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逍遥地一边赏玩山水,一边赶路,终于在一个月后来到雍州。
和徽州相比,雍州的情形要好得多——病人虽然有限,但经济条件都不错。唯一让小蝶有些操心的是:雍州已经有三个老头子坐镇三个几十年的老字号,她这个后生晚辈的生意比较冷清。
真不知道人们都是什么心态。难道医生就是越老越好吗?不怕他们老眼昏花下错了药?就算他们开的药没错,但他们开方子那种颤颤巍巍的鬼画符笔迹,一般人能认识几个字?恐怕他们自己药房上的伙计也只能当天书来看——不抓错药才怪!
小蝶一边在心里不服气,一边手脚麻利地在刚租来的店面里打扫。
不打紧不打紧!她心里说:凭着高超的医术,用不了多久我就能站稳脚跟。路遥知马力,路遥知马力!
“咦?‘泰安堂’?这里新开了一家药店。”门口来了小蝶的第一个主顾。
小蝶立刻把扫帚扔到一边,笑容可掬地上前打招呼:“在下初来宝地,不求飞黄腾达,但求有益于民——请各位乡邻多照顾!”
那圆滚滚的妇人迈着小步跺了进来,左顾右盼点点头:“地方挺干净,也清静。不像城东那个‘合元堂’,人比药还多,吵吵闹闹,小病也得转大病。”
那才叫开药店的境界呢。小蝶心里嘀咕一声,脸上还是和气虚伪的招牌笑容:“这位大婶,请里面坐!有小弟可以效力之处,您开口!”
“嗯——这才像医生的样子嘛!医者父母心,真不知道‘合元堂’那个老头子凭哪点那么拽。”妇人不客气地往红漆椅子上一坐,打量了小蝶几眼,笑眯眯地说:“这个小兄弟相貌真清秀!一看就是有仙缘的人,医术一定差不了!”
“您抬举我了。”小蝶也打量妇人两眼,疑惑地问:“这位大婶,您面色红润,声音洪亮,分明气血两不亏,健康得很。不知您给哪位求医问药?”
“哈哈哈——”妇人爽朗地大笑一声,“婆子我一家体壮如牛,既不求医、也不问药。隔壁打饼的老赵是我家当家的,我是他的老婆子张氏,看小兄弟孤身一人在这里开店……不知道小兄弟的衣食有没有人照料?”
什么?小蝶心惊胆战地扫了张氏一眼——她、她想干吗?
张氏又是“哈哈哈”一笑,“我只是想打听一下小兄弟是自己开灶还是在外买饭——我家当家厨艺不错,如果你三餐没着落,不如每月交一两银子,我家管了你的饭。婆子我专给人缝缝补补,如果你衣服没人浆洗,每月只需一百五十文……”
原来一开张就来个推销的……小蝶一边听她说,一边在心里仔细算了笔账——不划算!
银子只要进了她的腰包,就像孙悟空被压五行山一样,动弹不得。于是小蝶和气地笑了笑:“高邻,您的好意周某心领了。只是周某自小茕然无依,里里外外都是自己操劳,缝衣煮饭不在话下。不须劳动高邻。”
张氏的毫不掩饰失望,精神似乎也不像刚进门时那么健迈,垂着头啜啜告辞。
小蝶叹了口气:这年头,谁不难?她想着,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新家——这家小店,规模不能和容州那家相比。这儿只有一个窄窄的正堂,后院也只有巴掌大,乱七八糟的杂物中半埋的一间简陋的瓦房就是小蝶的香闺……实在很不风雅。
她人小力微,省吃俭用才能勉强生活,哪儿有照顾别人生意的本事?这样想了想,她的内疚感顿时到九霄云外散步去了。
这天半夜蚊子开始猖狂。它们饿着肚子等待多日,终于逮到小蝶这个肉林酒池。但蚊子们的狂欢还没开始,就被一阵熏香送到了极乐净土——小蝶从小招蚊子,九岁那年自己配了一剂超强力的熏香,屡试不爽。
小蝶满意地躺下,还没正式开始睡觉,就被隔壁哼哼唧唧的呻吟吵得心惊肉跳。“搞什么啊?”她翻个身,从床板上抽出半条烂木头,在墙上狠狠砸了砸:“高邻,墙壁薄,你们小声一点行不行?”
