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风尘滚滚,雨雪霏霏。途路郁孤凄。绿水流溪,青山叆叇,乌兔奔东西。豺狼忽地占街衢,虎啸复猿啼。磊落知希。扫清尘翳,端的奠皇基。
右调《少年游》话说张员外见赵匡胤不肯把盘费全收,只得命童儿拿了进去,遂在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袱包儿,用手解开,里面裹着一条黄金锦织成的鸾带,递与匡胤道:"贤婿,当日有位仙长云游到此,与老朽化斋,因老朽生平最敬的僧道二种,为此盛斋相待。他临去之时,赐我这件无价至宝,为赠答之物,名曰'神煞棍棒'。老朽不知就里,细问根由,他说:此宝乃仙家制炼,非同凡品,必须非常之人,方可得此非常之物。凡是无事之时,束在腰间,是一条带子;若遇了冲锋之际,解落他来,只消口内念声'黄龙舒展',顺手儿迎风一纵,这带就变成了一条棍棒。拿在手中,轻如鸿毛,打在人身,重若泰山。凭你刀枪剑戟,俱不能伤害其身。若遇了邪术妖法,有了此宝防护,便可心神不乱,堪灭妖邪。如不用时,口中念那'神棍归原'四个字,将手一抖,那棍依然是条带子。真的运用如神,变化莫测。老朽藏之已久,终无用处,今见贤婿这等英雄豪俊,故此相赠,做件防身兵器。一则免得提了这蟠龙棍行走不便,二则权当此物作一点系念之心。"匡胤接过手来,睁睛一看,果然晶莹射目,闪烁惊心。即便依了员外的言语,口中念了一声"黄龙舒展",迎风一纵,真乃仙家妙物,秘处难言,这带早已变成了一条棍棒。有《西江月》词一首,单赞这宝的好处:此宝刚柔并济,宛如勒甲蛮绦。随身防护束腰间,变化无穷玄妙。临阵即时光闪,冲锋刀剑难牢。仙传精器助天朝,打就江山永保。
匡胤即时分开门路,就将那棍法施展起来,把那勾弹封逼,掳挤抽挪,诸般等势,上下盘旋,舞了一回,复念了一声"神棍归原",将手一抖,依然是条黄金锦带。心下十分欢喜,便将其束在腰间。柴荣等三人,各个赞叹不已。匡胤遂撇了蟠龙棍,便道:"承岳父厚赐,小婿与众朋友就此告别。"员外见他去心甚急,不好再留,遂即分付安童,将酒席摆在当厅,与众人饯行。弟兄四人饮了一番,起身拜别,员外送至庄门之外,各人洒泪而别。正是:
别酒一斟人便醉,离歌三叠马先行。
员外送别了众人,凄凄楚楚独自回庄,按下不提。
单说柴荣推动了车子,匡胤负着行囊,正欲上前行路,只见张光远、罗彦威双双走上前来,对了匡胤道:"二位仁兄,小弟等本欲陪行,同上关西才是,怎奈前日来时,止为访寻兄长,添助盘缠,尚未禀明父母,不敢远游,意欲暂转东京,通个音信,待他日禀过了父母,然后再到关西相会。不知二位仁兄可肯允否?"匡胤道:"二位贤弟,这是人子的正理,愚兄怎好阻挡!只为愚兄一时不明,做下了这样大事,以致离亲弃室,诚为不孝之人。贤弟回去得暇,望祈报知双亲,免得日常挂念。"张、罗二人听了言语,遂把行李打开,取了五十两银子,递与匡胤,道:"些许路用,望乞笑留。"匡胤道:"愚兄的资用尽有,不必费心,请自收回,容图后会。"罗彦威道:"二哥既不肯受,可送与大哥,聊助生意之本,以表我二人之心。"匡胤道:"说得有理。"将银子接过手来,装在柴荣的行囊之内。柴荣再三推辞,匡胤只是不许。张、罗二人即时拜别,乘马而去。正是:
赠镪只为寻旧约,乘车端在羡新盟。
不说张、罗二人回转东京,单说赵匡胤见柴荣推着车子,行走不快,便把行李放在车上,将绊绳搁着肩头,拉了前行。柴荣后面推着,便觉轻松,赶着大路而来。那匡胤于路,不觉触景生情,感物动念,口中不住地短叹长吁,低头闷走。柴荣见了,慌忙问道:"贤弟,为何这般浩叹?莫非这辆车儿累得你慌了么?"匡胤道:"非也。小弟只因睹此景物,不免思念家乡,怀想父母。承欢既废,骨肉多疏,自觉心戚神伤,故而作此故态,望兄勿罪。"柴荣道:"贤弟,你偶尔寄迹他乡,但当襟怀潇洒,意气悠扬,须效那大丈夫之行藏,何必作平常人之况。少不得天伦聚首,自是有期,切勿徒增忧思,自贻伊戚。前面就是销金桥了,待愚兄到彼交过了税,寻上一个酒肆,沽饮几杯,与贤弟散闷则个!"
