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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两首诗题南阳草庐 一夕话梦诸葛武侯

  建文十六年秋八月,郧阳伪刘已奉正朔,吕军师郎命宾铁儿、楚由基领铁 骑一千,为左右先锋,自统大军随后,进取南阳府。二将渡了白水,直抵城下,但见甲桥扯起,女墙①雉堞②之间,多有守啤兵士,剑戴森严,旌旗飘扬,而又寂无声息。遂令军士秽骂,亦并无一人瞅睬。次日,中营已到,禀知军师,令再去索战,又空骂了半日而返。军师即自引将佐登高阜处眺望,时已夕照,城内炊烟寥寥。曰:“此空城也。大约文武官并,皆已窃库藏逃去矣。”明晨带领二先锋,并刘超、姚襄、二董小将军七骑马,前去绕城。阅视守兵号衣,隐隐跃跃③,在脾睨中飘动。行有六七里,已过西城,遥见堵口一人探出半面,军师令由基射之,应弦而倒,绝不闻有些微的声响。再前行至北城,又见一兵露出半边身体,由基弦发箭到,亦复如前。军师疾返营中,令董翥、董翱、曾彪、宾铁儿率领三百壮士爬城,斩开南关,迎接大军。瞿雕儿禀曰:“恐系贼人诡计。”军师笑曰:“若是诡计,必开关以赚我,且炊烟绝少,是假不来的。”即统率诸将士,到南门时,宾铁儿等已斩关来迎,禀道:“满城堵口,总是草扎的人,只有三四个守门兵卒,被我吹了。”军师即人府署,检查库藏,一无所存。遂遣牙将各持令箭,提取二州十一县钱粮,一面搜拿文武衙门胥吏兵卒来勘问。咸供:总兵何福,要带着人马逃走,恐王师去追他,所以虚插旌旗,延缓日子;这些文武各官,就大家瓜分了库藏,各自远遁,城内绅衿富户也就迁避乡村,只有几个穷百姓没处走的,还在这里。军师又问:“何福既带有兵马,逃向何方?”又供:“闻说投了郧阳,那些文官其实不知去向。”军师慰谕几句,即令释放。又遍发檄文,招袜逃亡,大概说:王师止讨叛逆,凡良民皆属赤子,毋得猜惧,自此渐归乡井……不必叙得。

  且说黄河以南五郡,开、归、河南、南阳四郡皆定,唯汝宁府未下。军师方在命将进讨,忽报铁开府送到禀函,内开:“义士二人:一姓晋,名希婴,许州人氏,曾收育浙江殉难臬司王良之幼子;一姓余,名学夔,松江府人氏,方正学门生,有大司寇魏泽曾收正学之遗孤,托付学夔,均有同仇之义。二人先后来投,皆与汝宁太守有旧,已经前往招降十一州县,钱粮足充军饷,请勿举兵。今二士愿赴军前劾用。”军师大喜,遂署晋希婴为南汝巡道,余学夔为南阳郡守,汝宁府州县各官皆仍原职。遂具疏题明,兼请帝师圣驾巡幸中州。又遣瞿雕儿、阿蛮儿、二董小将军前赴济南扈从。姚襄进言道:“何福反投郧阳,不附王师,官弁之逃、库藏之空,皆其所致,何不拿回正典?”军师道:“我们所褒者忠臣义士,所诛者逆党叛人,其余概从宽大。何福曾助平安,与燕兵竭力死战,粮尽而遁,不得已也。后来燕藩起为总兵,乃小人贪富贵之常情,与助燕为逆者有间。况郧阳已经归我,由他去罢。我闻城西六七里,有诸葛武侯古词,且与子同去晋谒。”遂令刘荒儿带领十来骑跟随,前到卧龙冈。军师周回览眺,后有苏门环抱,前有白水透迤,其冈形宛如月晕,翠郁青葱,正中包含着祠庙。叹曰:“此真卧龙先生故宅也。”但见:①女墙——城墙上的矮墙。②雉堞一一城上排列如齿状的矮墙,作掩护用。③隐隐跃跃——即隐隐约约。

  崇冈凝霭,笼罩着茅庐数间;怪木蟠青,掩映的草亭一个。正逢盛夏,却疑爽气飞来;不近长江,何为怒涛骤至?风云犹护栋梁间,精灵宛在;草木应留刀剑气,魁魁还惊。出师二表,皎然日月争光;定鼎三分,久已山川生色。正是: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

