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泥丁香

（七）

一度在无意识中把杨兰彻底忽略的事实，让我感到事态很严重。我在电脑里把《中国精神障碍分类方案和诊断标准》和WHO的国际疾病分类翻查了出来，将杨兰的表现对号入座，最接近的是抑郁症。书上提到该种情感性精神障碍以心境低落为主，并且至少有其所列举的四项症状方可认定。但是我找来找去只是找到三项：兴趣丧失，无愉快感；精神运动性迟滞；联想困难或自觉明显的思考能力下降。其他的诸如自我评价过低、自杀行为、明显的性欲减退都谈不上。首先杨兰不是一个妄自菲薄的人，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你不搭理我，我还不搭理你呢！这一度就是她的口头禅。我想要是哪一天杨兰被迫沿街乞讨，别人给小票她肯定不会要，她还能做出一副别人本就应该施舍于她的表情来。说起自杀，我又想起杨兰提到的谋杀同学一说，她同学也许的确是挂了，但是杨兰活得好好的。我曾经在女孩子的手腕上看到过匕首划出的伤疤、一个忍字、男性的名字或字母，但是杨兰十分爱护自己的身体，连上体育课容易摔伤的肘弯处，也没有一处疤痕，所以她也没理由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临床常见的自杀行为有这几种：一不哭、二不闹、偷偷摸摸地上吊；见个水坑就往下跳或者把自己的头按进脸盆里；把灯泡卸下来，将手插进去，或者爬高压线电线杆、钻变压器；再一种就是自虐兼自杀的吞食异物的行为，即把发卡、钥匙、折断的筷子、圆珠笔、报纸、瓶盖、硬币、透明胶、橡皮筋、五号电池、体温表等随手可得、短小精悍的物件放进嘴巴里。杨兰近乎疯狂地往嘴里放零食时，我有意观察过，连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吃大白兔奶糖时，有糖纸和薄膜留下。我想，她的味觉还没到那种连钢铁、塑料和纸屑都不排斥的境地。（如果真的那样子，她会不会咬掉我的舌头？）而且调查显示，女性患抑郁症比率高，但是男性患者自杀率高。一个定心丸似的医学结论。至于性欲，她不减反增，我想这跟她的抑郁症状轻重的周期有莫大的关系。

杨兰的症状有如经济周期，早上复苏，白天繁荣，傍晚衰落，晚上萧条，也就是说昼重夜轻。关灯、关电脑睡觉之后，她不停地说话，我想吻她都钻不到空子。

她讲述的东西远离白天所经历的生活，甚至它们作话题的引子都不配，与从开始到现在的同居生活也没有关联，连同学的性丑闻都不谈论。她说，我高中时最喜欢的课文是《与朱元思书》，并且当场背出一段：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她急急忙忙地拉着我跟着她一起背诵，可我早把它还给语文老师了，我像是一个被拉到台上演讲却一句话都讲不出的冷场者，又是尴尬又是着急，一个劲地跟杨兰道歉。她却说起了文言文与白话文之争，又说今天的争论已到了汉语与英语的优劣之争了，还说，对英语有点癖好的或读过“红宝书”的，就老是说英语有更完善的语法结构、更清晰的语言表达能力、较少的歧义、普适性。紧接着话题又是一换，编程使用的高级语言可以分为两类，面向过程的语言和面向问题的语言。计算机专业用的教材要么是讲解被淘汰的技术或者是毕业之时肯定会出局的版本。优胜劣汰是残酷的自然法则。在现代商业社会中，它也是竞争的必然结果。完全竞争只是理论的假设，现实中有信息不对称还有私底下的较量。必须要注意自身之外的约束条件，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德、五读书。读书是一项教育投资，认定产出会大于投入才作出的理性选择。九年义务教育必须免费，否则财政部要花更多的钱维持一个庞大的警察队伍。如果财政入不敷出，它就要发国债，这是寅吃卯粮，好似信贷消费。城市有信贷消费，其实农村也有信贷消费，后者愿意向亲戚或银行借钱让孩子上大学，正如前者会预支工资来购买住房和汽车。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时，车速低于七十公里，是要被轰走或者要扣分的。信息高速公路不仅要突破技术“瓶颈”，还要突破体制的“瓶颈”。垄断只能维护一小部分人的利益，高额利润还要支付对付反垄断的成本，包括维护巩固利益集团，游说或行贿政策制定者以及正面形象宣传。宣传是交换扩大化的需求，它需要更多的人知道，于是有了大声吆喝、高音喇叭，它既能强化自己的声音，也能接受夸张的表述。宣传这种商业交易模式侵略到人体时，就变成了作秀。我喜欢脱口秀，脱口而出，不像作秀那样有准备有预谋，有前期策划有后期制作。我曾经参加过一次金工实习，制作一把锤子。《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一部反映虐待狂与受虐狂生活的小说，而且主要是肉体虐待……

她的思维袋鼠般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上，我跟不上她的步伐，连她自己也说她的思维之快快得说话难以跟上，她真想坐到电脑面前，说出一部分，双手打出另一部分。她越来越不在乎我能否接上嘴、发表意见、跟她谈到一块儿去，甚至都不在乎我是否在聆听，是否愿意聆听。她像在进行一次没有观众的排练，自得其乐，而不是与民同乐。杨兰的强烈表达欲呈现的第一夜，我感到思维窘迫，但是内心欣喜。她不光口不择言，而且手脚乱动、左右翻腾，像是一个即将面世的胎儿。这是对她白天的不言不语不动弹的反动。不过因为大半夜的体力耗损，次日白天她的抑郁更加深重了，她头发蓬松地偎在床上，就像一只昏睡在枝头的猫头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