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六年春二月,正日本国师使燕之日也,司天监王之臣密奏帝师,言“妖星出于海表,主倭夷入寇,应在春未夏初,宜预为饬备,庶生灵不遭涂炭”云云。时登州帅府参军仝然奏书亦至,其言大概相同。月君皆不批发。王之臣特造军师府备陈其事,军师言:“列宿分野,其说不能无疑。如虚、危为东方之宿,凡有星变灾祥,在其分次,则青、齐沿海诸郡应之,但列宿周天运转,并非一定之物,若以青、齐分野之宿,或行至荆、扬、雍、豫诸处,而妖星侵入,则应不在此而在彼。今乾象示兆,某亦知之,但未审侵犯之时,虚、危二宿适行于何处。”王之臣应道:“侵入之刻,正逢分野之星,行分野之地,其应自然无爽。某一生积学至老,方知古来天文家把分野的纰缪①看杀。军师讲究至此,真天机也!”
于是吕师贞连夜草奏,启知帝师。黎明赴阙,文武百官皆集。帝师临朝,不待诸臣启奏,即宣谕道:“倭奴指日寇边,孤家自有调度,卿等不须费心。军师吕律可速行文至登州府,令海船出洋巡哨,一有声息,便紧闭城门,安设红衣大炮,并沿海各属州县惧照此遵行,倭夷决不敢近城。唯莱州府城,不用设炮,开关以待其入,可一鼓而擒也。”军师等领旨各散。
越数日,京营大将军董彦杲,又接得伊弟彦暠告警手札,因微问于军师曰:“不知帝师发兵,如何调度,逡巡②至此?”曰:“将军无虑。某昨观星象,婺女③一宿,光焰异于寻常,大约帝师令女将剿灭,未必兴动大兵也。”彦果意尚犹豫,忽报帝师敕旨已下京营。彦杲星夜驰回,早见宾鸿、刘超、瞿雕儿、阿蛮儿,俱在五军白虎堂,排设香案方毕,遂一齐叩接。原来敕旨只要能日行五百里健驴并小川马,共六十二头,止用三十一副鞍串,限明日辰刻送阙,误刻者削职,误时者斩首。五将军皆不知其故,各去分头挑选,京营不足,又向各营调取,整整忙乱数。彦杲等即于卯刻,送至帝师阙下,时吕、高二军师并诸文武官员,皆奉旨会集。有顷,帝师御殿,女金刚宣谕:“将有鞍串三十一头口,都拉至殿檐下。”女金刚逐一用手按之,回奏:“大有劲,小将亦可骑坐。”只见殿后,香风冉冉,二十六名女贞簇拥出六位女元帅来。众臣看时:第一是聂隐娘 第二是公孙大娘 第三是范飞娘 第四是素英 第五是寒簧第六是满释奴 第七是翔风(领女真十二名) 第八是回雪(领女真十二名)。皆是道装结束,并无铠甲旗帜,亦无弓箭枪刀,齐齐在殿下拜辞帝师。隐娘自跨蹇卫,余皆骑坐小驴,缓款出了午门,飞驰而去。其三十一匹小川马,令健卒赶至前途备用。月君遂谕诸臣:“卿等各回,静候奏凯行殿。”
众文武官员退后,皆请问于吕军师。师贞道:“此诱而杀之之妙计也。大约倭兵有十万之众,必须调遣各处人马与之对垒,那时燕兵乘虚而入,四面交攻,又将何以御之?且行阙系是新造,安保人心不惶惧耶?今惟严饬兵备,静镇如山,燕军虽有管、乐,亦无所施其技矣。”高军师道:“虽然,但以数十女子而敌十万之强寇,纵能胜之,亦岂能尽歼之乎?”吕军师道:“帝师令莱州府开关以待,诱其入而闭之,彼无去路,不至歼尽不止。以愚①纰(pi,音批)缪——错误。②逡(qun,音群(阴平))巡——欲进不进,迟疑不决的样子。③婺(wù,音务)女——古星名,即“女宿”,旧时用作对妇人颂辞。见看来,此六女将胜于十万雄师。要知倭夷从无行阵队伍诸法,杂沓而来,一斩可以数百。帝师之剑,宁不利乎?且其志不在土地,而在子女玉帛。凡贪之至者,饵最易也。”姑暂按下。
