣赫鹏大伤脑筋。

正是由于遭到藏族军民前所未有的顽强抵抗,才使英军不得不要求举行谈判。时间定在今日中午十二点。

拉丁代本再一次掏出怀表看了看,更深地皱起了眉头。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英国人非但没有出来谈判,而且把藏军方面的联络员来协叫去,至今也未见回来。拉丁赛暗自思忖着这到底是为什么,又把眼睛转向窗外。

英军营地位于曲米河谷。帐篷前面不远处地势较低,是一块空旷的坝子,一部分英军早已集结在那里,周围还插着一些英军军旗。

看着队列整齐,但人数并不太多的英军,拉丁代本又想起英军头目荣赫鹏提出的所谓谈判条件。在协商有关谈判事宜时,荣赫鹏提出了一系列先决条件,其中最主要的有两点:一、指名要拉丁代本担任首席代表;二、为了保证在谈判期间不发生其他意外事件,双方部队必须集结到坝子里来。荣赫鹏还说,为了表示帝国军队的谈判诚意,他们决定将子弹退出枪膛,同时要藏军熄灭火绳。拉丁代本、哲林代本、然巴代本和其他藏军官兵,以及广大僧俗百姓,都不愿在这个时候,这样的情况下停火谈判,更不愿接受那些先决条件。藏族军民用的多是火枪,要靠火绳来点燃发火。如果熄灭,火枪就失去了它的威力,藏军也就失去了战斗力。

为了这事,拉丁代本等人同噶厦政府派来的多吉孜本和驻藏大臣派来的何光燮知府知府,是驻藏大臣衙门的高级官员。发生了激烈争论。最后,孜本和知府抬出大清皇帝和达赖喇嘛来压他,拉丁代本才不得不同意前往谈判。他想,如果我执意不去,别人会以为我不敢同洋妖打交道。但他明确表示,其他条件一概不能接受,藏军无论如何不能到坝子里去,更不能熄火。

拉丁赛也知道,谈判议和,以阻止英军入藏,这确实不是多吉孜本和何知府个人的意思,而是朝廷的一贯主张。在噶厦政府内部,持这种主张的也占上风。噶厦还说这是神的旨意,乃琼大喇嘛在降神时曾说:“应该谈判议和,不要轻动刀枪。”拉丁赛想,如果真能不动刀枪,通过谈判劝说英国人撤离西藏,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但是,这可能吗?

托麦依旧在踱着步,步子变得更加焦灼不安。他们到达英军营地这么长时间了,英军头目荣赫鹏等人连面也没有露一下,只是由威廉上尉和玛丽小姐接待。威廉上尉能说一口流利的藏语,为他们担任翻译。他长期在中印边境地区活动,对西藏的情况非常熟悉,在远征军里,算得上是一个“西藏通”。玛丽小姐是英军的报务员,兼作荣赫鹏的秘书。威廉上尉把拉丁代本等人请进帐篷里,却把他们的卫队带到很远的地方去休息,有意将他们隔离开。

“代本,您看!”站在拉丁代本旁边的洛桑饶登突然向窗外一指。

拉丁赛已经看见了,不少藏军正陆续从山上走下来,坐在离英兵不远处的坝子上,这使拉丁赛大为吃惊。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托麦、土登晋美和阿旺隆珠也走到了窗前,他们的惊讶程度绝不亚于拉丁赛。阿旺宗本的脸绷得更紧了,土登晋美则大张着嘴巴,托麦把两只拳头捏得咯巴咯巴直响。他们相互询问着,却没有人能回答。

拉丁赛顾不上再多说什么,猛地拉开门,想要出去,站在门口的两个英兵却挡住了去路。他用力推开门岗往外冲,恰在这时,担任联络员的来协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你到哪里去了?”拉丁赛一把将来协拉过来。

“我,回……回指挥部去了。”来协喘息未定,一见拉丁赛怒容满面,心里更加害怕,舌头也转不利落了。

“谁让你去的?”

“荣……荣赫鹏先生……”

“去干什么?”

“让,让我去通知多吉孜本和何知府,一定要全部接受他们的条件,命令藏军到坝子里来,否则不但不举行谈判,还要……”来协吞吞吐吐,说不下去。

“还要什么?”

