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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剑仙师一叶访贞姑 女飞将片旗驱敌帅

  却说公孙大娘同满释奴屯兵在高邮,时当夕阳初瞑,见高邮湖之极西空中,有片非烟非霜、非云非霞,葱茏缥缈,依稀象华盖之形,指与飞娘道:“此有滴仙子在其下,汝看,絪缊之气上升,而其下垂若有干丝万缕,为彼之璎珞者,此盖出自泥丸,乃夙生之灵,即如汉高为赤帝子,其上有紫云,同一理也。”飞娘道:“半空若有虚微之,至下垂之丝缕,则茫然不见。”公孙大娘道:“仙眼方能见之,凡人不能也。此与烟霞之气大异:烟霞无着,故随风而散;此之丝缕与本人之神气相联属,人之东,则亦东,人之南与北,则亦随之而迁转。鬼神一见,知非凡人,遇有灾难,必然护持,所以得逢凶化吉。”飞娘道:“然则帝师之,当何如?”公孙大娘道:“此当于微时求之,如吕后望云而即知刘季之所在。若帝师已登九五,已敛藏不复显著,亦如汉高已得天下,未闻又有云气覆其上也。我与汝当往访之。”飞娘道:“亦同满将军去否?”公孙大娘道:“彼尚无道术,不能随我行走。一去即回,无庸与彼说知。”飞娘大喜。将至五更,二女娘悄然出营,径至湖畔,见残月在天,参横斗转,浩浩波光,清风欲动,正雪消水涨,无异彭蠡滔天也。有诗为证:

  一片溟濛色,风声与浪俱。

  最怜素女镜,欲斗玉龙珠。

  帆转轻如叶,舟旋迅若凫。

  谁知烟霭际,有个小贞姑?

  遥望水气靠微之际,现出灯光一点,公孙大娘曰:“此即伊人所在。”遂摘柳叶一片,以左指画道灵符,吹口气,掷于湖面,化作舴艋①小舟,与飞娘携手而上,呼阵顺风,直吹到西岸。有只渔艇,一女子年可二八,蓬首垢面,衣裙褴楼,赤着八寸长的双脚,拖着草鞋,凄凄的对盏孤灯,独坐小舱之内。公孙大娘竟与飞娘一跃入舟,那女子道:“莫不是要买鱼?我这里没有。”公孙大娘道:“不买鱼。”女子又道:“想是要渡人么?我从不会荡桨的。你们两位来得跷蹊。”公孙大娘应道:“正来要度人,是要度人出世成仙的。——有缘而来,并不跷蹊。”那女子含着双泪,欲言又止。

  这是为何缘故?原来此女是大理寺丞胡闰之女,即胡传福之胞妹,左臂弯生有“玉”字文,乳名曰胎玉。其母王夫人临刑时,从怀中堕地,刚有两岁,刽子手将来送给功臣之家。及长大,为爨下婢②,名曰郡奴。因根器不凡,还记得当年灭族之祸,就立定了志气,断不适人。头发一长即自剪去,面容污垢,身体腌臢,经年历夏总不梳沐,同行女伴从未见其有喜笑之容,戏呼曰“贞姑”。也是合当有事,其主人与宠妾在房内裸体淫媾,时已晓日临窗,胎玉不知,偶在窗前走过,日光照见一影,其主疑他窃听,就痛打一顿,赶逐于外。胎玉觅路出城,要去投江,天已昏黑,为一渔翁所救。询知来历,怜其忠臣之女,恐有人追寻,生出事来,所以避人高邮湖,已经半载。胎玉自想终无了局,每向渔婆说要削发为尼,苦无其便,今听了公孙大娘“度人”一语,触动苦衷,不禁酸楚起来。