隔壁传来难堪的低语:“阿牛,别叫了。娘知道你难受,你忍着点……”
“娘……我忍不住!”
“阿牛,你这样子,娘看着难受。”
“娘……”
“阿牛……”
痛苦的呻吟和絮絮叨叨的安慰一阵阵送进小蝶耳朵里。
小蝶气呼呼地起身披衣——这家人怎么一点公德心也没有?大半夜的不让人睡个踏实觉!
“梆梆梆——”小蝶气势汹汹地狠狠在赵家的大门上拍了一阵,半睡半醒中的她原形毕露,完全不记得要披上平常那个温文尔雅的画皮……
开门的张氏一脸憔悴,泪痕还没有擦干。
“大婶,我初来贵地,你可能觉得我说话没什么分量,但我还是得说……嗯?”
空气中飘来的药香让小蝶的头脑冷静下来。
“谁啊?把风车草和灯笼花一起煮。”她撮了撮鼻尖,“这是什么配方?我怎么没听说过?”
张氏刚才还满含歉意、垂首落泪,听了她的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大夫,您真是神了……这是偏方。”
“少来!”小蝶摇摇头,“天下没我不知道的偏方——就是九宫山柳家那个传了十二代、传子不传女、传长不传幼、不到临死不传的天下第一保密偏方,我都在四岁的时候背会了……风车草配灯笼花?这种东西煮一块儿能干吗?该不会是小孩子玩家家酒吧?”
“这是城西‘顺元堂’秦大夫给的偏方。”
小蝶这时候才有些清醒了,卜楞卜楞有些头痛的脑袋,转转脖子问:“有人病了?怎么不去看病?我就在隔壁——难道你们看不上我的医术?”
张氏急忙摆手:“不敢不敢。只是我家拮据,请不起大夫……要不是顺元堂的秦大夫好心,舍了一张方子三帖药,我家连这个也熬不出来。”
小蝶叹口气,“让我看看——”
她最近实在闲得慌。以前老天爷还时不时送个头疼脑热的病人给她,但现在连头痛的病人也没有了……可能是她对医圣不恭敬的态度终于招来报应。
“大夫,我家……”张氏还要说什么,被小蝶拦住。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住得这么近,也是缘分。”小蝶打了个哈欠,睡意渐渐消失。她看着犹豫的张氏,耸耸肩说:“我知道,我的样子看起来可能有点像见死不救的大夫,但那只是因为大多数病人死不了。真要出人命,我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这话终于说服了张氏,将她让进门内。
小院的格局和小蝶那边如出一辙,几条晾衣绳上挂着湿漉漉的白布单——大概是张氏浆洗的成果。
床上的赵阿牛约摸二十来岁,如果健康地站起来,能用“体壮如牛”来形容。不过此刻这头牛是白水牛,整个人像被张氏浆洗过一样白惨惨、湿答答。
一看他这浑身流汗的样子,小蝶就知道:是雍州的怪病。她摞起赵阿牛的袖子把脉,随口问:“那个顺元堂是什么人开的?”
“顺元堂的掌柜是秦大夫。他和圣元堂的马大夫、合元堂的吴大夫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张氏看着这个和儿子形成鲜明对比的年轻人,心里有些怀疑他的能力。他实在太年轻,看起来这么单薄,这形象在张氏眼中首先就是不健康的典范。他真能看好别人的病?
小蝶却有自己的心事:想必顺元、圣元、合元三堂的老板是一个鼻孔出气,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故弄玄虚用一些稀奇古怪的草药,其实啥作用也没有,还拿这些不值钱的野草卖人情。他们要真的能治好怪病,瘟神赶快去找块云彩撞死算了。
小蝶不反对沽名钓誉,但前提是——有真才实学的人的名气要在这些草包之上!她冲张氏微微一笑,“大婶,这位大哥的病不妨事。”
她的微笑充满自信,让张氏略略动心。她眼中闪动着一丝猜疑:也许这个小大夫真有两下子?而小蝶的眼中流淌着雄心勃勃的光彩——此举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她绝不能浪费老天送到眼前、让她一鸣惊人的良机!