  进卧龙冈内,有三门,石阙上颜着“真神人”三字。吕军师即端拱一揖,又进重门,方升小堂,堂中台基上,有楠木横榻,榻上周围纱幄,中间两幅展开,端坐着孔明先生遗像。军师率姚襄、刘超再拜起立,瞻仰一番:

  眉目萧疏,全然风雅诗人,曾无杀气;神明超逸,不啻烟霞羽士,真有仙风。手中羽扇,曾挥百万雄兵;腕内毫锋,可当二千虎旅。寂然不言而喻,千载有同心;诚则无声而感,一宵得异梦。

  吕军师道:“我一生,才得于天,学本于已,私淑古人,从无师授,若当世有武侯,我则师事之矣。”姚襄问道:“武侯为古今第一人欤?”曰:“真第一人。窃比于管、乐①,盖自谦耳。”姚襄曰:“然则天之生才如武侯者,何以不生千一统之会,而偏生于三分之际?未得尽其抱负,不亦屈乎?”军师曰:“此正天之所以重武侯也。三代以上,不论其大一统者,如秦、隋、西晋与北宋,其间曾无绝异之材,天若吝之者,何也?盖由秦之强盛,蚕食六国,久矣;尊为西帝。隋篡北朝,先已得天下之半,而又乘南朝之昏淫,其势为易。西晋虽并二国,皆当时主昏庸之侯。宋则先取于孤儿寡妇之手,而后平定诸处,无异反手。天若生武侯于此四代,又何以见其才耶?至若汉、唐与本朝,当群雄并起,以智勇相角,故此三代人才,皆胜于彼。夫以智而伐昧,勇而敌怯,以有道而兼并无道,不啻顺流而遇顺风,一帆便可千里。至若三国,则曹与孙吴,皆以天授之资而平分南北,非草窃群雄之比。区区孤穷,先主奔命于其间,身且不保,亦何自而成鼎立哉?所以天降大任于武侯。以从古未有之才,而当从古未有如是艰难之会,其不归于一者,数也,可以不论。”刘超请问曰:“如军师所论,则承平之世,天竟不生人才否?”军师曰:“然,偶有之,终亦不显。即如今之科目所取者,皆咿唔咕哗之徒①,但能略通‘之乎者也’,舍却烂时文以外,还晓得恁么?且临场搜检,不啻待以盗贼,有志者亦安能乐从乎?是故利器者,所以制盘根错节,不比铅刀锡枪一刺一割亦有未能,但在演剧中试用的。子知之乎?承平日久,一切缙绅大夫,皆无异于演戏文耳!安知观戏文者,有出群拔萃之人哉?”说到此处,命酒,自酌三杯,挥毫疾书二诗于壁:

  其一

  负来南阳日,躬逢丧乱时。

  茅庐三顾切,汉鼎片言持。

  才岂曹吴敌,心将伊吕期。

  君如生治世,草野党谁知!

  其二

  徒步中山起,艰难帝业迟。

  英雄方角胜,僭据各秉时。

  天限三分势,人嗟六出师。

  先生遗憾在,杜老莫题诗。

  军师掷笔,又酌数杯,谓姚襄、刘超曰:“武侯精灵在此,我低徊不忍①管、乐——指春秋时齐国名相管仲和战国时燕国名将乐毅。①皆咿唔咕哔之徒——“咿晤”,读书生,引伸为书生;此意为“都是一些只知书本知识的书生”。去,当与子同宿一宵。”刘超曰:“须传之将佐来侍卫。”军师笑道:“虑刺客耶?即汝二人,亦不妨晏然而卧。”乃令守洞道士取出木榻二张,坐至更余方寝。