旦说当日卫青在登州下了海船,不敢回到京阙,想起日本国自胡惟庸结连以后,常有朵颐①中国之意,或可以利诱之,借此恢复地方,既可免罪,又立了大功,那时还朝,也觉有些光彩。定了主意,遂向日本扬帆前进;遇着风水不便,差不多有八九个月,方始得达。通事官问明来由,转报与大将军。从来日本国王,止拥虚位,无论大小国政,总是大将军作主,故卫青心下踌躇。今若求他,必须卑躬屈节,岂不坏了天朝体统?日后不但无功,而反有罪。一时急智,就效学那楚国申包胥痛哭秦庭②之故事,一见了大将军,也不行礼,将袍袖掩了面目,放声痛哭。大将军见他哭得凄楚,便劝道:“有话请讲,不必悲哀。”卫青方收了眼泪,行礼坐定,把山东有妇人起兵,打破青、莱、登各郡情由,备诉一遍,且言自己“一片忠心,陷入丧失封疆之罪,灭名辱亲,生无颜面于人间,死则贻笑话于万世。久慕大将军英风播于南海,特来投命。上以报国歼寇,下以全身完节。区区苦衷,幸唯垂鉴”。大将军道:“我知道尔要借兵。但中朝与本国因有胡惟庸一事,向缺通好,今尔私自来求,纵为他出尽了力,也不见本国好处。我看尔倒有忠心,只怕燕王那厮把一家的弟兄子侄、忠臣之士,俱置之惨酷非刑,何宥于汝败军丧地的?倒不若投在我国,位列将军,身荣名显,强如回去作杌上之肉。请三思之。”卫青道:“多蒙大将军厚爱,岂不感恩?但某的先父,洪武勋臣,叨膺指挥世职,虽燕王同室操戈,究是高皇之子,某既食其禄,自当尽臣之职,岂有逃生他国,背君亲,弃坟墓,而谓我忠孝者乎?至大将军说到中朝不与通好,正宜发兵相助,方为豪杰之举。如秦、楚本系仇敌,而包胥请救出自寸心,并无国书君命,秦王慨然兴兵败吴存楚,以此雄霸天下。况本国与贵邦,尚无秦楚之怨乎!若说复地之后,还朝不免诛戮,则某之臣节已尽,虽死亦荣,又何虑焉?大将军若无垂救之心,某即死于此地,犹不失为烈丈夫也。”立起身来,即欲触柱。大将军急止之,说:“汝之忠诚,己可概见,我当发兵助汝,勿行短见,致令海南各国笑我逼死穷途人也。但有句话:我兵越海攻城,颇亦不易,倘朝中不知尔之苦衷,加罪于尔,并怪及小邦擅侵边界,则徒然摩费粮储,报折兵将,力之奈何?”卫青道:“此易事也。我与将军盟定,凡贼寇所占土地归还本朝,其子女玉帛,唯君所取。某当修一密表,烦重大将军遣一信使,奏知我王,然后发兵进战,未将亲为向导,自无后议。”大将军道:“这有何说!”遂折箭为誓,请了国王的印信,遣使赍表。
去后,数月杳无音耗。青又恐怕生出变端,乃诡言与大将军曰:“某夜观星象,见使星才入燕之分野,想系海道迟延之故。今乘此春天风顺,正可兴师,若待至夏令,恐炎暑不便。功成之后,某当极力奏明贵国勋劳,往来通好,岁颁厚市以酬大德。”那大将军却是通天文的,卫青的话偶然凑着了,更加敬重。即择日挑选倭兵十万,海艘二百,每艘酋长一名,启知国王,与卫青前去。
卫青谢了国王,别了大将军,带了原来随从人等,拣一只新造的海鳅船①朵颐——原指饮食之争,此处引伸为“侵犯”或“对……不怀好意。”②楚国申包胥痛哭秦庭——申包胥春秋时楚国贵族,楚昭王十年,吴国用吴子胥计攻破楚国,申包胥到秦求救,在宫廷上哭了七天七夜,终使秦国发兵救楚。坐了,正遇着顺风,扯起七道风帆,如飞进发。行才四日,已有一半多路。当晚新月初升,海天一色,真个浩浩荡荡,绝无涯际。卫青心中喜极,呼取酒肴,与酋长高大冲者,呼卢痛饮,酒酣兴发,竟学曹孟德横槊赋诗,卷起袍袖在船头上舞了一回剑,吟成四言诗十二句。云:
汉有卫 青,塞上腾骧。
我名相同,海外飞扬。
一日千里,风利帆张。
心在报国,剑舞龙翔。