五天之后。
雍州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传奇人物——周小风大夫!
“这个年轻人据说是上天的百草仙子下世,专门为克制时疫而来。他这个人神乎其神精乎其精,随便地上一根稻草在他手里都能变成奇异的香花……”一个黄衫老者口沫横飞,摇头晃脑在茶馆里说书。
“什么呀,把我说的好像一个变戏法的。”小蝶把面孔藏在斗笠下,潜伏在茶馆的角落里,听着形形色色的人吹嘘他们对自己的了解——没办法,她就是这么虚荣,每天不听一听大家对“周小风大夫”的崇拜,她就寝食不安。
“这个年轻人啊——了不起!赵家的阿牛大家都认识吧?嘿,话说这阿牛一家,初来此地谋生,老父亲好不容易找到一份给人当厨师的活计,就不幸染上怪病,被主人解雇。老母亲靠给人缝缝补补度日,阿牛就成了家里的擎天柱、紫金梁。谁知老天爷定要给这一家好人一个劫难,一来让他们历经考验,二来为的就是成就百草仙子下凡的第一桩功名……”
这个说书的说得真好,真是百听不厌。小蝶抿了口茶,躲在斗笠下面偷着乐。
“阿牛竟然也不幸得了怪病!一条生龙活虎的汉子,顿时就瘦的皮包骨头。”——小蝶心说:这种说法夸张了点,但不夸张不叫艺术。这就是评书艺术!
“这时候,上天给雍州送来了周大夫。且说那夜,刚到雍州的周大夫夜不能寐,深为雍州百姓遭受的苦难揪心(说书的当然不知道蚊子的事情)正在这时候,隔壁传来妇人的抽泣。周大夫心里奇怪,于是起身披衣。那张氏正为儿子的病情烦恼,就听得门板做响,待开门,眼前不禁一花:天呀!只见香雾空濛、瑞彩千条自眼前一闪而过,半空中琴音雅乐、环佩叮当转瞬即逝——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年书生正站在眼前。那张氏心自疑惑,书生却开口说:‘大婶,我闻得您家中药香缭绕,莫不是有病人?在下不才,以悬壶济世为愿,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您尽管开口。’这张氏一听,真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连哭带说,把儿子的病情一讲,那书生——就是大慈大悲的周大夫——立刻说:‘大婶,咱两家住在近邻,也是缘分。待我给大哥看上一看——您不必担心,救死扶伤乃是我辈本分,我周某人既然立志从医,自然不能在这节骨眼上与您为难。看这病我分文不取!’”
茶馆里四面响起深深的赞叹和真诚的掌声。
小蝶没鼓掌——她的手很忙,正在拼命捂着嘴偷乐。
“这周大夫前世乃是天上的百草仙,怪病自然难不住他。只见他看看阿牛的面色,两根手指把脉一搭,沉吟片刻,自家中取出药箱,抓了五六样药材——嘿!这真是天下一物降一物,这五六种药正是怪病的克星!那阿牛喝了药,还没一个时辰,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待他第二天醒来,好精神!又是生龙活虎大汉一条!”说书的说到这里,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正在这时,一个高大扎实的身影出现在茶馆门口。说书的眼睛一亮:“大家看看,这就是阿牛——谁还能看出来他害过时疫?我说书的没骗你们吧?”人们顿时啧啧称奇。
阿牛没理会这些闲人,在茶馆里四下看了看,来到一个戴斗笠的少年身边,柔声说:“午饭时间到了,回家吃饭去!我娘说按时吃饭才能身强体壮——看你瘦的这样儿!”少年“嗯”了一声,跟在阿牛身后就走。路过说书的身边,他掂了两个大钱,似乎有些舍不得,又收回去一个。
说书的早就记住他了:他每天顶个斗笠来听霸王书,这几个钱又不会要了他的命!真抠门!
“嘡啷!”大钱往说书的破碗里一扔,少年扬起头,一脸灿烂的笑容:“讲得不错!”
说书人的眼瞪直了——“周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