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卫英、卫茜、司马彪三人,来至虎牙山索战,叫了半日,山上并无响动,心中大疑,司马彪道:“莫非这班强盗逃跑了?待我上山去探看探看。”
卫英道:“彪哥休得卤莽,强人今日不下山,莫非有甚么诡计?”卫茜道:“彪哥之言,亦似有理,且待我上去看看。”卫英还想阻拦,早见卫茜把缰绳一抖,驴儿昂着头,一步步蹿到山上去了。约有半个时辰,忽见卫茜在半山上,用手相招,二人连忙骤马上山。卫茜迎着道:“山上跑得人影都没有了。”三人一直走到山顶,果然一人不见。四处丢些破旗断枪,粗重物件,倒剩得不少。司马彪跑到后面,见那悬崖瘦削,衰草纵横,忽然荆棘丛中一阵乱动,想道:“莫非有人藏在里面?便走拢去,大喝道:“还不快与我滚出来!”喝声未断,果然一个人钻将出来,浑身发抖,跪在地下。卫英兄妹二人听得司马彪的喝声一齐走来,见司马彪喝问道:“你是甚么人?为甚众人都跑了,你却躲在这里?”那人战战兢兢道:“小人名叫魏阳儿,在山管草料。昨夜草堆失火,头领说我疏虞,把我打了六十大棍,因此走动不得。”
卫英道:“山上的人为甚么跑得一个没有?”魏阳儿道:“昨夜失火之后,三个头领转至正厅,见五个头领的牌位不见了,甚是惊骇。查了一会,没得影响。接着巡山的来报道,北山口的更夫二名,不知被何人杀了。三个头领吓得面面相觑,商量一会,便传齐各处头目,就说散伙的话。把些金银衣服,分散众人,趁天未明,便四散逃走。”卫英道:“这三个头领,叫甚么名字?如今到甚么地方去了?”魏阳儿道:“黄瘦脸是大头领,名叫牟惠。渗金脸是三头领,免叫戴成。紫膛脸是五头领,名叫辛皇。如今逃到哪里去,小人实不晓得。小人一向在山管草料,从不曾下山杀人放火,望好汉饶命。”卫英听了,知是真话,正要叫他滚开,突被司马彪唬的一鞭,打死在地。卫英道:“彪哥何必打死他?”司马彪道:“这样人留在世上,终是害人的,不如打死了干净。”卫英不语。大家下山。
卫茜约往芒萝山萧塘一行,三人走了一程。天将近午,司马彪在前,忽见一骑马对面冲来,马上一人,倒拖叉杆,甚是张皇。司马彪仔细一看,认得是那黄瘦脸牟惠。急在马鞍上,抽出鞭来,拦住去路,大喝道:“牟惠往哪里走?那人抬头见是司马彪,吓得手足无措,想要落荒。无奈两面逼住,只得强打精神,掉转叉杆,来战司马彪。卫英兄妹勒马观阵,不到三五个回合,司马彪一鞭,把牟惠连马打落崖下。司马彪回过头来,笑道:“这是他该死在我手里,可惜跑脱了两个。”正说话问,忽听前面大喊道:“拦路贼,往哪里跑?”三人齐吃一惊,各取军器在手。喊叫的人正到面前。卫英眼快,急叫道:“蒙大哥为何到此”?司马彪听了,也叫道:“蒙大哥你一个人吗?”