“还要扣留你们,炮击我们的阵地。”

“孜本怎么说?”托麦焦急地问。

“为了你们的安全,孜本和知府已经下令让藏军集中到坝子里来。”

“你这头蠢驴!”托麦狠狠地打了来协一记耳光。来协趔趄一下,倒退了两步。

“我,我这是为了你们……”来协捂着发烫的脸,哆哆嗦嗦地说。

“哲林代本怎么说?”拉丁赛拉住了还要打来协的托麦。

来协也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可又不能不回答代本的问话:

“哲林代本说没有您的命令,他不下山,也不熄火。然巴代本也是这么说的。现在下山的,可能只有一、二、三代本。”

拉丁赛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心里踏实了一些。然后又突然问:“你去荣赫鹏那里了吗?”

“没有,我是想先把这些情况禀告你们,谈判时……”来协尽量想表白自己,把情况说得清楚些,可越急越说不清楚。

拉丁赛打断他的话:“你的马在哪里?”

“在帐篷外面。”

拉丁赛转身对洛桑饶登说:“快去通知哲林代本,命令他代替我指挥全军,不管孜本和知府怎么说,绝不能让藏军到坝子里来;还要设法通知已经下山的官兵,命令他们赶快撤出坝子。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洛桑饶登看着代本,犹豫不定。他已经感到情况危急,不愿在这个时候离开自己的主人。

“代本拉按照藏族习惯,在名字或职务后面加一个“拉”字,是表示尊敬。,我……我不能离开您。”

“代本拉,我们一起走吧!”阿旺宗本试探地说。他本来就不愿意和英国人打交道,这下就更觉得如入虎口,危不可测,恨不得马上离去。

拉丁代本已经感觉到他们处在十分危险的境地,他估计此时是无论如何走不出去的,便平静地对大家说:“我们再看看。”然后转过脸对洛桑饶登说:

“快!晚了连你也出不去。”拉丁代本说着,顺手把来协的博士帽摘下来戴在洛桑头上,推了他一把:“快走!”

望着洛桑饶登的背影,拉丁代本感到心情沉甸甸的。是呀,数千名抗英大军不能没有统帅,不能没有人指挥。我这个经佛爷亲自委任的前线总指挥,在这最危急的关头,却离开了自己的部队,离开了自己的百姓,而且怕是很难安全地回去了。现在,谁能代替我指挥抗英大军呢?委派哲林代本代替自己指挥的决定对吗?对的,这个决定是对的,只有他能担起这个重任,拉丁代本对自己说。他又想起了今天上午的事。

在决定派拉丁代本等人去谈判之后,多吉孜本通知所有藏军军官和僧俗官员们来为拉丁代本等人送行,献哈达,敬青稞酒,并焚香祈祷,祝愿谈判圆满成功。惟独哲林代本一个人没有来,坚守在阵地上。他只派了一名如本如本,相当于一个营,营长也称如本。做他的代表,为总指挥送行。多吉孜本大为不满,严厉训斥那个如本,问他哲林代本为什么不来送行。如本回答道:

“哲林代本说,我们把阵地坚守得越牢固,总指挥他们谈判就越有力量,越能取得成功,他们的安全也越有保证。”

多吉孜本不以为然,命令那个如本回去请哲林代本来,却被拉丁代本制止了。他认为哲林代本做得对,他还让所有的藏军军官立即返回各自的阵地,没有他的命令,不许再离开。

但是现在,三个代本已经离开了阵地,其他三个代本和僧俗百姓们能够坚守阵地吗?

拉丁代本感到忐忑不安。

夕阳从窗口斜射进来,下午四点半钟,荣赫鹏上校在几个军官和侍卫的簇拥下,走进帐篷。他笑容可掬地对拉丁代本等藏方代表说:“非常抱歉,让你们久等了。”转身又朝外喊道:“格林,上茶!”

