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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魏丑驴迎春逞百技 侯一娘永夜引情郎

  诗曰:光阴百岁如梦蝶,管甚冬雷与夏雪;杯行到手莫留残,今人不见古时月。

  花前拍手唱山歌,须信人生能几何;能向花前几回醉,明朝青镜已婆娑。

  话说黄州同看了签语,大讶起来。各官一齐来问,黄达才将向日落水所遇之事,细说一遍,众官皆咋舌,便解道'赭者,赤也;巳者,蛇也;练塘者,赤练村也。乃是隐著'赤练蛇'三字。"朱公道:"前二句明白了,后二句如何解?"黄达道:"或是九九之数,还有水灾,亦未可知。"道士献茶毕,朱公回船南去,由扬州、瓜、仪一路来。只见和风拂拂,细柳阴阴,麦浪翻风,渔歌唱晚,处处桑麻深雨露,家家燕雀荷生成,非复旧时萧条之象。朱公满心欢喜。

  巡视毕,回到淮安,择日排庆贺大宴。山阳县动支河工钱粮,就於清江浦总河大堂上铺毡结彩,摆开桌席。上面并排五席,乃是河漕临抚按五院,俱是吃一看十的筵席。金花金台盏,银壶银折杯,彩缎八表里。左首雁翅三席是三司;右首雁翅三席乃徐、颖、阳三道。也是吃一看十的筵席。金花金盏,彩缎四表里。卷篷下乃四府正官并管河厅官及佐贰,各折花红银五两,惟黄州同与府县一样。这筵席是抚院为主,是日先著淮、扬二府来看过,各官纷纷先来伺候。巳牌时,抚院先来,是日官职无论大小,俱是红袍吉服,各官於门外迎接抚院进来。只见鼓乐喧天,笙歌聒耳,果然好整齐筵宴。但见: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金盘对对插名花,玉碟层层堆异果。篮盛奇品,满摆著海错山珍;杯泛流霞,尽斟著琼浆玉液。珍馐百味出天厨,美禄千钟来异域。梨园子弟,唱的北调南音;洛浦佳人,调的瑶琴锦瑟。趋跄的皆锦衣绣裳,揖让的尽金章紫绶。齐酣大酺感皇恩,共乐升平排盛宴。

  话说各官随抚院到堂上看过了席,巡捕官忙来禀道:"各院大人都到了。"抚院即至阶下迎接,相见礼毕,阶下乐声嘹亮。茶毕,抚院起身,举杯酬过天地,回身安席,首敬朱公,称贺道:"大人鸿才硕德,障此狂澜,奠安陵寝,生民乐业,福山禄海,当与淮、黄并永,敬贺!敬贺!"朱公接杯,谦逊道:"弟荷圣主威灵,承诸位大人教益,偶而侥幸,敢叨佳誉,愧赧之至!"朱公也转奉了抚院酒。各院彼此醉酢过,然后司道并各官奉酒相贺,朱公也一一酬毕方入席。堂下各官皆分班告坐。上过头汤,戏子参堂演戏,虽无炮风烹龙,端的是肉山酒海,箫韶叠奏,锣鼓齐鸣。饮至申时,各院起身,於堂上摆设香案,向北谢恩,相让上轿而去。府县等收拾花缎桌席,具手本分送各衙门交割,一齐散了。

  次日,朱公上本举荐管河官员,并求河工新旧诸神庙额。

  不日旨下:加朱公太子太保工部尚书,荫一子入监。各官皆加二级,惟黄达绩劳独多,升为两淮监运同知,兼管河务。有诗道他们的好处道:砥柱狂澜建大功,洪恩千载在淮东;封妻荫子皆荣显,始信男儿当自雄。

  朝廷又差了临淮侯李信恭、礼部尚书除阶,祭告二陵,并分祀河神。朱公闻信,即起马往临清侯接。二人祭告毕,回京覆命。路过临清,来拜朱公。是时正值冬尽春回,临清打点迎春。

  却说临清地方,虽是个州治,到是个十三省的总路,名曰大码头。商贾辏集,货物骈填。更兼年丰物阜,三十六行经纪,争扮社火,装成故事。更兼诸买卖都来赶市,真是人山人海,挨挤不开。次日正值迎春,知州率领众官郊外迎春,但见:和风开淑气,细雨润香尘。当街鲍老盘旋,满市傀儡跳跃。