  吕军师朦胧中忽闻有人呼道:“御阳子!来,我与汝言。”军师视之,却是武侯从神幔中步出,连忙起迎一揖,同行至庭间松阴下,藉草坐定。武侯开言道。“君知否?我与汝乃同乡也。”御阳对臼:“先生隐迹南阳,小子流寓嵩阳,虽异代而同乡也。”武侯曰:“非此之谓。子生归之处,与我死归之地,适相同耳。”御阳料是未来之事,唯唯应曰:“小子抑何幸甚!”武侯又曰:“匪特此耳!子之遭际又与我略同,如子之志在迎复建文,与我之志在兴复汉室,一也;子亦仅能建阙济南,与我之创业蜀中,又一也;我之鞠躬尽瘁,而遇魏武司马,与子之弹忠竭智,而遇燕王道衍相若也;子之辅主之日期,与我之匡君年数,长短又相若也。独是子则生归而成人仙,我则死归而成鬼仙,为可慨耳!”御阳听了这些话头,便知将来大业不成,乃从容对曰:“小子窃料燕王,以神武之姿,济以其于之宽仁大度,殆有天命;但忠臣义士,心在建文。小子不自度德量力,欲申大义于天下耳。”武侯曰:“谁曰不然?我在当日,易尝不知汉室难兴,而顾六出祁山,终于五丈原耶?夫尽人事者,不可以言天道。明知天道若彼,我欲强而使之若此,则天也,亦将有以蔽人之心。即如关某伐曹,我卒未使一将以援其后①;又如马谡之言过其实,而我使之独守街亭②,再如黄皓③之奸,我知其必然误国,而终未之一清君测;此皆我之失也。然亦天有以使之。杜老云:‘遗恨失吞吴。’这句,却道不着。子之诗亦宗之,我所以言及之耳。”御阳曰:“小子愚昧,而今才悟到关公不败,焉得有吞吴之事耶?自非圣人,谁能自明其过?先生之过,先生能自言之。至若小子,不患不能自言,而患不能自知,请先生有以教之。”武侯曰:“微独子,即帝师亦不能无过。如倡义起师,名正言顺,纵使隳败,名之尊荣,犹愈于成。顾以堂堂正正之兵,而乃杂一猴怪于其间,卒为人斩馘,使天下得以猜议于其后。再如郧阳妖贼,自应以道力制之,何乃用美人计耶?且此女秉志守节,而反使之辱身于贼寇,是何道理?究竟转战南阳,并不得美人之力。又如齐工府已改为建文宫殿,复以建中立极之说,另构皇居,而自即安止于帝阙,非显然欲自尊为帝哉?”御阳谢曰:“此皆小子不知预为匡正。今请先生赐示小子之过。”武侯曰:“君子于出处,是一生之大节。女主既顾茅庐,当今之世,舍子其谁?自当待有莘之聘,胡为乎学邓禹之杖策军门?此我之所不取也。王有庆、高强二人,久已归从部曲,并无他意,子以其武艺平常,而咸使敌人杀之,我知于爱其勇而有弃其无勇者。但使之明知之,而肯自效死,则不为过,子则以其术而使之,近于忍矣!我当日烧藤甲军,即知天之当减我算。以彼之应死者,而尚不可纵杀,况乎不应死者而杀之?又假手于人,以罔世之耳目,将谁欺乎?”御阳听到此处,即时跪谢曰:“非先生,谁其教我?”武侯曰:“还有与汝言者:自后但获应诛之人,杀之而已,慎毋亦学燕王用非常之毒刑,上伤天和,下亏己德。”①即如关某伐曹,我卒未使一将以援其后——即如令使关羽阻截,杀伐曹操(明知关羽会放曹操以报曹操不杀己之恩),却没有派遣另外的兵将以援助。②又如马谡(sù,音束)之言过其实,而我使人独守街亭——又如(三国时刘备手下将官)马谡素好论军事,但言过其实,我却派他独守街亭,致使蜀军大败。③黄皓——三国时蜀汉宦官,善逢迎,为后主所宠信,一度曾操纵蜀汉政权。御阳尚欲拜问军旅之事,忽闻松间鹤鸣一声,冉冉而下,武侯即乘之而升,又回顾曰:“他日当相访于故乡也。”军师霍然而醒,起视庭际松阴绿苔,对坐之痕犹在,残月皎然,殆将晓矣。遂呼姚、刘二子起来,告以所梦,并取笔记之。二子曰:“武侯盖以军师为千载以下之同心也。”因坐谈待旦。又于武侯神像前,拜辞起身,命道士曰:“可向我府中领银五百,修茸祠宇。”遂缓辔而回,诸将皆来迎候。军师返署,即疏请赠王有庆为将军,录其子为裨将。高强之子略通文墨,即授为邓州州佐。越日,绰燕儿资到景开府捷书,得了庐州,并寿州亦降,淮西全定。军师大喜,遂命姚襄道:“南阳系新定地方,密逸荆襄,我将往迎帝师圣驾。汝可统率铁骑五千,与宾铁儿、楚由基、曾彪立三寨于三十里之外,以备不虞。倘有敌至,亟令绰燕儿飞报。”又命沈坷:“妆与郭英等四将,防守城池,均系重任,务宜小心在意。”军师即带刘超一人、骑士三百前去。漫言生死殊途,精诚尚能感达;何以阴阳一理,神仙反至睽违?且看下回,还有几人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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