蒙杰见是卫英、司马彪大喜,又见另外有个女子,问司马彪道:“那女子是甚么人?”司马彪对他说明。蒙杰滚鞍下马,来到卫茜面前,喝个肥喏,卫茜慌忙跳下驴儿,见了礼。卫英正要细谈,蒙杰道:“陈大哥同雍大哥还在同两个贼人厮杀哩,我们快些去罢!”司马彪早已拍马前去。蒙杰上了马,卫茜上了驴,直往前进。不到半里,陈音、雍洛已经同司马彪迎面来了,身上血迹未干。众人见了面,一齐下马。卫茜抢上前去,口称陈伯伯,拂了一拂。陈音还礼不迭。雍洛也上前与卫茜见了礼。一个个色动眉飞,手舞足蹈。
卫英道:“那两个强盗可曾诛灭?”陈音道:“一个渗金脸,被雍贤弟一棍打死;一个紫膛脸十分了得,与我战了四五十合,雍贤弟得手后来帮助我,才把他劈了。还有十余人,一哄而散。因蒙贤弟追一强人下来,我们恐有差池,急急赶来,却遇司马贤弟。幸得强人已诛。”卫英道:“陈伯伯如何遇着这三个强人?”陈音道:“我们一路行来,这三个强人带了十余人,慌慌张张一路上横冲直撞。蒙贤弟的马跑得快些,对面一碰,把为首的马惊了。
为首的强人,便肆口大骂。我怕蒙贤弟闯祸,上前去陪活。那晓得这班强人,趁势要劫夺我们的行囊,因此厮杀起来。”司马彪哈哈笑道:“这班强盗,可见是天下不容他。恰恰遇着我们。”卫英便把虎牙山的话说了,大家拍手称快。
陈音道:“你们欲向何往?”卫英说了。陈音道:“令妹之事,前面各处都张着榜文,去不得了。我们此刻且寻个僻静处,商量妥当,再定行止。”
众人上了马,四面张望。卫英用鞭梢向西北角一指道:“那山拗里树林深密,且到那里停顿。”众人依着鞭梢望去,果然不错,一行人放马走去。既到跟前,现出一座小小草亭。众人大喜,下了马拴好,进亭子里去,十分洁净。
大家坐定,陈音问卫英道:“难道你们在山阴道上一路上不见榜文吗?”卫英道:“不曾看见,大约还未曾张挂。”蒙杰道:“大哥何必这样胆小?我们只管行走。若遇着做公的动手动脚,我们便杀他娘个干干净净。”陈音道:“不是这样说,王法要紧。”蒙杰道:“王法,王法,把人气杀!”司马彪道:“这班强盗杀人放火,我们两天之内,杀死若干人,难道不犯王法吗?”
陈音道:“我们杀强盗,是王法所许。我们若杀公人,王法便不容了。依我的主意,茜姑娘暂回转南林,隐藏一时,我们到了都城,此刻国家用人之际,我们若得进身,大家合词奏闻,聘请姑娘,同立功业。岂不是好?”卫茜道:“我有两个姐姐,一叫夷光,一叫修明,住在芒萝村,我须得去看一看。且我施干爷为我丧身,若不到他家中叩谢,此心何安?”陈音道:“若是为此,姑娘更不必去了。”卫茜道:“这是甚么缘故?”陈音道:“我们从芒萝村来时,听得多人传说,这芒萝村通是施姓。西村一个姑娘,名叫夷光;东村一个姑娘,名叫修明;二人都是天姿国色。去年被我国范大夫用重金聘去,转献吴王。吴王见了二人十分大喜,异常宠爱,朝夕不离。就命人来芒萝村,把两家亲属,都接到吴国,尊宠荣华,一时无比。这两个姑娘如今在吴宫里,夷光叫西施,修明叫东施。西施尤为专宠。这是千真万确的话,姑娘去也无益。”卫茜道:“陈伯伯可曾由萧塘过路?”陈音道:“怎的不走萧塘?姑娘问他怎的?”卫茜道:“可听说熊孔坚被杀之事么?”陈音道:“却不曾听得。”卫茜便把那年击杀熊孔坚之事说了一遍,众人同声称快。又说到熊叔坚硬行替夷光作媒,去奏承熊孔坚,就是打坐了第二日的事,众人不觉哄然大笑道:“天地间竟有这样的巧事?令人畅快!”陈音道:“这样说来,杜宝娘既尔提押,阎女都交官媒,谅来是不能逃出法网的。熊孔坚既死,熊叔坚失了依靠,谅来也不敢作怪了。姑娘何必挂在心上?”卫茜听了,心才释然道:“如此说来,我心中的事,件件都结了。只是下山之时,师傅再三敦嘱,亲仇报了,当竭力为国报仇。