匡胤听着交税两字,便把离乡思念的话头搁开不论,慌忙问道:"兄长!这销金桥有什官长,在那里抽取往来客商的税息?"柴荣道:"此地系通衢大道,哪有官长?"匡胤道:"既然不设官长,这税向谁而纳?莫不空掉了不成!"柴荣道:"虽然没有官员,却有一个坐地虎光棍人儿,名叫董达。手下有百十个勇力家人,日夜轮流把守这座桥口,但凡商客经过此地,凭你值十两的货物,他要抽一两的税银;值百两的资本,须交他十两的土税,分毫厘忽不可缺少。若遇了不省人事的,略有一些儿得罪了他,轻则将胳膊腿脚打断,重者性命不存。因此人人害怕,个个贴服,谁敢道个不是!贤弟到彼,亦宜柔声下气,便可无碍。"
匡胤听了这番言语,只气得腹中火发,口内烟生,把车绳放下,道:"兄长,请暂停一回,小弟有话商量。"柴荣听言,当真地把车儿歇下,说道:"贤弟,有何商量,便请一说。"匡胤道:"兄长这车儿上的伞,有多少本钱?卖去了有几何利息?"柴荣道:"本有二十两,到了关西,发去了时,就有三十余两。"匡胤道:"这等算来,只有十两利息,除了盘缠,去了纳税,所剩有限。兄长往来跋涉,不白白受了这场辛苦?这样生理,做他有什妙处!依小弟之见,如今这销金桥的税银不必交他,竟自过去。"
柴荣极是胆小的人,听见了这番言语,心下惊慌起来,把话阻住道:"这二两银子不值什么,贤弟休要惹祸。况他手下人多,贤弟虽则勇猛,恐众寡不敌,一时失手与他,反遭荼毒,岂非画虎不成反类其犬!贤弟只宜忍耐为妙,及早儿赶路罢。"匡胤越然发怒,道:"兄长怎么这般胆怯?小弟在汴梁时,专好兴灾作祸,打抱不平。昔日在城隍庙戏骑泥马,发配大名,怒打了韩通。回家醉闹勾栏院,怒杀了女乐。闯出汴梁,降服了昆明山二寇,才在张家庄相遇仁兄,结成手足。自古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若无半点儿本领,怎敢在兄长跟前夸口!况且小弟生来的性儿不耐,最不肯受那强暴的鸟气。遇着了不合人情的,凭他三头六臂,虎力熊心,也都不怕,总总要与他拼着一遭,见个高下。怎么遇了这个不遵王法、私抽土税的强贼,就肯束手待毙起来?这是小弟实实不服!"柴荣道:"贤弟英名,愚兄固已钦服。但到了前面,他若要时,便如何与他讲论?这个还要贤弟主意定了,好上前去。莫要胸无成算,孟浪而行,那时临时局促,倒被那厮行凶,反为不美。"匡胤道:"小弟已有计策在此,兄长推起车儿,当先过去。他那里若不阻挡,这就罢了。他若稍有拦阻,兄长只说新合了一个伙计,银两物件都在他身边带着。告知小弟生的什么相貌,穿的什么衣服,说小弟随后就来交税的。他们听了兄长之言,必然先放过去。那时小弟上来,就好与他讲话了。"
柴荣此时,虽然惧怕,却也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强打精神,推上前去。匡胤随后而行。离桥不远,只见路旁有株老大的杨树,树下堆着些砍落的败叶。匡胤道:"兄长,你先行过去。小弟略停片时,随后就到。"说罢,遂在败叶堆上歇息打盹。
柴荣推至桥边,早见那些抽税的人一齐高叫道:"柴蛮子来了!柴蛮子来了!按定下的旧规,早早儿完税,好放你过去。"柴荣不慌不忙,放下了车儿,满面堆笑道:"列位,我如令不比往常了,新合着一个伙计,银子是他掌管,待他到来,自然交纳。且先放我过桥,好去吃了饭赶路。"众人道:"你的伙计在哪里?怎么不与你同来?"柴荣把手一指,道:"在那绿杨树下,穿青袍的那个红脸汉子,就是我的伙计。因赶的路上辛苦,权在那里歇息片时。列位,略略等些,他就来交税的。"众人道:"柴蛮子他从来至诚老实,不会撒谎,那边的伙计谅是真的。且放他过了桥去,好歹自有他的伙计在此,怕他漏了税,飞去了不成!"柴荣说声"承情了",遂把伞车儿推动,竟过桥去了。有诗为证:
贪恋从来无预防,只图肥己把财藏。
谁知已中蝉联计,枉自身家眼下亡。
众人见柴荣去了,等候多时,看那红脸大汉还在树下打盹,不见起来交税。内中就有几个性急的说道:"朋友们,这个红面的不来,我们倘若一时不当心,却不被他走了过去么!俺们何不走将过去和他要了税银,凭着他睡上一年,也不关我们的干系,却不是好?"众人道:"说得有理!"遂一齐走到跟前,瞧了一瞧,见果是个红脸大汉,即便高声叫道:"红脸的伙计,醒醒儿,快把那柴蛮子的税银交了出来,请你慢慢地再睡罢。"匡胤明明听见,故意不去应他。众人哪里耐得,大家七手八脚地来推匡胤。匡胤把脚伸了一伸,口中呐呐地骂道:"好大胆的狗头,怎敢这般无礼,前来惊动老爷!"众人听了,尽皆大怒,道:"红脸的贼徒,装什么憨,作什么势?快快开了银包,称出税银,好放你过桥去,逍遥走路,直往西天。"匡胤立起身来,说道:"你们这班死囚!我老爷好好地在这里打睡,却要什么税银?"众人道:"你难道不知道么?你的伙计柴荣,想已告诉你了,我们要的是个过桥税银,你休推睡里梦里,假作不知!"匡胤道:"你们要的原来是这项银子!我正要问你,你们在此抽税,系是奉着那一个衙门的明文?那一位官长的钧旨?"众人道:"你新来户儿,不知路头,我这里销金桥,乃是一位董大爷独霸此方,专抽往来商税。凭你值十两的货物要抽一两税银,有百两的本钱须交十两土税,这是分毫不可缺少的。你的伙计向来是一车子伞,该交二两税银。你管什么明文不明文,钧旨不均旨,只要足足地秤了出来,万事全休;若有半个不字,叫你立走无常,阴司里去打睡。"
匡胤听言,心中火发,大喝道:"好死囚,什么叫作立走无常,阴司打睡?"说罢,抡开了拳头,上前就打。众人见匡胤动手,发一声喊,各个奔上前来,围住了匡胤,齐举拳头乱打。匡胤见了,哪里放在心上,只把这两个拳头往着四面打将过去,不消数刻,早已打倒了十余个。拳势是那般沉重,倒下来时,一个个多在那绿杨树下挣命;不曾着手的,各自要顾性命,哄的一声,往四下里逃生去了。
匡胤见众人已散,即便迈步走上了销金桥,举眼一看,这桥横跨长河,十分高大。那桥顶半旁,搭着一座席篷遮盖的税棚,阻住往来,监察抽税,棚内放着一只银柜,柜上摆着那些天平、戥子、算盘、夹剪等物。此时管棚的人,却已只影全无。匡胤暗想道:"这清平世界,朗荡乾坤,怎容得这土豪恶棍拦阻官道,私税肥身,情实可恨!但我赵匡胤不来剪除这厮,与那受累的良民雪怨,还有谁人敢来施展?"想罢,即将那座席棚打折,并那什物等件撩在桥心。复又想着柴荣在前,犹恐有人阻拦,即忙紧步下桥,如飞地赶来。约有一里多路,却是一座集场,人烟稠密,拥挤不开。举眼四望,不见伞车的踪迹。只见东首有座酒楼,即便进去,上楼饮酒,手扶窗槛,四下张望,并无踪迹。只得呆呆地望着,按下慢提。
单说那些逃脱的众人,得了性命,如飞地跑至家中报信。不道这日董达不在家中,却往亲戚人家饮酒未回。众人只得翻身回转,半路之间,只见那边董达策马扬鞭,醺醺然地行来。众人一齐迎将上去,哭诉道:"大爷,不好了!那贩伞的柴荣,勾引了一个红脸大汉,违拗了我们桥梁上的规例,又把我们众人打坏了大半。我等逃得快,脱了性命,特来报知大爷,乞大爷作速前去,拿住这个红脸凶徒。一来与我众人报仇,二来不使后边交税的人看样。"