  莲台高耸,参参童子拜观音;鹤驭联翩,济济八仙拱老寿。双双毛女,对对春童。春花插鬓映乌纱,春柳侵袍迎绿绶。牡丹亭唐王醉杨妃,采莲船吴王拥西子。步蟾宫三元及第,占鳌头五子登科。吕纯阳飞剑斩黄龙,赵元坛单鞭降黑虎。数声锣响,纷纷小鬼闹钟馗;七阵旗开,队队武侯擒孟获。合城中旗幡乱舞,满街头童叟齐喧。斗柄回寅,万户笙歌行乐事;阳钧转泰,满墀桃李属春宫。

  是日,朱公置酒於天妃宫,请徐、李二钦差看春。知州又具春花、春酒并迎春社火,俱到宫里呈献。平台约有四十余座,戏子有五十余班,妓女百十名,连诸般杂戏,俱具大红手本。

  巡捕官逐名点进,唱的唱,吹的吹,十分闹热。及点到一班叫做靺鞈技——自靺鞈国传来的,故叫做靺鞈技,见一男子,引著一个年少妇人并一个小孩子,看那妇人,只好二十余岁,生得十分风骚。何以见得?有词为证:嫣嫣润润,袅袅婷婷。不施朱粉,自然体态轻盈;懒卸铅华,生就天姿秀媚。眼含一眶秋水,眉湾两道春山;惯寻普救西厢月,善解临邛月下琴。

  那男子上来叩了头,在阶下用十三张桌子,一张张叠起,然后从地下打一路飞脚,翻了几个筋斗,从桌脚上一层层翻将上去,到绝顶上跳舞。一回将头顶住桌脚,直笔笔将两脚竖起。

  又将两脚钩住桌脚,头垂向下,两手撒开乱舞。又将两手按在桌沿上,团团走过一遍。看的人无不骇然,他却猛从桌子中间的空里一一钻过来,一些不碍手脚,且疾如飞鸟。下来收去桌子,只有一张。那妇人走上去,仰卧在上,将两脚竖起,将白花绸裙分开,露出潞绸大红裤子。脚上穿著白绫洒花膝衣,玄色丝带,大红满帮花平底鞋,只好三寸大,宛如两钩新月,甚是可爱。那男子将一条朱红竿子,上横一短竿,真竖在妇人脚心里。小孩子爬上竿子去,骑在横的短竿上跳舞。妇人将左脚上竿子移到右脚,复又将右脚移到左脚,竿子也绝不得倒。那孩子也不怕,舞弄了一会,孩子跳下来,妇人也下桌子。

  那男子又取了一把红箸,用索子扣了两头,就如梯子一样。

  那妇人拿一面小锣,当当的敲了数下,不知口里念些甚么,将那把红箸望空一抛,直竖著半空中。那孩子一层层爬上去,将到顶,立住脚,两手左支右舞。妇人道:"你可上天去取梅花来,奉各位大老爷讨赏。"那孩子爬到尽头,手中捻诀,向空画符。妇人在下敲著锣,唱了一会,只见那孩子在上作折花之状。少顷,见空中三枝梅花应手而落,却是一红二白。那孩子一层层走下,到半中间,一路筋斗从箸子空中钻翻而下。妇人拾起梅花来,上堂叩头,献上三位大人面前,遂取金杯奉酒。

  三公大喜。李公问道:"今日迎春,南方才得有梅花,北方尚早,你却从何处得来?"妇人只掩口而笑,不敢答应。徐公是个风月中人,即将自己手中酒递与妇人,妇人不敢吃。朱公道:"大人赏你的,领了不妨。"妇人才吃了,叩头谢赏,复斟酒奉过徐公。朱公问道:"你是那里人?姓甚么?"妇人跪下禀道:小妇姓侯,丈夫姓魏,肃宁县人。"朱公道:"你还有甚么戏法?"妇人道:"还有刀山、吞火、走马灯戏。"朱公道:"别的戏不能罢,且看戏。你们奉酒,晚间做几出灯戏来看。"传巡捕官上来道:"各色社火俱著退去,各赏新历钱钞,惟留昆腔戏子一班,四名妓女承应,并留侯氏晚间做灯戏。"巡捕答应去了。

  原来明朝官吏,只有迎春这日可以携妓饮酒,故得到公堂行酒。翻席后,方呈单点戏,徐公点了本《浣纱》。开场,范蠡上来,果是人物齐整,声音响亮。一句已毕,西施上来,那扮旦的生得十分标致,但见:丰姿秀丽,骨骼清奇。艳如秋水湛芙蓉,丽若海棠笼晓日。