陈伯伯到了都城,须得寻个进身之阶,早日寄信与我才好。”陈音道:“这是自然,但你住的地方,要详细说明,方好寻请。”卫茜道:“南林在山阴之南,约十二三里,有一荒僻古庙。庙前有两株大枫树,庙后有一枯井,便是。”陈音记在心里,便道:“天已不早,我们各自起程罢。”众人纷纷上马。卫英意欲同妹子到南林,陈音道:“贤弟主意就不是了。令妹是因避祸而往南林,不过暂时之计。我们当得早图进身,我们有了效力之路,令妹才有出头之路哩。”卫英听了,心中豁然,反催促动身。卫茜辞了众人,自转南林,也不通知伊家。
陈音等一路上毫无耽延,到了会稽。陈音且不回家,一齐进了都城,寻个客寓住下。次日,陈音换了衣服,去到军政司访问宁毅。有人告知宁毅的住处,陈音到了那里,却见门户辉煌,墙垣高耸,十分气概。寻着守门的,通了姓名,烦为禀报。守门的进去片刻,走出来叫声请,陈音随着进去;宁毅仍是驼背跛脚,抢出来笑叫道:“陈大哥回来了,好极!好极!”便携手进一个书房里,分宾坐下。宁毅叫人泡茶,开口问道:“陈大哥几时回来?我的眼都望穿了!大哥的心愿可了?”陈音道:“侥幸如愿。”宁毅拍手笑道:“是豪杰,是丈夫!”陈音道:“昨日进城,天已不早,今日特地趋候。利大哥可在这里?”宁毅道:“他有事出去了,大约三两日就回。我们喝两杯酒,把你在楚国的事情,细细告我。”陈音也不推辞,宁毅命把酒席,就摆在书房里。少时搬来,二人对坐,饮了两巡。宁毅催着侠说,陈音便从黄泥冈起,一直说到此时。宁毅侧耳细听,嘻笑怒骂,狂喜激忿,一时都有。
听罢,把大指头竖起,对着陈音道:“好的!大哥此去,算来是九个年头了,夸大哥辛苦,亏大哥坚忍,看来天下事,有志者事竟成。现今我们越国的人,到外国去学本领的,不知多少。有的一年就回来了,有的两年就回来了,能够到三年这便是表表出众的大才,甚至有半年或三五月就回来了,他还逢人便自夸,说他是曾经到外国去习过艺的,真真要羞死人!大哥想想,我们要到外国,原是要学那强似我国、高过我国的本领;一年、二年就可以学得成,那就不是甚么惊人的事业,何况半年三月!就把我国最浅近的事作比方,学个铁匠木工,凭他如何聪明,如何勤备,也得三五年方能精熟。岂有治国经邦、自强外御的本事,去跑了一趟,便能成功吗?况且,我国人到外国去,言语不通,嗜欲不同,更有那制度、文化不得一样,我怕去的人,半年三月还弄不清楚,如何就会学成?可笑我国竟要靠这些人做事体,焉能有效?虽是国家此时需才亟切,这人才二字,哪里能够逼得出来的?难道从外国回来的,内中岂即无人才?倒是真正人才,反难见用,真要气杀几何人!等到这些胡闹的误了事,就说凡是去过外国的,都不可用。痛脚连累好脚,更要屈杀几何人?何不于遣送之时,留心选择;归来之时,认真考验,破除情面,因才授职?何患人才不出,国家不兴?我把那些只顾私情,不顾公室的匹夫,真真恨死!大哥你看我这话是不是?”陈音道:“上官之言,固有至理,未免过激。难道那些大位,真不望国家强盛吗?不过一时差错,一事因循,便误了国家,到了悔不可追的时候,就遭了万人的唾骂,连外人亏他得了便宜,还要从旁窃笑他哩。办事谈何容易?请问上官,我国的事,现今的光景,可望振作么?”宁毅道:“从古及今,哪有不能振作之国?只看治国之人如何耳!我国自从为吴所败,每年勒取献纳,依期奉缴,数目甚巨。我国理财诸公总在百姓身上想法,这样勒捐,那样苛派。若是通同作了国家之用,百姓们世受国恩,这也是应尽的天职。无奈官府从中饱其私囊,胥吏乘问任其加索,弄得民困日深,怨声载道,处处地方伏葬堪虞,万一酿成内乱还了得么?”
陈音道:“既要交纳小款,国家哪里有这许多钱?不取于民,从何措办哟?”