见荣赫鹏这么友好、和善、坦然,完全不像胸藏毒计的人,来协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他想,荣赫鹏的友好态度,表示了英方的诚意,大英帝国的军官说话还是算数的。他摸了摸脸颊,看了托麦一眼,感到有一肚子的委屈。

那张藏式矮脚桌的两侧,坐着藏、英双方的谈判代表。右边,以拉丁代本为首,依次坐着托麦堪布、土登晋美堪布和阿旺宗本。左边为首的是荣赫鹏,还有威廉上尉、吉布森中尉和玛丽小姐。来协以联络员身份,首先介绍了双方的人员。然后自己拿个小凳子,坐在后面。

拉丁代本仔细打量着对面这个英军头目。听来协讲,他已年过四十,但看上去却像个三十多岁的人。一头淡黄的头发卷曲着,络腮胡子像蔓延的青苔爬满了他的大半边脸,两只深蓝色的眼睛,像两泊湖水,令人觉得深不可测。此时,荣赫鹏正叼着雪茄,一口一口地喷着烟圈。他的脸在浓淡相间的烟雾中时隐时现,拉丁赛心目中的荣赫鹏也像这烟雾中的人一样,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拉丁赛感到这个对手绝非一般人物,在他和蔼、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阴谋和杀机。拉丁赛想知道,这个洋妖头目究竟要装什么神,念什么咒?

侍卫格林端着一只硕大的托盘走了进来。荣赫鹏忙起身让茶:“各位,今天请你们喝印度红茶。同你们的酥油茶相比它另有一种味道。噢,还有这水,是你们曲米的泉水,那味道自然与众不同。”说到这里,荣赫鹏笑了笑:“这茶还有一点儿象征意义,就是要英、藏友好嘛!是不是这样,代本先生?”

托麦心里着急,既没有心思品茶,更没有兴趣听洋大人饶舌,他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话:

“上校先生,我们已经等了很久,快谈正经事吧。”

“啊,堪布先生,我已经说过了,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荣赫鹏微微一笑,“但是,这并不是我们的过错呀!”

托麦立即驳斥:“双方商定在中午十二时举行谈判,请您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们等了整整半天,难道是我们的过错?”

荣赫鹏又看了托麦一眼:“堪布先生,请不要忘了还有别的条件呢,双方的部队都必须集结到坝子里来。我们帝国的军队是最讲信用的,按照协议,早已到坝子上来了,子弹也退出了枪膛。可是……”荣赫鹏故意加重语气:“你们的部队到现在还没有完全下山,这能说你们对谈判抱有诚意吗?”

来协生怕因惹恼英国人而使谈判破裂,赶紧解释说:“孜本已经下了命令,他们很快就会下来。”

托麦瞪了来协一眼。来协不由得吐了吐舌头,又悄悄地坐下了。

“我们快谈正经事吧!”托麦已经很不耐烦了。

“啊,堪布先生,不要着急嘛,既然请你们来,当然不只是为了喝杯红茶。”荣赫鹏不紧不慢地说着,却把目光转向了拉丁代本。

拉丁代本今年三十六岁,他的年龄和长相相称。面庞黧黑,前额宽广,嘴唇微厚,嘴角向上翘着,按照藏族的说法,是一个富贵相。特别是那双眼睛,敏锐、聪慧,流露出自信、坚定和毫不妥协的神情。荣赫鹏觉得,无论从哪方面讲,拉丁赛也是一个真正的藏族人。就是这个人,作为藏军的高级军官,从去年到现在,从边境到曲米仙廓,一直跟英军作战。是他,坚决主张抗英,反对谈判议和;是他,组织藏族军民夜袭英军营地,骚扰运输线;还是他,在这里设下防线,狠狠阻击英军,使英军不能顺利进兵江孜。几个月来,一提起拉丁赛的名字,荣赫鹏就感到畏惧、愤恨和恼怒,可又毫无办法。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荣赫鹏的嘴角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之色。他想到,拉丁赛这个在噶厦政府中最难对付的人,今天终于坐在我的帐篷里,掌握在我的手中了。这固然是由于我的机智,也是多吉孜本和何知府那两个愚蠢如猪、胆小如鼠的家伙帮助的结果。

忽然间,荣赫鹏的目光与拉丁代本那锐利的目光相撞了,荣赫鹏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避开了那灼热的目光。

“上校先生,你们什么时候撤军?”拉丁赛直视荣赫鹏,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严。

“啊,这个问题,我正想问各位。”

荣赫鹏避开拉丁赛威严的目光,故意装出轻松的样子,悠闲地弹了弹烟灰,细声慢语地说:“各位,谈判,不是谈我们撤军的问题,而是请贵军撤离前面的山口,让我的部队顺利地开到江孜去。”