  歌喉婉转,季延年浪占汉宫春;舞态妖娆,陈子高枉作梁家后。

  碎玉般两行皓齿,梅花似一段幽香。果然秀色可为餐,谁道龙阳不倾国。

  那小旦人材秀雅,音韵悠扬,腔真板正,深得魏良辅的传授。正是响遏行云,声穿金石。做法又入情淳化,及到捧心一出,却愁处见态,病处见姿,无不描写曲尽。阶下无不暗暗喝采欣羡。那侯一娘见了这小官,神魂都飞去了,不觉骨软筋酥,若站立不住,眼不转珠的看,恨不得顿成连理。

  一本戏完,点上灯时,住了锣鼓,三公起身净手,谈了一会,复上席来。侯一娘上前禀道:"回大人,可好做灯戏哩?"朱公道:"做罢。"一娘下来,那男子取过一张桌子,对著席前,放上一个白纸棚子,点起两枝画烛。妇人取过一个小蔑箱子,拿出些纸人来,都是纸骨子剪成的人物,糊上各样颜色纱绢,手脚皆活动一般,也有别趣。手下人并戏子都挤来看,那唱旦的小官,正立在桌子边。侯一娘看见,欲要去T情,又因人多碍眼,恐人看见不像样。正在难忍之际,却好那边的人将烛花一弹,正落在那小官手上。那小官慌得往后一退,正退到侯一娘身边,一娘就趁势把他身上一捻,那小官回过脸来向他一笑。一娘也将笑脸相迎,那小官便挨在身边,两个你挨我擦,直做至更深,戏歇才完。二公起身,朱公再三相留。徐公道:"再立饮一杯罢。"侯一娘上来先奉了徐公酒,妓女们也斟酒来奉朱、李二公。徐公扯住一娘的手,一递一杯吃,妓女们来唱小曲。李公道:"叫那唱旦的戏子来唱曲。"妓女下去说了。

  那小官尚未去,只得上来与诸妓并立,俨然一美妹也。那小旦奉了一巡酒,才开口要唱,李公道:"不必大曲,只唱小曲罢。"递扇子与他打板,唱了一曲。徐公与他一杯酒。李公道:"各与他一杯。"侯一娘也满斟一杯递与他,趁势在他手上一抓,又丢了一个眼色。那小官也斟了一杯奉答,一娘就如痴了一般。

  饮了一会,二公叫家人赏众戏子每名一两,那小旦分外又是一两,四妓女并侯氏亦各赏一两。众人谢过赏,李、徐二公作谢上轿而去,众人皆散。这才是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有诗道得好:华堂今日好风光,凤管鸾萧列两行;艳舞娇歌在何处,空留明月照东墙。

  却说那小官也姓魏,名子虚,字云卿,苏州人。自矜色艺,不肯轻与人相处。晚间自庙里回到下处,思想那妇人风流可爱,且十分有情。想了一夜,恨未曾问得他姓名下处。心里又想道:"他是过路的人,不过只在码头上客店里住,等天明了寻他一遭。"巴到天初明便起来,见同班的人俱未醒,他悄悄的叫打杂的往对门店里卖水来,洗了脸,锁上房门,竟往南门码头上来。见几家客店,却不知下在谁家。是日正是新春,家家俱放爆竹烧利市。魏云卿走来走去,又不好进店去问。

  原来北方人家,时节忌讳,不许生人进门。他又是个小官儿的性格,腼腆怕问人。走了几遍,没情趣,只得回来到下处。

  见班里人都在那里斗牌,一个道:"早晨寻你烧了个利市,只道你上厕去了来,何以这样齐整?上街做甚子?这样早独自一个行走,这临清码头是乌豆换眼睛的地方,不要被人粘了去。"云卿道:"不妨,他只好粘我去做阿爷。"一个道:"不是做阿爷,转是要你去做阿妈哩!"云卿笑将那人背上打了一拳,就坐下来看牌,正是:朝来独自访多情,空向桃源不遇春;默默芳心惟自解,难将衷曲语他人。