  公孙大娘看这光景,料是个落难的女子,遂道:“你莫悲苦;你知道山①舴(zé,音择)艋(měng,音猛)——小船。②燢(cuán,音窜〈阴平〉)下婢——烧火做饭的女仆。东有个活菩萨么?”胎玉道:“可叫做佛母?我闻渔翁说,他差兵将来取扬州。但既是成佛的,为何在尘世呢?”公孙大娘道:“他是以菩萨的心肠做英雄的事业,要与建文皇帝复兴,为这些忠臣烈女报仇雪怨的。知道你在这里,所以差我来度汝。”就指着范飞娘道:“他也是我度的。”飞娘就将自己始未说了些大概。胎玉道:“咳!我若学得你们,真是天上神仙了!”也就把前后情由,细细泣诉一番。飞娘道:“如此,你的哥哥早为活菩萨救去,现做着都御史,将来兄妹重逢是件大喜事,何用悲伤?”胎玉道:“我寸心已死,纵然会着哥哥,也要出家学道的。”公孙大娘道:“这不消说得,我要问你:渔翁何处去了?他有妻子没有?”胎玉道:“有个渔婆,并无儿子。闻知他有个兄弟,与侄儿住在扬州,是当兵的。昨日是渔婆的内侄做亲,到村子里去吃喜酒,原说是半夜回来的,所以我坐着等他。”公孙大娘大喜,就与飞娘说道:“广陵城在我掌中了!只须如此如此。”又与胎玉说明就里,并教导了他答应的话。天已大明,渔公渔婆都回来了,尚自醉醺醺的,猛地见有两个女娘坐在舟中,吃一惊道:“谁家宅眷,来得恁早呀?不象此间人。”胎玉应道:“是我哥哥在山东做了官,差来接我的。”渔婆笑嘻嘻说道:“我们两口儿向来知道是一位小姐呢。”渔翁道:“老婆子,也亏我们伏侍小姐到今日哩。”公孙大娘道:“你有好心,就有天赐的造化。你两个老人家送小姐到任所,便也同享荣华,岂不受用?”渔翁喜得了不得,便问:“如今可就走呢?”公孙大娘说:“怎不就走?”遂在怀里取出五六两碎银子,递与渔翁道:“先赏你买酒吃,还要灯你同我们到扬州城内买些新鲜衣服来,与小姐穿着好走路。”渔婆笑得一脸的皱纹,接了银子说道:“我们救小姐时,梦见是位仙女到我船里,而今倒是一位大贵人哩。”渔翁道:“蠢老婆子,你那知道,一品夫人原是仙女做的!只今就有许多凑巧,人说扬州各门紧闭,只有西关教走,还要盘问,偏偏是我兄弟孟老兵与侄儿守着,我送两位大娘怕进不去?”即便解缆的解缆,撑篙的撑篙,顺流而下。过了召伯埭,公孙大娘呼渔翁进舱说:“你若要安享富贵,须要如此这般,只用开口说句话,用不着你去做事的。”渔翁欣然一一应承了。公孙仙师即与范飞娘同扮作村家模样。将近扬城,随渔翁上了岸,吩咐渔婆回船到湖西旧处等候。三个厮赶着走到钞关西门,见是掩的,渔翁便叫声:“兄弟开了,我有我妈妈的侄儿新做了亲,打发两个妇人进城买些东西。”那守门卒听是哥子声音,便开了放进。渔翁道:“兄弟,我两日卖鱼顺利,要与你同吃三杯,我买着酒,等你回来。”就一径到了兄弟家里,叫弟妇出来相接了,公孙大娘二人进去。直到二更,老兵父子方回家,便问:“今日同你来的两个妇女,何处去了?”只见公孙大娘抢到面前说道:“在你家下。我且问你,还是要做官,还是要做鬼?不瞒你说,我们是济南帝师驾下两位剑仙,奉命来取这座城子。你可依得我行事么?”老兵大骇,问渔翁道:“哥哥,你是老实人,怎么做起这样事来?”范飞娘正在一边舞剑,将庭中一块大青石一劈两半,说:“如有不从者,此石是榜样!”公孙大娘也拔剑而舞,双足离地五六尺许,一团剑铓,滚若闪电,霎时间把剑向阶沿石上一插,直到剑盘而止。