荣赫鹏以温和的口气表现出的蛮横态度,激怒了藏方代表,连来协也感到惊讶。来协的嘴巴张得老大,半天也没有闭上。他万万没有想到英国人竟是如此谈判撤军问题。

“到江孜?你们到江孜去干什么?”托麦强压怒火,大声责问。

“谈判呀,跟你们政府的高级官员谈判边界纠纷、通商和游牧事宜。”荣赫鹏对玛丽点了一下头,玛丽会意地取出一份文件递给荣赫鹏。荣赫鹏右手拿着文件,朝藏方谈判代表扬了扬,用一种极为傲慢的口气说:“这是1890年英中两国政府签订的《中英会议藏印条约》,你们难道忘记了吗?这样吧,威廉!”荣赫鹏把文件递给威廉:“你再读给他们听听!”

威廉清了清嗓子,为了表示庄重,他站了起来。

拉丁代本一挥手,严厉地说:“不用念啦!”

威廉吓了一跳,立即顿住,神情木然,呆呆地望着荣赫鹏。

拉丁赛的目光像两把利剑,直刺荣赫鹏,正气凛然地说:

“这个条约,完全是你们英国人一手炮制的。我们噶厦政府和广大的僧俗百姓从来没有承认。边界纠纷,请问你们的国土在哪里?英国和中国远隔万里,哪里来的边界纠纷?中、英通商,也要商量着办,用枪炮逼着,那叫友好通商吗?再说放牧吧,”拉丁赛感到憋气,拉了拉挂护身符的带子,接着说:“哲孟雄自古以来就是西藏的一个天然牧场,我们的牧民,祖祖辈辈都在那里放牧牛羊,连《中英会议藏印条约续约》里,也充分肯定了这一点。”

托麦堪布气愤地说:“仅我们哲蚌寺,在那里就有四个牧场,现在全被你们侵占了。”

“你们以武力相威胁,蛮横地剥夺了藏民到哲孟雄放牧的权利,制造边界纠纷,并为武装入侵西藏寻找借口。”一想起《中英会议藏印条约》和《中英会议藏印条约续约》1888年,英国发动侵藏战争,占领隆吐山、纳汤等地。正当西藏军民积极准备反攻,请求朝廷派兵增援时,昏庸懦弱的清政府竟将支持西藏人民抗敌的驻藏大臣文硕免职,令主和的升泰赴前方议和,并派税务司英人赫政为升泰的助手。英国便通过赫政,完全操纵了升泰。1890年缔结了《中英会议藏印条约八款》。其主要内容是划定藏哲边界,英国由此强占了西藏的热纳、隆吐山、则利拉一带地方。清政府承认哲孟雄归英国保护,中国开放亚东为商埠。条约还规定,通商、游牧等项,以后再议。

经三年之久的交涉,1893年清廷和英国又订立了《中英会议藏印条约续约》(九款)。这一条约,取消了藏民到哲孟雄放牧的权利,哲孟雄和西藏的悠久历史联系全被断绝。

英国侵略者通过武装入侵,侵占了我国的大片领土,攫取了种种特权,全国各族人民一致反对这两个条约,指责升泰是“失信藏番,见好英夷”。这两个出卖西藏利益的条约,拉丁代本就非常气愤。

荣赫鹏似乎对藏方代表的激动情绪和愤怒并不在意,依然不紧不慢地抽着伦敦雪茄,嘴角挂着令人难以捉摸的狡黠的微笑,蓝眼睛逐一地打量着拉丁赛等藏方代表,如同一个猎人在欣赏自己手中的猎物。见藏方代表正怒气冲冲地盯着自己,荣赫鹏慢悠悠地开了口:

“诸位,我们不谈历史吧,把历史留给历史学家们去研究。政治家们关心的是现实。”荣赫鹏顿了一下,等待着威廉的翻译。待威廉的话音一落,他又加重了语气:“现在,哲孟雄是我大英属地,这是中英双方缔约承认的。但是,你们藏方不但不履行条款,反而砸毁了界碑,屡次三番地侵入我哲孟雄领地,挑起种种事端。这怎么能说没有边界纠纷呢?至于通商问题嘛,1890年中英缔约以后,你们只开放了亚东为商埠,这是很不够的嘛,条约明确提出通商问题以后再议。所以,我们是依约前来商议的。还有游牧问题……”