那董达一闻此言,心下大怒,道:"有这等事么?谅那柴荣有多大的本领,擅敢纠合凶徒,前来破我的规例!"即忙把马加鞭,如飞追赶。众人跟在后面,假虎张威。当时赶过了销金桥,望西一路而走。随路有那许多赶集的人,见了董达一行人众,恶狠狠蜂拥而来,哪个敢阻塞行踪,碍他去路?都是一个个闪在旁边,让他过去。那董达举眼看时,正见柴荣的伞车在前推走,即忙一马当先,赶至背后,喝声:"柴囚!你漏税行凶,伤我牙爪,待往哪里走?"-手举起了马鞭子,照着头上便打。柴荣心下慌张,口内只是叫苦,推着车儿死命地奔走。董达拍马赶来。人走的慢,马奔的快,追到酒楼之下,拦着柴荣,提起马鞭,如雨点般乱打,柴荣只是挨着。
却值匡胤正在楼上独自饮酒,听得楼下沸沸扬扬,一派的马鞭声响。即时探身,往楼下一看,不觉得: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原来柴荣把伞车推下桥来,到那集场上,但见人山人海,挤个不了,把车儿挨在一边,等人少时,方好推动。那匡胤过桥来时,又是望前紧走,哪里在人丛之中留心观望,所以两下里都错了路头。及至柴荣捉空儿把伞车推出集场,正待行走,却好董达背后赶来,直追至酒楼之下,把马鞭乱打。
匡胤见了,心中大怒,谅那马上的必是董达,等不得下楼,就从楼窗上一纵,窜将下来,高声大骂道:"强横贼徒,你怎敢这般无礼?"赶上前去,将手擎住了鞭子,只一按,掀下鞍来。
董达见匡胤来势甚凶,知是劲敌,即便使个鲫鱼跳水势,立将起来,睁圆二目。又使一个饿虎扑食势,思量要拿匡胤。那匡胤闪过一步,让他奔到跟前,乘势用脚一撩,就把董达撂翻在地。即便提起拳头,望着董达乱打——像在大名府打韩通一般。那董达跟随的众人一齐发喊,各拾了砖头石块,向匡胤如星飞电闪般地打来。匡胤见了哈哈大笑道:"来得好!来得好!叫你这班毛贼,都是死数。"遂舍了董达,退后几步,向腰间解下宝带,迎风一抖,变成了一条神煞棍棒,分开门户,望前乱打。不一时,早把几个打翻在地。
众人招架不住,又发声喊,抢了董达,扶上了马,一齐往正南上逃走。匡胤提着棍棒随后追赶。柴荣在房檐下,高声叫道:"贤弟!休要莽撞,入他牢笼。我们既已得胜,趁早儿赶路罢!"匡胤把手乱摇,道:"兄长,你且奔走前途,只在黄土坡略停等我,小弟赶上前去,务要除了此方大害,然后来会!"说罢,迅步而追。
那董达在马上,回头看见匡胤来追,心下十分暗喜,道:"我只愁他不追,他既来追,管叫你来时有路,去时无门。待我引他到九曲十八湾中,与我那结义兄弟出来,就好与他算帐。"正是:
枉自用心机,人欺天不欺。
莫言路险阻,自反失便宜。
不说董达暗暗算计,引诱匡胤来追。且说又有一位好汉,乃按上界黑虎财神星临凡,姓郑名恩,字子明。祖贯山西应州乔山县人氏。年长一十七岁,生得形容丑陋,力大无穷。最异的那双尊目,生来左小右大,善识妖邪。自幼父母双亡,流落江湖,挑卖香油度日。曾在上回书中叙过,在张家庄上现了原形。因为这日出来赶集,将这卖油的梆子忘在那平定州的酒店里面,所以特地回去找寻,寻了半晌,并无踪迹。谁知这位老爷,生来的性格那般急躁,也是个有我无你的人。当时在那店中寻不出来,强要这店家赔他。那店家虽是怕他性发,实不曾见他的油梆,哪里肯赔?郑恩见拂了他性儿,登时喧闹起来,动手乱打,台桌椅凳翻身,碗盏壶瓶满地,好不使性。正在店中喧闹,只见外边来了一位先生,口称:"相面!"只因这一人来,有分教:
截路贪夫,虽免目前丧命;盘山啸贼,难逃眼下亡身。
正是:不经指点清尘雾,怎得声名遍夏区。
不知来的何人,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