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倩的确是一个孩子,比如她在给我的第一封信的信封正面大拍邮差马屁:风吹日晒、邮差最帅;送信不误、邮差最酷。信封背面写着她对可能觊觎此信的人的咒语:中国乃大国,做人要道德,偷看此信者,不死也骨折。还比如她有一个固执的观念:所有的大学生都有心理疾病,男大学生更是病得不轻,我满指望她出示一些权威医学机构的调查结论,没想到她竟然说那是她自己调查的结果。我想,真是一个偏执狂。再比如张倩跟我打电话时有一句充满孩子气的常用语:你总是让我很着急。面临两个叙事线索时她这样说,然后再择一而叙,有点像是古典小说中一句过渡语: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当我打断她琐碎的叙事,要她用一句话把刚刚经历过的关系错综复杂、头绪凌乱不堪的打架闹事讲清楚时,她倒是真的有点着急了。一次在情急之下,她还把音乐说成音乐(lè),把我乐得不行了,感觉到她有点不好意思,就替她救场说:你的意思是音乐使人快乐,简称音乐(lè)。把她逗得吃吃地傻笑。
不过张倩有时也能说出让人刮目相看的话来:我有这样一个阴谋,如果我拥有了一个情人,我会在写给他的情书的背面扑上一种药粉,这种药粉散发着中性香水的气味,就算把情书放进箱底十年,也不失爱情的醇香;但是如果我的情人有一天决定彻底忘记我而放火烧情书的话,药粉遇火就会生成一种无色无味的剧毒气体,他只要嗅到了,就会中毒而死,连最先进的仪器也检测不出来他的死因。
给我写信之前,张倩就在电话里把这个谋划详细地抖搂给我,让我在为她的想像力叫好时不觉害怕起来,因为我常常涌起一种想把一切旧的物件一把火烧掉的冲动,并且不时地付诸实行,我憎恨这些东西中所包含的信息,它们更多地代表着我不光彩的过去。以日记一则为证:
“现在我在家里,一个我的写作计划胎死腹中的现场。今天烧掉了一些信件和部分文章,这是不足为奇的惯例。烧文章的时候,我主要是开心。首先我觉得它们并非写得太坏,即使它们变成空虚,也仍然有可能对应着价值和力量。有个事关海明威的故事是这样的,他让妻子把他的行李衣物从家里带到他所在的城市,百密一疏的妻子在火车上丢失了旅行包,其中恰好装着一部已经完成的长篇小说的手稿。海明威痛失手稿之后,根本就不想再提及这件伤心往事,正如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中,《百鸟朝凤图》的凤头被表妹剜去做了麻将牌中的幺鸡之后,周星驰饰的唐寅气圆了眼睛,但一句话也没说。海明威也没有凭借记忆复写出来。我私底下认为,那部落在不识货的小偷手上的小说肯定是一部佳构,即使沉没于世,也不失其文学价值。其次,我认为,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写出比这堆将死之物更好的东西来。所以火苗熔了字,我也没有走到开心的反面。倒是那些信件让我犯了踌躇,我左思右想,烧还是不烧呢?据说作家石康与女友分手之后,向对方索要昔日去信,女友寄回一大捆,可惜都是复印件。他重新检视昔日表白,羞愧不已。这个故事是说,今天的我们不应该留下证据,让明天的自己蒙羞。于是我以打火机为工具,以卫生间为隐秘地点,开始毁尸灭迹,在这光线阴晦不明的×月×日下午。”
张倩显然不希望我把她当成孩子。她对我的全部举证都予以解释或加以辩驳。她说只有在信封正面写上祝愿才能保证邮差认真工作,也只有在信封背面写上告诫才不会被我们老师偷拆,至少她的老师就有可能干这样的勾当。她之所以在网络聊天时夸大自己的年龄,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比同龄男孩的境界要高小指尖那么一丁点儿,她寄希望于那些她勾引过来的多吃了几年饭的男生能把这几毫米的差距弥补起来。
她说她有比我更丰富的感情阅历,这是她的拳头论据,包括形形色色的她一开讲我就头大如斗的爱情理论和与九个男生的爱情经历。在接连叙述系在她的爱情之绳上的九个蚂蚱之前,她坦白说,我有时会渴望碰上一种特别的恋爱模式,充满幻想的,有着受虐狂意味的,比如我爱上了一个才华横溢但是还没有成名的艺术家,他也爱上了我,我们轰轰烈烈地相互爱恋着,但是没两天,他就把我甩了,原因是他找了一个各方面都比我优秀的女孩,比我高比我苗条比我漂亮比我有气质比我温柔体贴,反正是绝对要把我比下去,要是找一个大家公认比我差劲的,我会怀疑他的审美品味的。他甩我的时候还要做得特别绝情,不给我留下任何余地,也不让我存留丝毫的幻想,如果反反复复藕断丝连的,我会怀疑他的果断与魄力的。被他无情地抛弃之后,我好一阵子痛不欲生,然后草草地嫁给一个平庸而勤奋的人,但我一直到死都会对那个情人念念不忘。
张倩有时感慨自己办事效率太低,她说她的同学好多不是处女了,可她先后谈了九个男朋友,还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处女,最近还有一个女友与她的男朋友双双神秘失踪,她既害怕又有点羡慕。她还说由于大多数女生都是在初中升高中时被挤到教育主干道之外,比如社会上或者中专、职校等。所以她们这种性态度的女生占同龄女生的大部分,至于我所接触到直到大学才恋爱的女生都是些脑大无胸的感情白痴,男生也类似,所以她认为大学男生病得不轻。我由此终于明白她说的有病指的是性压抑,而不是躁郁症、歇斯底里什么的,差点没把我吓坏。
她的第一个男朋友送她一块戴在脖子上的翡翠,形状是一头温驯的牛,张倩的属相。我猜想那玩意戴着一定很不舒服,比如它会滑进乳沟里,会勒住睡得蓬乱如草的头发,有时肯定还会跑到背后去,但张倩说她一戴不取,已有数年。她的第八个男朋友是一个大学生,是作为笔友认识的,她的个人说明上的地址其实就是他的。她曾经混进过她男朋友的寝室,长发披肩一看就非我族类的她,在楼道里使很多迎面走来的男生瞳孔放大,进了男友的寝室,她感觉像是来到一个达达主义艺术展厅,她的嗅觉也受到了空前的刺激,一股古旧书店、火车厢和垃圾站的复合气味,像两窝蚂蚁爬进了鼻孔,不到十分钟她感到自己像是有点晕车,只好不顾男友的挽留,小跑着下楼去,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出楼道的时候,终于被一个管理员叫住了: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不懂一点规矩?张倩倚小卖小地说,老大爷,我是给我哥哥送生活费来了。后来那个男生把她甩了,以冷淡并且无休止的逃避的方式甩的。张倩的表姐在男友所在学校的自修学院读书,她让表姐找了一帮人,准备伺机把男生暴打一顿,后来想想算了,不能脏了别人的手。此后她就开始留意有关大学男生的报道,以时尚杂志上介绍的驯夫术、御妻术之类的东西为理论基础,分析他们的心理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