歼除孽寇,斩馘妖娘。
不葬鲸波,誓死疆场。吟毕掷剑大笑。高天冲也乘着酒兴,拔所佩倭刀,向着卫青说道:“你会舞剑,我会舞刀;你会吟诗,我会作赋。看我舞来,比你何如?”手中两柄倭刀,方才抡动,忽地飓风大作,把那海鳅船吹得似落叶旋转,顷刻沉于惊涛骇浪之中,眼见得卫青葬于鲸鲵之腹了。那前去的船,先有六十三只,与后来的一百二十只海船,皆安稳无恙,偏偏坏了行到中间的一十七只,丧了倭兵八千五百名。
那时诸船酋长,会集于岛边,商议进退之策。一酋长名满雄者,大言道:“俺们利的,是没有卫青。他若在时,做了向导,只到得沿海数处地方,有恁的女人财宝?他今死了,俺们各处杀去,抢他小年纪的妇女满载而归,岂不逞俺们的意么?”从来倭奴的性最淫,听了这样好话,齐和一声,各船就吹起波卢来。向西北进发,风色不顺,折戗①而行。到四月中旬,已近登州。各海口港汊浅狭,不能停泊海鳅大船,就沿着海边驶去。先有大半船只到了莱州地面,倭奴等呐喊一声,踊跃而上,如蜂拥蚁附,奔向各村堡搜寻妇女,早已躲得没影。每过州县,见城垛上架着大炮,都不敢攻城,只向西南而行。莱州府城门是开的,喜得了不得,有几个奸狡酋长恐是诱他的计,乃招呼后队聚集了五万多倭奴,四面一齐抢进,大街小弄,分头涌去。
却见城头上,有几个绝色的女子,都骑着驴儿走,只道是逃避的,众倭奴争先觅路上城。原来是各位仙姑,领了月君的计,将上得城的所在尽行铲陡,只留东西南北四处可以上去。二位剑仙与素英、寒簧及范飞娘各分四面,在城上往来行走。倭奴那知就里,也在四面分路而上,正遇寒簧,呐声喊,下手来抢。只见袖中飞出一股青,约十丈多长,盘旋夭矫,势若游龙,竟卷到众倭奴身畔,揽腰一截,霎时千百人都做两段,血喷如雨。倭奴急欲退走,无奈挤在狭道之中,后面的尚自涌将上来,一时进退不得,都伏在地下。那青就从地一刮,都去了小半爿身子。得命的转身乱跑,那道青,忽从顶上过去,当前揽住一旋,个个血肉糜烂,与支解腰斩无异,零零星星尸首堆积满路,共有数千。这股青,就是玄女教月君炼成的青丸儿,直到今日方显他的神灵。尚有一白丸,付与素英。这边如此,那边亦是如此,不须烦叙。
只说聂隐娘与公孙大娘是剑仙的剑,但能长短变化,其质刚而不柔,抛向空中,迅疾飞跃,一斩亦可数百人。至范飞娘,但随着公孙大娘行事,所杀倭奴,或洞胸贯脑,或剁落肢体,或截断腰腹,亦共有数千人。其翔风、回雪,在江湖上卖解,原能打弹,百发百中,又受了满释奴的指教,竟只逊①折戗——顶风逆水。得一筹,所以月君选此两人为女真之长。早已都在宫中炼成纯铁丸二三万,各在最高屋脊踞着①。凡有倭奴到市井街巷抢掳的,只是把铁弹打去,重者打入脑袋眼睛,轻者亦打伤心胸手足,动弹不得。倭酋人等见不是势头,要往城外跑时,各门紧闭,绝无出路,又遇着城上五位美娘特地四处寻来,剑飞到处,杀个尽尽绝绝。间有些藏躲在人家屋内的,不期屋上有人,敲起梆来,四邻八舍都拿着枪刀棍棒赶入屋内,夹头夹脑乱溯乱砍,半个也不得留存。
当日天色已瞑,歇了一宵。到得黎明,聂隐娘道:“大约倭奴尚有好些未到,我们分路迎去。翔风、回雪武艺不精,又无剑术,不必去罢。”回雪答应了。六位佳人一行川马,同出东门,不意翔风从后赶来,向着满释奴道:“我帮将军走走。”满释奴是经过大战场的,谁把倭妖放在眼里,便说:“你只紧随着我。”于是分作五路,向各村野去搜寻。满释奴早遇着一大丛倭奴,约有千余,皆褪去半身衣服,跳跃而来。释奴舞刀向前,砍翻几个。那倭奴都是不怕死的,就四面拢将上来要抢释奴。