宁毅道:“依我之见,国家撙节些虚糜之财,官府改除些奢华之习,再开通天地自然之利,抽提民间无益之费,何患不足广陈音点首道:“果能照此实力奉行,尽心筹划,不但交付外款绰绰有余,就是自己要兴办甚么事,也不愁不给。那理财诸公全不想把百姓剥穷,元气斫丧,实是国家吃亏。”又问道,“我国的兵现在可用么?”宁毅唱然道:“甚难,甚难!当此列强竞争之日,哪国不厚集兵力,讲究武备,以图特立于竞争之场?我国从来兵人的名誉,颇不甚劣。自从为吴所败,遂觉名誉扫地。据那訾议的说起来,甚至比土块木偶还不如此。其实持论的也太过当了。难道从前携李之战,我国不是大胜么?屡与邻国相争,我国通是大败吗?不过看这将兵的人如何耳!现今全国的兵,都改仿外国的兵式,军械衣号,通行改造,据式样看,似乎顿改旧观。殊不知外国成一兵制,不知儿许世,几何人参酌方能尽善。岂有练兵的都是旧将,督操的纯是旧人,不过东去模仿些式样,西去摭拾些章程,杂凑拢来,便夸新兵,如何会好?须知兵事全在精神上讲究,要人人有国耻在心,刻刻以国耻为恨,一遇敌人便咬牙切齿,恨不得食敌之肉,寝敌之皮。到了这步地位,便可用了。你看野人衔恩以救秦穆,唐狡奋勇以报楚庄,难道那野人也曾习过步伐来吗?唐狡岂是依着纪律来吗?而况事事袭人的皮毛,步步落人的后尘,全不能想个制伏别人的法子,还要求才干敌国。若真是敌国良才,焉肯乐为我用,替我尽心?且喜大哥回来,这弩弓是楚国的绝技,既能得其精奥,不难训练成军,威服敌国。”陈音道:“草茅下士,何能上达?只怕辜负上官的厚望。”宁毅慨然道:“这句话,古今埋没的英雄,同是这副眼泪。且喜我国的范大夫与文大夫,都是朝臣的尖儿,同心为国,屈己求贤。我与范大夫不时聚首,我自把大哥力荐,不愁不用。”陈音起来称谢。宁毅道:“谢我的话,真是不通。大家为朝廷出力,大哥见用有效,我也十分光彩。只怕眼里不曾见过有用的人,肚里不曾有这有志之上,妄自尊大,无贤可荐,实系斗筲之器。管仲用齐而齐霸,人人都说鲍叔荐的;却缺用晋而晋强,人人都说毛偃荐的。至今鲍叔、毛偃的声名,何曾弱似管仲、却缺?为甚么那些力能荐人的人,总不肯为国求贤?只把些故交世谊、外戚内亲,不管他才不才,将些要紧地方、重大职守,交把他,自己以为我能照顾亲友,岂不是油蒙了心?国家大事岂有把你去做私情的吗?还有一起贪贱鄙夫,收门人,拜义子,贽见馈送,动逾千金,并且以职位之肥瘠定价,价之低昂,不顾公家,徒遂私欲。若是认真纠察起来,实在诛不胜诛。独不想国破家亡,你就有敌国之富,不但看掳夺之患,就是新主也要想方定计,攫取你个罄尽,还恐性命都不能保。大哥你只看近来灭亡之国,哪一个富室贪人不吃这个亏?明明历有榜样,非不警心,只要一个大大的钱字搁在眼面前,便糊涂了。你说可叹不可叹?”陈音也叹息了,随道:“小子回来,还有几个朋友,都有一片的热心,寸长的未技。上官若不厌烦,明日引来叩见,一总望上官栽培。”宁毅欣然道:“甚好,甚好!大哥称引的,断然不是庸才,越多越好。明日我专候惠临,面请大教。”陈音见宁毅欢喜,又道:“还有一个超群绝他的异人,若得此人效力,真不愁强敌不灭,国耻不洗。只是身上犯了那含悲茹痛的罪案,不能出面,真正可惜!”宁毅听陈音说得如此郑重,不禁矍然立起身来,急问道:“是哪个?快说出来,大家商量。”正是:老臣忧国心如毁,孝女含冤志莫伸。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