说到这里,荣赫鹏突然停住了,大概是想起了游牧问题在《中英会议藏印条约续约》中早已得到了明确的解决。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小口,湿润了一下因高山反应而略显干裂的嘴唇,然后话锋一转:

“我们要到江孜去,无非是要把问题解决得彻底些,以维护英中两国永恒的友谊。可是……”

“不要再讲漂亮话了。”托麦堪布终于按捺不住,打断了他的话,“你们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是喝了酥油茶,连茶桶都要抢走的人。你们现在到江孜,恐怕将来还想到拉萨去吧……”托麦又气又恨,话说得又快又急。

托麦堪布的话,就是不通过翻译,荣赫鹏也懂了一部分,确切地说不是听懂了,而是看懂了,猜着了。威廉那速度较之过慢的翻译证实了他的判断。他心里冷笑道,到江孜当然不是目的,我们必须到拉萨去。除了神秘的日光城的吸引,更重要的是要与达赖喇嘛直接会谈,与达赖直接缔约。多年以来,西藏第一次被一个达赖喇嘛统治着,这位达赖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傀儡,而是一个年近三十岁的真正的领袖。他成功地从童年的生活沉浮中脱离出来,比任何前辈都掌握着更大的个人权柄。在现代历史上,西藏第一次有了一个不能不与之打交道的统治者。因此,要想在西藏取得实际的利益,必须同达赖直接谈判。只有同达赖缔约,才能在西藏产生真正的效力。荣赫鹏微微一笑:

“嗯,拉萨――圣地,多么美丽的名字,多么神秘的地方啊!堪布先生,您知道吗?你们神圣而美丽的日光城,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还有三大寺,对我们西方人士来说,是有很大诱惑力的。”

拉丁赛比托麦更愤怒,更着急。身为总指挥,不能在战场上施展他的神威,却要坐在这能闷死人的帐篷里听鬼话,从荣赫鹏开口说第一句话时,拉丁赛就意识到上当了。现在,他更加明白了,英国人为什么拒绝同多吉孜本和何知府谈判,而一定要和他这个总指挥谈判,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呀!这时的拉丁赛,真好比一头猛虎被关进了牢笼。按照拉丁赛平时的性情,他早就会暴跳如雷。但今天,面对着如此危急的情况,拉丁赛异常冷静。他知道,吼叫,暴跳,丝毫也起不了作用。他暗示托麦堪布也不要焦躁。

拉丁赛死死地盯着荣赫鹏那张毛茸茸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蓝眼睛,听着通过威廉的嘴吐出来的荣赫鹏的话。他还想透过荣赫鹏那笔挺的黄呢子军装,看看荣赫鹏的心,看看这个洋妖头子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们究竟要干什么。拉丁代本发觉荣赫鹏在拖时间。他自己也需要时间,使洛桑饶登有时间去传达他的命令,使哲林代本有时间去执行他的命令。更为重要的是,要让已经到了坝子里坐在英军枪口底下的几千名藏军,迅速撤回去。拉丁赛态度严峻地说:

“不错,拉萨,这座雪山环绕的古城,作为佛教圣地,是美丽的,神圣的,对外界来说,她可能是神秘的、具有诱惑力的。拉萨的僧俗百姓也是好客的,他们会用洁白的哈达、香甜的美酒来迎接客人。但是,谁如果想损害她,践踏她,那拉萨将是一片火海,迎接他们的,将是烈火和利剑。上校先生,我想提醒你一句,谁逆风撒灰,灰一定会落入自己眼中。那些想损害别人、毁灭别人的人,自己终将被毁灭。”

听完威廉的翻译,荣赫鹏连连点头:

“好,讲得好!听说你们西藏有很多哲理诗,什么《萨迦格言》啊,《水木格言》啊,《格登格言》啊,代本先生的话里就充满了哲理,以后可以成为一位哲理诗人。等战事结束,我倒想专门研究这些哲理诗,到时候免不了要向阁下求教!”说着,荣赫鹏理了理那头黄色鬈发,朗声大笑。这种故作姿态的大笑,像一个蹩脚的演员,笑得那么刺耳,那么勉强,让人听来很不舒服,连坐在旁边的玛丽也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是的,我们藏族有悠久的历史,有光辉灿烂的文化传统,有丰富的典籍宝藏,其中自然包括很多优美的哲理诗。任何一个外国人,只要他不怀恶意,想要研究这些学问,我们都是欢迎的,愿意提供必要的帮助和支持。但是,你们现在带着大批枪、炮,难道是来研究藏族文化的吗?”