  现说侯一娘在庙中见那小官去了,心中怏怏,没奈何,只得收起行头,出庙回到下处。丑驴买了酒来,吃上几杯,上床睡了。思想那人情儿、意儿、身段儿,无一件不妙,若得与他做一处,就死也甘心。心中越想,欲火越甚,一刻难挨。打熬不过,未免来寻丑驴杀火。谁知那丑驴辛苦了一日,又多吃了几杯酒,只是鼾呼如雷,就同死人一样,莫想摇得醒。翻来覆去,总睡不著,到鸡鸣时才昏昏睡去,犹觉身在庙中。丈夫孩子不知何处去了,走到阶前,见殿上灯烛辉煌,又走到东廓下戏房里,见众戏子俱不在,只那小官伏在桌上打睡。走到他身边,见他头戴吴江绒帽,身穿天蓝道袍。一娘将他摇了几摇,那小官醒来,两人诉了几句衷情,便搂在一处。正做到妙处,只听得人喊来道:"散了!散了!去呀!"那小官将手一推,猛然醒来,乃是南柯一梦。醒来情愈不能自己,再去扯丈夫时,丑驴已起去久矣。睁眼看时,见窗上已有日色,听得丑驴在外烧纸,又听得一片爆竹之声,只得勉强起来,没情没绪,只得做些饭吃了。码头上也有几班戏子,留心访问,又不知他姓名,难以问人,只是心中思念,终日放他不下。不意自立春后,总是雨雪连绵,一直至正月,没个好晴天。一娘也不得上街,只得丑驴领着孩子,终日上街打花鼓翻筋斗,觅些钱钞来糊口,自己独坐在楼上,终日思想那人。

  却说这店主人姓陈,有个儿子叫唤买儿,才十九岁,生得清秀,也是个不安本分的浮浪子弟,终日跟著些客人在花柳丛中打混。见侯一娘风骚,他也常有心来撩拨。只因连日天雨,见妇人独坐在家不出门,遂来效小殷勤,终日在楼上缠,竟勾搭上了。那买儿不但代他出房钱,且长偷钱偷米与他,日近日亲。一娘终日日有买儿消遣,遂把想小魏的念头淡了三分。

  不觉光阴易过,又早到二月初旬。连日天气晴和,依旧上街做生意。一日晚间归来,店家道:"明日王尚书府里生日,今日来定,你明日须要绝早去。"侯一娘答应,归楼宿了。

  次日天才明,王府管家就来催促。夫妻收拾饭吃了,到王府门首伺侯。只见拜寿的轿子并送礼的盒担,挨挤不开。等至巳牌,才见那管事的出来唤他进去。到东首一个小厅上,上面垂著湘帘,里面众女眷都坐在帘内。丑驴将各色技艺做了一遍,至将晚方完。一娘进帘子来叩头,王奶奶见他人品生得好,嘴又甜,太太长,奶奶短,管家婆他称为大娘,丫头们总唤姑娘,赚得上上下下没一个不欢喜。老太太问了他姓名,道:"先叫你家长回去,你晚间看了戏去。"又向媳妇道:"可赏他一匹喜红,一两银子。"一娘便到外边来对丑驴说了,丑驴收起行头,领著孩子先去。一娘复到帘内来谢赏,王奶奶叫看坐儿与他坐。

  一娘不肯坐,说之再三,才址过一张小杌子来坐了。然后众女客吃面,一娘也去吃了面。

  少顷,厅上吹打安席,王太太邀众女客到大厅上上席。女客约有四十余位,摆了十二席,宾主尊卑相让序坐,外面鼓乐喧天,花茵铺地,宝烛辉煌,铺设得十分齐整。有献寿诗二首为证:阿母长龄拟大椿,相门佳妇贵夫人;原生上第鸣珂族,正事平朝佩玉臣。

  振振琳琅皆子姓,煌煌簪绂总仙宾;金章紫诰多荣显,况是潘舆燕喜辰。

  自是君家福祉高,朱轮华毂映绯袍;光从天上分鸾诰,恩向云中锡凤毛。

  金母木公参鹤驭,紫芝碧玉奏云璈;持觞欲侑长生酒,海上新来曼倩桃。

  却说正中一席,摆著五鼎吃一看十的筵席,撒线桌围,销金坐褥,老太太当中坐下。王尚书夫妻红袍玉带,双双奉酒,拜了四拜。次后王公子夫妇也拜过了,才是众亲戚本家俱来称觞上寿。老太太一一应酬毕,王太太同媳妇举杯安席。

  众人告坐毕,侯一娘才上去到老太太前叩头,又到太太奶奶面前叩头。王奶奶一把扯住道:"岂有此理,多谢你。"便叫管家婆拿杌子在戏屏前与他坐。吹唱的奏乐上场,住了鼓乐,开场做戏,锣鼓齐鸣,戏子扮了八仙上来庆寿。看不尽行头华丽人物清标,唱一套寿域婺星高。王母娘娘捧著仙桃,送到帘前上寿。王奶奶便叫一娘出来接,一娘掀开帘子举头一看,见那扮王母的旦脚,惊得神魂飞荡,骨软筋酥,站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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