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下个路口等着我,一辈子是朋友。等我爬过长长的斜坡,风也显得温柔。梦才脆弱,一放手就错过。有你陪伴,抬头就是晴空。
在伦子心里很少有家这个概念。父母过去经常会出差以至于在伦子眼中那个可有可无虚幻飘渺的所谓的“家”正在他的内心深处慢慢地淡化,退去。渐渐地伦子喜欢上了流浪,然而流浪在他看来是那么奢侈。心的流浪。放浪的天涯,不安的双眸,金戈铁马,逍遥一生。座座名山,条条大河,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金枝玉叶,回眸一笑,倾国倾城。柔情断肠,恨不能相逢,昏天又暗地忍不住地伤心。爱也罢,恨也罢,错也罢;天也罢,地也罢,梦也罢。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卧仙石梦长眠。
伦子喜欢这样没有空间、没有界限地想象一些美好的梦境。在他看来,这是对他心灵唯一的净化。
自从那次特别严重的感冒后,伦子的病就一直没有好过。抽烟让他的气管越来越干涸,像是许久没有得到雨水浇灌的沙漠一样。最后一天去门诊打针时下起了雨,正依旧在角落里蜷缩着,浓烈的消毒水味充斥这本不宽敞的走廊。伦子看着中午发下的文综试卷,无奈地笑了笑,便把试卷揉成一团,扔出窗外。外面雨依旧不厌其烦地倾泻于地面汇成无数条细小的河道,雨水噼里啪啦地拍打着玻璃窗,惺忪的雨气让伦子突然觉得冬天快来了。
护士,打完了。伦子叹了口气。正在一旁酣酣入睡,这让伦子觉得很愧疚。他的思绪仿佛又回到四年前第一次认识阿堂时的情景。堂儿躺在病床上,心电图不停地往外吐出一长串诡异的震波,小八被摩托车在地面拖了半个小时后正在抢救室与死亡搏斗,遍体鳞伤。他和小飞蜷缩在病房的一角,低垂着脸,苦涩厌倦。那时他们不知道老刀为何要这样做,更不明白他们是以一个什么心态和目的来对小天做出那种事。即使是陌生敌视的兄弟,小八和老刀的血缘关系也是无法更改的现实。伦子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绝望以及茫然的眼神,那种感觉似乎对于现在的正来说是绝对不存在的,但无论怎样看到正蜷缩在一角是很容易让他想到那时的他,如此而已。
他回过神来,突然鬼使神差般地想起鬼苍来。伦子曾经记得他和枫或多或少有些个人恩怨,但终究是兄弟,事情也就从此淡化下来;他还记得鬼苍那边的生意一直不景气,也听底下的兄弟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小道消息说老刀欠了鬼苍许多的钱。伦子突然想到鬼苍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看到我手指的那个方向了吗?将来我一定要把它变成自己的地盘!鬼苍手指的地方正是现在西坊胡同后面的废弃工厂。可回过头来又想想这句话是鬼苍三年前对他说过的,而现在听小飞说这地方已经归老刀所管。他越来越想不明白,事情仿佛正朝一个未知的领地前进,一个个谜团扑面而来,过去的一切仿佛又要从沉寂走向爆发。这让伦子在短短的半分钟内身心疲惫。
他妈的!我在这胡想什么,事情早已经结束了,我这想的是哪儿跟哪儿啊?!这和现在的我有关系吗?伦子用打完吊针后青色微肿的手拍打着头,恶狠狠地说。
嗯?!打完了?我在下面等你。正被伦子的话吵醒,边说边揉着惺忪的眼睛。
我今天就不过去了,老在你家住着也不好。伦子渐渐回过神来。
是不是又想打吊瓶?!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回去?正显得有些急躁。
老去的话你家里人会烦的,这样不好吧?
你这几天又不是没看到,我家哪有什么人?我爸妈都在外地做生意,这房子就我和一个亲戚在这住,就算是陪我,这可以吧?
呵呵,知道啦。你小子原来是害怕寂寞才让我一直住啊?
什么啊!要不是看到你感冒我才不让你来呢!
哈哈,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了……
天呀!好人为什么总没好报啊……
哈哈!伦子爽朗的笑声已经完全淹没了刚才疲惫的神情,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现实。
晚上两个人走在空荡的大街,雨下得潇洒并且毫不伪装自己的感情。他们像是两个屁颠屁颠的青蛙在路上轻盈地躲过一个个深浅不一的水洼。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那首《在雨中》,感觉厚重且塌实。这是一种奇妙的错觉。古城的夜景极其含蓄且娇小,偌大个城市在十一点钟声之后基本上就只剩下路灯作为夜生活的象征和代表,这样的情形也算是符合这座城市肃穆内敛的一贯作风。
到正家只用了十分钟时间,家里的冰箱空无一物。他让伦子在家里坐着看电视自己去外面买吃的东西。正的家足有两百平米。老式的摆钟不停地左右摆动,像是在证明时间的永恒和难以揣测的轮回暗示。宽大的餐桌让伦子难以揣摩两个人吃饭的感觉。面前的情景让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他一直看不出正是如此孤独且富有的孩子,可正的房间无论寻求怎样的理由仿佛都说不通它的小和简单:一台电脑,一张不足两米的床,没有书桌,几个苹果和干涩发黑的香蕉,桌上放着闹钟、软盘和一些细小的杂物,一把木制的檀香扇挂在墙上,电脑上面凌乱地摆放着复习卷子,落着厚厚的灰。伦子在这住了有三天,却始终没有把正的家转完,不是因为大这个概念而是每个房间都极其的精致,每一个东西都可以让伦子想象出极其复杂冗长且经典的场景。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这都会让人感到惊讶和羡慕。
我说你就不能安分点,病没全好就老老实实地坐到沙发上。我给你泡面去。正回来的时候说个不停。
我说你也够啰嗦的,这都三天了,猪都能好过来了吧?