释奴恐怕着了他手,杀开条路,大叫:“翔风快来!”遂拍马先走,回头看翔风时,已被他们拿去了。释奴孤掌难鸣,欲救不能,只叫得苦。却不知翔风在江湖上,原是接客的。初意要图个富贵,再嫁个好丈夫;不料收入官中,与女真们一同修道,无那淫心欲火,静中益炽,懊悔不来。今被倭奴抢下,并不慌忙。想杀的是男人,若是女人,不过于点快活的事,倒带着几分侥幸的意思。当下抬人一家空屋内,就在草榻上。众倭奴都出去了,只留着个酋长,状貌甚觉狰狞。翔风是久馋的,且尝尝他海外的滋味,径由着倭酋摆列阵势。扈三娘的双刀,不怕林教头的丈八长矛,也勉力战他百来合,有《虞美人》一阕为证:
当年走索章台畔,掌上身轻情。无端玉殿着霓衣,骖驾少个共与飞;梦痴迷。
幸遇波斯鼻,酣战花心拆。敖曹剥兔不禁当,魂销舌冷汗流浆,死犹香。
大凡男子思色久而不可得,猝然得之而喜极者,多致亡阳;女子思色久而不可得,猝然得之而乐极者,亦多脱阴,譬如忍了饿的人,撞着了美酒佳肴,尽量吃个饱,自然要胀死。食色二种,是一般的理路。《后西游记》云:“小行者的金箍棒,竟把不老婆婆的玉火箝,搅得他撤开了,直至筋骨酥麻而死。”这样的死,死得好不好?倭酋大笑说:“中国女人恁般烈性!我那边的妇人,就死十次,也还会活过来的。”随出门,领着众倭奴向南去了。
时满释奴踞坐在古庙屋脊上,呆呆地望有大半日,方欲下去救他,却见聂隐娘跨着赛卫,疾若流星向西而走,释奴大叫:“聂仙师!”忙下殿脊来,恰好接住,把翔风被抢情由说了。隐娘就同释奴如飞到那人家,但见直挺挺死在草榻上。隐娘道:“他自取其死耳!我们且去。”才出得林子,又正遇着素英回来,略略把这桩事说了几句,一同向南追赶。遥见枣园内,两个妇女被两个倭酋按在地下奸淫,外面无数倭奴围绕。释奴道:“正是了!”隐娘大怒,也顾不得女人是可怜的,便把双剑向空掷去,连倭酋与妇人都剁作两段。两柄神剑又跃入众倭群内,如穿梭相似,纷纷贯透而死。有四散逃窜的,又被素英白丸截住,周围电光一转,都齐腰分作两段,血肉狼藉,斑斑点点,染得满地芳草无异湘江的斑竹。然后转向西来,见大路上却又有倭奴死尸,重重叠叠,如冈如丘,热血浸溢,皆成沟渠。原来是各处漏网的,撞着寒簧回去,祭起青丸儿,杀个罄尽,独自一个骑了川马,返向东路寻来。素英接着,说:“前头皆已完局,怕有逃向船上去的。”于是合作一处,①踞着——蹲伏状。赶到海边,早见有公孙大娘与范飞娘驾着席云,紧紧追着。数千倭奴,被神剑杀得走投没路,正好来撞着青白二之内,尽做了五牛支解。寒簧问:“二位的马呢?”公孙大娘道:“若要了马,好连人带马都没了。”于是大伙儿归向莱州城。
回雪急问:“怎不见我嫂子?”满释奴道:“风流死了!”回雪涨红了脸,不好则声。聂隐娘道:“说与地方官,作速埋葬罢。”回雪掉了几点眼泪,便道:“我愿皈依聂仙师学道,不知肯垂慈否?”素英道:“妙哉!翔风之死,汝已悟道矣。”当下拜了隐娘八拜,收为弟子。
次早,公孙大娘等卒同诸女真,径回济南缴旨,莱郡各官员与众百姓等都趋送不及。是役也,倭奴十万,遭飓风溺死者八千五百有奇,被登州府及各州县火炮打死者一万二千有零,其有老弱看守船只得回本国者,不及数百,余皆死于六位佳人之手。其海鳅船,皆被大风刮去,搁住在沙滩者,止有十余只,登州将军收去,为巡哨之用。从此日本与中国,世为仇雕①,其祸直到嘉、隆时稍息。且听下回分解。①仇雠(ch6u,音仇)——深切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