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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卫指挥海外通书 奎道人宫中演法

  胡①道:“前在朝中,你说是半道人,今却来冒认张三丰,就该有个欺君之罪。”胡靖接着说道:“我且问你,有何凭据,敢来冒认?当今皇帝不是和你戏耍的哩。”道人不慌不忙说;“高皇帝在鄱阳,与陈友谅大战,我曾先报难星过度,高皇急换小舟,一炮飞来,就把御舟打得粉碎。后陈友谅已中流矢,连彼军。尚未知觉,我又预报高皇,方得大破敌兵。”说未竟,榆木儿忽拔剑指道:“我现奉手敕,前途有冒认三丰的,即行斩首。你想要试试上方宝剑么?”道人呵呵笑道:“这剑斩谁?是斩你脑袋的!”遂扬扬而走,大声喝道:“访建文,建文不可戮,先斩一榆木。”榆木儿大怒,飞马向前,要杀半道人,只差一丈多路,那马流星掣电相似,再也赶不上。半道人又回手将拂子指着榆木儿道:“咄!你赶我到云南昆明池,才有分晓哩。”倏然不见。榆木儿勒马四望,大嚷道:“这一定是青州来的妖人,使的隐身法躲了。”胡心上觉着有些怪异,只怕前途吉凶难保。无奈奉着君命,是躲不得的,便分解道:“我们莫理论他,只是向前干正事罢。”于是三人一径自去不题。

  却说燕王自胡等去后,遂召李景隆入朝,与群臣会议,要兴师去平山东。忽提督四译馆少卿薛岩奏道:“今有海南日本国王差官,贲着本朝都指挥卫青密奏,现在候旨,乞陛下圣鉴。”燕王惊道:“朕意卫青死于登州了,因何逃至外国?怎不回阙待罪?有何军机?着差官进奏。”内监传命宣入,差官呈上卫青密奏。略云:

  原任满家峒都指挥使臣卫青,顿首顿首,谨奏皇帝陛下:窃臣奉命备倭海上,出巡大洋三月有余,登州已被贼寇围攻甚急。臣到甫及夜半,见贼连营城外,遂率所部五百余人,奋勇向前,劫破贼人两寨,而各寨皆已起应,臣乃全师归于城内,杀贼骁将二员,胆已丧矣。奈元戎张信主守,番将谷允主战,军机不一,又于雪夜纵饮酣卧,被贼窃效袭蔡之智,合城兵民,尽遭屠戮。臣巷战不胜,孤掌难鸣,遂下海船,被风打至南洋日本国。国王慑皇帝陛下之威灵,念太祖高皇之德泽,愿借臣倭兵十万,付臣督领,从海道径取登莱。山河土地归之本朝,彼不过利其金帛耳。臣已与国王及将军等折箭为誓,所以差员航海逾越万里奏请陛下。凡南北地方,与贼交界之处,先布重兵屯扎,扼贼逃窜之路,仍选上将四路夹攻,则贼寇克日可平。上以奠国家而安社稷,下以靖民生而完臣节,不胜悚息待命之至。燕王览毕,假意作色道:“朕堂堂中朝天子,何难殄灭小丑,乃向外夷小邦乞师哉!”兵部尚书刘季箎,善迎意旨,奏道:“此在卫青,欲借兵立功,以赎失守之罪;在夷王,则远慑天威,亦欲效命,以图通好于中朝。岂天子去向彼乞师!今万里远来,似宜允之,以示柔怀之义。”燕王见季箎说话,迎合得恰好,就道:“卿言亦属有理,有令光禄备筵管待,候朕裁夺。”散朝后,有钦天监官密疏,言:“妖孛见于青齐分野,主彼处军民罹刀兵之厄。”又适合卫青所奏,燕王心以为异。

  次日,夷使到午门谢宴,燕王宣入,问:“卫青如何不来?”奏道:“卫青恐小邦兵将流入本朝地方,要亲自为向导。”又问:“卫青是待汝回国起兵么?”回奏:“原议待陪臣回国发兵的。”钦天监官又奏:“臣等夜观天文,是现在发兵之兆,乞陛下圣鉴。”李景隆奏道:“臣有一异人,能知乾象,现在午门之外,陛下召入决之。”燕王准奏,遂令宣进。那道人怎生模①——yíng,音营。样:

  戴一顶铁叶鱼尾冠,穿一领金钱鹤氅衣。面方有棱,鬓短若刺。阔额浓眉,隐隐然杀气横飞;豹眼鹰准,耽耽乎邪谋叵测。鼻凹处,三根全断;唇卷来,二齿齐掀。有髭无须,宛疑内监来临;既黑且麻,错比煞神下降。

  燕王见他仪容丑恶,猜是个邪道,遂问李景隆:“这道士叫恁么?有何异处?”道人不待景隆回言,即自奏道:“臣名奎道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胸藏鬼神巧妙之机,手握云雷变化之术,六丁六甲,五通五遁,无所不能,但乞陛下试之。”燕王道:“汝且说近日天文,有何征兆。”道人奏:“妖星照于青齐,主应在目前。姑俟应后,另献良图。”燕王冷笑道:“汝有何良图!朕意已决。”即命内阁颁发制书与日本国王,并敕谕卫青:听从所为,有功爵赏。来使发回,遂谕群臣曰:“朕今调晋省军一万,令泰宁侯陈硅镇守大名府;又调马步军兵六千,令新昌伯唐云与赵王高燧,协守各隘口;又调辽东兵一万,发齐王高煦严守德州;又调水平卫军三千、辽兵五千,与成阳侯张武保守天津卫;又调长淮、庐州诸卫兵八千,助都督谭忠镇守开封府;其淮安、真定向有重兵,无庸再拨,但敕令谨严烽堠①,练习兵甲。若夷兵能胜,则四面长驱,扫清巢穴;若夷兵不胜,则窥伺利便,分兵四出以扰之,贼必仓皇四应,疲于奔命。攻破一处,诸处瓦解,计日亦可歼灭,焉用彼哉!”群臣皆叩首,称贺圣算。