得!你还知道你不如猪啊?哎……你终于变得聪明了,苍天有眼。
去你大爷的,好好给朕煮面……
啊呸!
说真的,这几天还真是多亏你了,要不是你估计我现在就在医院躺着了。伦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呦……你丫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啦?不像你呀,哈哈!没事儿!小样……我还要等你给我养老呢!
我昏!感情你是这个意思啊,真是人心隔肚皮!伦子边说边脱去早已湿透的蓝色绒制运动衣,身上爬满了细密的汗,似乎每个汗腺都在不遗余力地向外排出液体——好像在挣扎着向外奔离。这让他突然想起三年前所有的兄弟在经历一次次痛苦之后决然选择不同的路,四散奔离。包括他自己。伦子无奈地边笑边说:
怎么连你们也想从我的身体逃亡?老子灭了你!说完便拿着干毛巾固执地将身上那些抛离自己的物质挥去。不想残留。那种停留在你身体却将你抛弃的感觉伦子无法容忍。
过去没机会给你过上生日,这次给你补上。来!寿星!面好啦!吃吧。正在客厅喊道。
家里面也没什么吃的,爸妈都不经常回来,你就将就点吧。
很好啊,比我强。总之有饭吃就好。伦子边说边把面盖打开,海鲜味的。鱼虾的气息在他的鼻子周围挑逗他的味觉。伦子狼吞虎咽地吃着正精心为他做的长寿面,他发现原来过去一见就想呕吐的方便面在不同的场合和时间下也会显得如此美味,小小的虾米精致万分,淡淡的海鲜汤回味无穷。有时面条让伦子无法下咽,停留在嘴里,咸咸的,半张的嘴不停地抽动。小声地哭。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内心的触动似乎与嘴中的面条浸湿交融,伦子强忍着眼角的泪水,不停地哽咽。时间仿佛定格于此,回旋。流逝。过去的过去。任性。伦子无法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怎么?不好吃吗?正不解地问。
没……没有,好吃翻了,世间美味啊!
行咧,行咧。别贫了,我昏了……快吃吧。明天还要早起呢。这几天你就还在我家吧,开的药要按时吃,你家又没人,我家离学校近,就在我家多住几天。
嗯,好。吃三天药。哎……作孽啊。伦子吃完,双手交叉背到头后,吹起了口哨。
呦……不就是吃几天药嘛,吊瓶都打过了还怕什么,瞧你那熊样?正在一旁咧着嘴大笑。
不是啊……我是……
是什么是啊,我看你就别狡辩了,哈哈。你看你现在不挺矫健的嘛,还能动,又能吃。这几天就在我家窝着,多好。不过这房费嘛……嘿嘿……以后请我吃饭就行啦。
可……
别可了,咱是朋友不?是就别客气。
那……好吧,我就将就点吧,先在你家小住一段时间。
昏死……小样!感情是我赖着不让你走啊?
那是……哈哈。
晚上这一觉伦子睡得很塌实,特没心没肺。发达的四肢在床上乱蹭,跟马猴上树似的。睡得特卖力。
早上醒来后正已经穿好了衣服,愤愤不平地说:
你大爷的!昨天你抽什么风啊?!跟一女鬼似的胡说什么啊?怎么?做春梦了?哈哈!
做春梦咱倒没那福分,不过做梦是真的,梦的比春梦爽多了,哈哈……
你做梦没必要把我踢下床啊?!瞧你那灰头土脸的,梦见沙尘暴了?
暴你个鬼,快走!要迟到了!伦子边笑边吼。
我取车子,外边等你,记着把家门关好。伦子听这话时心里特暖和。家?他好像有了另一个属于自己的家,避风港一样安全,轻松且坦然。
那个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梦见和他们站在明烁的彩色石头上,看着扑面而来的海啸,彼此相视一笑,用尽身上所有的气力纵身跳离地面,去追寻它的深处,没有尽头。无比祥和。
伦子一直以为真正的朋友会在高三开始灭亡,或者说在三年前就本应消失殆尽,在他心中,朋友两个字会毫无保留地淡化,消融,蒸发。但他错了,错得一败涂地,错得心服口服。原来朋友是一辈子的事,原来我们始终都在彼此的内心深处占有空间,原来这一年依然会有朋友陪伴。
一起同行,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