那时都吓呆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老兵的老婆说道:“我们是个小卒,城中兵马甚多,只恐成不得事,还求再思。”公孙大娘应道:“若再要一个人,也不算奇了!我看你倒有福分,受得起夫人诰命的,切莫错过。”者婆又道:“两位有本事来,定然有本事做;我们是没本事的,怎样做法?求说一说。”公孙大娘道:“这话才是,最容易做的,且到临期说与你。”范飞娘便取出个小口袋,向上一倾,都是黄白之物,约有三百金,说:“事成之日,你们父子夫妻衣紫腰金,五花官诰,是件大喜事。我先送一分贺礼,请收了。”老婆见了多少金银,便道:“你拼这老性命,卖与两位罢!”老兵道:“若不说个明白,我知道做得来做不来?丢了性命,有恁的钱财享用?”公孙大娘道:“不要你去动刀动枪的,我今先说大概与你:你只看守着城门,等大军到时,开关放进;你儿子只要扮作报军,先去报说城内有无数贼兵杀起来了。——就是你二人的功劳。那老渔翁,我与他字一纸,到我军师营门投递过,原在渔船内静候。一切行事,总是我二人去,与你们绝不相干。可做得呢?”老兵等方齐声应道:“做得,做得!”公孙大娘道:“你父子仍去守门,明夜回来与你号令。”渔翁喜得指手划脚,向着老兵道:“兄弟,可见我老实人,倒撞着了造化呢!”当夜无语。次日黎明时候,公孙大娘写了送高军师的一小札,教渔翁缝在衣领内,打发先去。自己在新旧两城各处走遍,看了堆贮粮草的所在,买了硫黄焰硝引火之物,仍回到孟老兵家下。他儿子已在等候,公孙大娘问:“你有号衣号旗么?”应道:“有的。”又问:“你穿了号衣,执了号旗,可直到得营门么?”应道:“去得。”公孙大娘道:“可是易的。你看广储、保扬二仓火起时,就飞马向自己营前大声报说:‘城内有无数贼人放火,杀入各衙门内,连自己的兵将都反了。’若盘问你时,只说:‘贼人都在东北,我是西关守卒,不知多少。’报了之后,你自择稳便处躲着,候城中安定,径来受职做官。”小卒依令去了。老兵回来,公孙大娘问:“同你守门的,有几个?”应道:“向来只是我父子,近因紧急,又添了四个,都与我相好的。”公孙大娘道:“如此却好。有些妙药在此,你去打斤好酒,调入些许,给他吃三杯,便醉得不知人事了。”老兵道:“不要药杀了他。”说:“只半日便醒,不妨事的。——这不是你一个人独守着门了?看我家兵马是头上都带红巾的,即速开关放进;若是你们兵马回来,切不可开,切不可开!”老兵道:“若不开,他杀进来怎么处?”公孙大娘道:“你的功劳就在不开进自家的人。若外边杀人,你就躲了,自有人来对敌。”老兵大喜,领命去了。然后与飞娘说道:“今早见城东北敌楼面前,竖着两枝花蛇矛,有二丈来长短,是摆列着看的东西,那里守兵独少,想是倚着城外结营之敌。你到二更以后,带着一盏小灯笼,藏个火种,悄悄向城根伏着,只看火起时,疾走上城,用我的飞剑杀散守兵,即将灯笼点着,并将自己白绫旗号扎于蛇矛之刃,竖立城头,但望城外贼被杀散,如飞向西关门接应老兵,紧守着城门。我放火后,也到西关来会,以防意外。”各人行事不题。却说高军师与燕兵对垒三日,见他不敢出战,意欲用火攻敌寨。忽探路卒报,拿一渔翁,说是公孙大娘差来的。军师即令唤进,在衣领内取缄呈上,写着八句云:

  城内烧粮草,城上竖旗号。

  西关是乾方,专候军师到。

  遣将杀贼人,还须用智巧。

  寄言满将军,偶尔非所料。军师看了大喜,屏退左右,细问渔翁,方知始未。遂赏银百两,令于平定扬城之后,送胡小姐入城。

  渔翁遵命自去,军师遂请景佥都、满释奴并各将佐齐赴中军。看了缄帖,莫不错愕赞叹。景佥都道:“偌大城池,却在两员女将掌握之中,我当愧死。”高军师道:“初不过访一贞女,遇一渔翁,便在这个里头做出非常之事,建立非常之勋,亦千古以来非常之女子也。”即传密令:“平燕儿、雷一震、小皂旗、卜克四将,随我攻彼中营,景佥都与崇南极、盛异、彭岑、马千里攻其左营,满将军率领牛騂、张鹏、卢龙三将攻贼右营。一见城中火发,务必齐心并力,踹破贼垒。贼奔于东北者,佥都追之;奔于西南者,满将军追之。逼他弃城而去,方可回师。我与雷将军等先杀入城,接应两位女将。厮杀全用马军,其步卒仍着守寨。”部署已定,同景佥都凭高而望。

  时正建文十六年春二月十五夜,皓魄初升,苍烟欲淡,空蒙窅蔼之间带着千重杀气。高军师不禁慨然,命酒小酌。佥都太息而言道:“耿炳文以三十万,李景隆以六十万,皆败于燕逆数千之众,人耶?天耶?”高军师应道:“天人各居其半。兵大多,虽良将亦难约束,何况庸才乎?今以庸才而将多兵,安得不败?故国败之于庸才,人也。而生此庸才,为君所不知而用之,天也。从来治乱兴亡,类皆若此。”金都道:“良将用兵,自然能以少击众,但何以兵多而反不能约束?淮阴云:多多益善。夫岂夸言耶?”高军师应曰:“然彼以此语骄于汉高耳。夫战者,气也,唯勇士能作气,而怯者随之。勇者多而怯者少,则怯者气作而亦与之俱勇。若使一军皆勇,则一夫之气,胜千百夫,是故气作而可以一当百。至若有数十万之众,则勇者一二,而怯者八九,怯者之气委靡不振,则勇者亦与之俱消,而况未知纪律、未经训练者哉?袁绍①、曹瞒②、苻坚③皆以奸雄之才纵横天下,而至败亡,则皆以百万。我帝师勤工以来至于今日,所降兵卒,不可计算,师贞先生止取十一于千百,将不满万,莫敢撄锋。”说未竟,遥见一骑驰至燕营,有似报军样子,而城中黑烟骤起,烈焰扑天,燕军后营早已移动。高军师立命大开营门,震炮一声,十二员上将一齐杀出,如烈风骤雨,直砍敌营。燕军先闻报说城内奸细作乱,兵士皆反了,各人恋着家下妻子,谁肯舍命?唯有抛戈弃甲,觅路逃生,不战而溃。茹瑺、王佐、解缙回首一望,见城楼上竖着面素绫销金龙凤帝师旗号,吓得魂不附体,心知乱在东北,亟向西南而走。唯吴玉一军为金都截住,只得向东奔逃。

  时高军师疾向西关,才到得吊桥边,城门已经洞开,却不见有一人,遂率军至府衙门。厅具各官,早已齐齐整整皆来跪接。军师一面令人救火,一面安抚百姓,招降兵卒。遂问:“知府何在?”郡丞马凌云跪禀缺员,呈上金印。又问马凌云:“汝年尚少,未必是建文皇帝的旧臣子。食其禄者忠其事,何故降得这般容易?”答道:“是罪臣之妻妾所教。”军师大笑,各还原职。原来马凌云是胡瀹之婿,一妻一妾,总是他的女儿,一个亲女,一个义女——就是月君降鹿怪时救出来的,所以极力苦劝丈夫归顺,这句“妻妾所教”的话,尚未说到究竟,只因景佥都到来,不敢再说,各自退去。

  时崇南极、雷一震等各献燕将首级,崇北极已自缢死,城中兵民无不安①袁绍——东汉未汝南汝阳(今河南商水西南)人,出身于四世三公的大官僚家庭。在与各地方势力的混战中,据有冀、青(今山东东北部)、幽(今河北北部)、并(今山西)四州,成为当时地广兵多的割据势力。②曹瞒——即魏武帝曹操,三国时政治家、军事家,字盂德,小字阿瞒。③苻(fú,音扶)坚——十六国时期前秦皇帝。定。落后满释奴等四将回来,说是赶燕兵二十余里,杀者杀了,逃者逃了,止剩得四十余骑走投没路,正要擒他,不期河边有船伺候,被贼接应而去。且住,其逃脱性命者,就是茹瑺、解缙、王佐并几个亲随心腹。后来茹瑺受诛,解缙遣戍,王佐革爵,此系燕朝之事,不在本传之内。请看再演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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