  不几日,李景隆又密奏:“臣之卫士,尚有未尽之言,前因夷使在朝,不敢泄漏天机,今请赐之陛见。”燕王遂御便殿,召问道:“汝有何天机?可实奏来。”奎道人奏道:“青齐分野,妖星灿烂,然至亥子以后,便觉昏冥,是虽能侵入境界,终属无用。只为他妖法利害,不是人力可能平得的。”燕王问:“汝有何法平他?”道人奏:“臣尚须炼一秘法,法成之后,三月内包管一贼也不留。”燕王笑道:“尔尚要炼法,还是试试的光景!李景隆竖子,误信你胡言。不中用!不中用!”景隆连忙叩首说:“他的法术甚多,止这个秘法,要教导他人演习,不是自己要炼习。草茅道人,凛招天威,奏得不明了。”燕王道:“姑着他把法术逐款奏来,朕就要试验。”遂奏:“臣所学的,皆五雷天心正法,要风云就有风云,要雷雨就有雷雨,若到两军交战,能遣神将天兵空中助阵。又有两种异术,能驱魑魅魍魉之精,能摄毒蛇猛兽之魄,无影无形,吞噬敌人;贼若败走,又能使沿途林木皆化为军将,绝其去路,无可逃生。皆百发百中的。”燕王道:“若如此,便可兴兵征讨,还要炼习什么?”道人奏道:“陛下也不要小看了青州这个妖妇,他当时曾因祈雨,与小道赌斗,臣差温元帅斩他,尚被他逃去。所以臣今要炼一秘法,使他数万贼兵一时灭绝,为陛下安江山,定社稷,方见小道一寸愚忠。”燕王问:“汝作何炼法?可先奏与朕听。”道人奏:“是六十个咒语,要用六十个童子。演习起来,每一童于教他念熟一咒;再拣了六十个日子,六十个时辰,令童子默诵跪拜。臣书符发令追人魂魄,凭你百万雄兵,五十日内外死个尽绝。”燕王叱道:“此妄言也。从来咒法,要人的生年月日,或头发指爪,或贴肉小衣,止咒得一二人,究无灵验,还是邪术,那有咒死百万人的理?”道人又奏道:“此术玄微,难以测度。臣原是西天竺异人传授,他说要在十二年后,有位真命天子,方用着这法。臣常思,若非真命天子,即咒死一二人,鬼神也不奉令,何况三军之众?今屈指一算,正是第十三年,①烽堠——“烽”,指“烽火台”,古代边疆戍兵用烽燧报警的高土台;“堠”,古代了望敌情的土堡。遇着陛下是真命圣天子,无事之时,百灵尚来呵护,何况有符敕驱使他?一咒百万,也是理所必然的。请陛下圣裁。”燕王自想:“用兵以来,杀人何止百万?况这妖寇不过数万,又在所当诛的。上天假手于人来助朕,也定不得。”就问道人:“你且把咒诅的诀细奏与朕听。”道人奏说:“臣传授的是咒生肖的法,天下的人都属十二个生肖的,然分门别类起来,就共有六十种:如甲子属鼠,丙子也属鼠;乙丑属牛,己丑也属牛之类。六十年花甲已周,所以咒语止有六十种,如甲子之鼠,甲是木,子是水。要检五行克制之日,如庚辰、庚戌之类,金克木,土克水也。又于克制之日检克制之时,天干地支相同者为妙。然不可必得,只就其所属,是子但取属土之时,如己未、己丑、辛未、辛丑之类,就从那日那时咒起,先用灵符禁压他的心神,再用符敕追摄他的魂魄,任他虎将也逃不得命。今算妖贼营内,自十六岁至六十五岁止,原只用童子五十名,但必要身无疾病、真正童身、聪明智慧的,须加两倍取来,三中挑一,方可教导。请陛下圣鉴。”燕王笑道:“那有不属十二生肖的人?依你咒来,天下人都会咒死,到底是胡说!”道人又忙奏道:“这才是道法之妙用!不但灵符自有界限,即驱使追魂之鬼神,也只到咒的所在。咒的一军只死一军,不沾着局外的。若没有界限,岂不连自己都咒死了?其中良有秘诀,不消圣上虑得的。”燕王已有信意,就谕李景隆:“明日朕幸瀛台①,将他的法术面试一番,尔须早早候驾。”遂退朝回宫。

  忽宗人府启奏:今卫王、吴王皆得奇疾而亡。燕王心中私喜,佯为太息,令以王礼殡葬。至明日,景隆率道人赴瀛台见驾,百官皆集。燕王召问道人:“尔说要风云就有风云,可先呼阵大风来与朕看。”道人闻旨说:“这须要个童子。”景隆启奏了,就令人到外边寻个童子进来。道人舒开童子左手,默念咒语,呵口气 在他掌中,又用指来虚画个符印,令童子紧紧握定,引他在巽①地上,将手一 撒,念声“太上老君律令敕”,只听得空中飒沓,真好风也。但见:

  初起时,卷雾飘烟;再听来,穿林落叶。吹得那百官的孔雀袍、锦鸡袍、云雁袍,翻来掩面;刮得那卫士的飞熊旗、飞虎旗、飞豹旗,扑去蒙头。正是江湖月暗星辰动,休言宫殿风微燕雀高。那风刮了两三阵,就悠悠扬扬的歇了。燕王便问:“因何这风止得甚快?”道人奏:“这是小符咒,若要大风,须用朱砂书符,披发仗剑,召遣风师,就刮他十来天,也不难的。”燕王道:“这也罢了。可起个迅雷,与朕听来。”道人又将童子左手画了符印,念了咒语,如前紧紧的握着,向离地上望空一撒,只听得:

  隐隐而呜,有似雷门布鼓;隆隆而响,宛如湖口石钟。激烈一声,但见殿上奸臣胆尽裂;