一听拉丁赛说到英军的暴行,土登晋美堪布的火就抑制不住地往上冒:“你们所到之处,捣毁寺院,焚烧经典,杀害无辜百姓,你们,你们简直是一群明火执仗的强盗,还有什么资格来谈论我们藏族的文化!”

阿旺宗本说:“你们以游历、探险为名,到亚东、帕里、日喀则等地来,盗走了我们大批珍贵的文物。”

来协生怕这些话激怒荣赫鹏,他极力劝解着:“各位代表,请不要生气,一生气,话就失去分寸,伤了和气,双方的距离会越来越大。大家都请坐,慢慢谈,慢慢谈。”

来协的话,帮了荣赫鹏的忙,他来了个顺水推舟:

“诸位先生,请你们不要把话扯得太远了,咱们还是谈谈最迫切的事吧!”

托麦逼视着荣赫鹏:“你说,你们到底撤不撤军?这是当前最迫切的事。”

荣赫鹏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这话,倒应该由我来问才对。”

拉丁赛按住又要暴跳的托麦,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满腔怒火:

“上校先生,我们希望你们遵守诺言,把部队撤到边境上去,然后我们再举行正式谈判,商谈有关事宜。”

荣赫鹏摊开双手,耸耸肩头:“你们不愿意在拉萨谈,我们又不愿意在边境上谈。在这里谈,又解决不了问题,这事情就难办了。”

托麦一拍桌子:“解决不了问题,还有什么谈的,代本拉,我们走!”说着就站了起来。

“走!”土登晋美和阿旺隆珠也站了起来。

荣赫鹏听着外面越来越大的吵闹声,他看了看表,那张突然变得冷酷的面孔上,露出了杀机。他神秘地看了看拉丁赛,又盯了托麦一眼,顺着来协的话,不阴不阳地说:

“既然来了,就不要走啦!大家还是坐下来慢慢谈吧。”说完,他自己却急匆匆地走出了帐篷。

威廉和玛丽等人也跟着走了出去。

帐篷里只剩下藏方的几位代表和联络员来协。拉丁代本感到情况有变,忙问来协:“洋人到哪里去了?”

来协摇摇头,露出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

托麦一拉代本的衣袖:“走,洋人在玩弄阴谋,我们也得准备打仗。”

拉丁赛摇摇头,镇静地说:“我们可能回不去了。”

“请等一等,我去看看。”来协又慌忙劝阻。

来协出去不久,外面枪声大作。几个人同时问:“怎么回事?”

拉丁赛快步向门口走去,一拉门,门被反锁着,他再用力一拉,帆布门被扯开了。他刚要迈出门去,两把雪亮的刺刀交叉在胸前,堵住了他的去路。拉丁赛怒不可遏,掏出手枪,“叭!叭!”两枪,一个挡路的英兵倒下了。他刚要往外冲,几个高鼻梁、黄头发的大汉冲上来,把他捆住。另外一群英兵冲进帐篷,把托麦等人也捆住了。几位代表,尤其是托麦堪布,大喊大叫,骂个不停。英国兵也听不懂,就用袈裟和藏袍袖子把他们的嘴给堵住了。

指挥这些士兵的是威廉上尉和吉布森中尉,一个高个子英兵向威廉请示:“报告上尉,怎么办?把他们干掉?”

威廉擦了一把汗:“先把他们关在这里,上校说,留着他们还有用。”

拉丁赛的手脚被捆得死死的,嘴里塞着袖子,使得他既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此时此刻,拉丁赛真是思绪万千。他满腔愤怒,但更多的是后悔和担心。他后悔没有始终如一地坚持自己的主张,没有听乡亲们的话,以至酿成今日这样的大祸。自己遭受危难是小事,在坝子里的藏军,山上的军民将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整个抗英斗争也将因此而遭受严重挫折。自己辜负了佛爷的重托,也辜负了僧俗百姓的信任和期望。

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密,拉丁代本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不知道阵地上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那些同自己生死与共、浴血奋战的军民们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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