  疾徐千下,谁知坟前孝子泪还流。

  那雷声在半空中转了两回,方才定了。燕王又谕:“速召几员神将来与朕看。”道人奏道:“召将须要一事差遣,若是空言发放,必干神怒。”燕王一想,说。“朕宫中有三块奇石,可令移至瀛台前安置。”道人向景隆说:“召将须要用剑,请将军借用。”景隆遂又启奏,燕王令取御剑赐之。道人接剑在手,向空中指画一番,念念有词,大喝:“庞、刘、苟、毕四将,火速奉令者!”只见一片阴云,从西飞至,遮得日色无光,云中显出四位金甲①瀛(yíng,音营)台——古代宫殿池泽中之亭台。①巽地——平地。神人。百官翘首瞻仰,莫不战栗,燕王站起视之。道人即将前令宣示,又厉声喝道:“若违法旨,发勘问罪。”四神将倏然敛云而去。俄顷间,烟尘蔽夭,一阵狂风卷过,三块奇石端端正正竖在瀛台前面。燕王大喜,向群臣道:“这道人法木可谓灵验。”群臣皆顿首道:“此天降大罗真仙,以贻陛下平妖贼也。”

  燕王遂谕景隆:“近来畿辅雨泽愆期②,可择日建坛,令道人祈求甘霖,俾小民及时播种。朕不惜重爵。”道人说:“不须建坛,要雨多少,倚马可待。”景隆道:“如此更好。”道人乃散发仗剑,向空作法,忽而黑云四起,风雨骤至,如倒峡倾江一般。但见:

  松涛乱卷,竹浪横飞。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澎湃。五峰瀑布,何因泻自檐前?三峡雷霆,直似涌来地底。梳妆台畔,宫人亟下珠帘,鳷鹊楼头,天子犹凭玉案。可怜八百臣工,淋淋渍渍,真如落水之鸡;三千卫士,扰扎纷纷,无异熬汤之蟹。燕王见文武官员都遭雨打,有旨令文官皆进殿楹之内,武士尽归两庑。不多时,雨止云消,依旧一轮赤日。燕王见行潦满地,料田畴是沾透的了,遂降旨封奎道人力护国灵应真人大法师。又命顺天府尹着落二十州县:“每州县要十二三岁的聪俊童子十名,出童之家,优免本年谣役;藏匿不报者,军法从事。限一月内,解京候用。”遂命驾还宫。

  那时奎道人趾高气扬,夸说是玉虚金阙上卿,特来为天子定江山的。诸臣交口称赞,呼为仙师,有愿拜为弟子者。奎道人说:“要看你们寸心忠良的,我才肯收哩。”一时诸臣皆有惭色,各散不题。

  看官要知道,奎道人在青州时说:“行雨必须龙神,要奉上帝敕旨,一点也多少不得。”这倒是正理的话。如今倾刻唤到的风雨,是遣邪神恶煞,就在近处江河之内摄取来的,不过暂养禾苗,以待甘霖接济。若数应亢旱,则热气熏蒸,反致害苗杀稼,产出蝗蝻流毒无尽。就是召的天将,曷尝是①庞、刘、苟、毕?总是邪神之类。燕王与众臣都信是仙术,这虽是奎道人之福,也就是奎道人之祸了。

  过有月余,各州县童子解到,有三百余名,奎道人选择聪俊无病者一百名。景隆启奏燕王,要在个人迹不到的地方演法。燕王即令内监整顿西宫,传进道人与童子及一切法物,把宫门锁了,熔铁汁灌锢,只开传洞二处,送进饮馔,直待炼成之日,然后放出。

  那时徐王也死了,燕王亲至其第看时,遍身肌肉枯焦,面目惨黑,无异骷髅。燕王问太医:“是何病症,一至于此?”太医奏:“有似中毒。”燕王大怒道:“土府深密,毒从何来?必是医生缘故!”遂将太医院官员,凡看过三王病的,皆发刑部勘问。三王妃眷,那知就里,反感激燕王亲情笃厚。

  咦!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可以掩一时,而不能欺后世。现今《纪事本末》②上载一笔云:“三王皆不得其死。”不得其死者,虽若讳之,而实显之。至于史官,则一笔抹去矣。谚云:礼失而求诸野。当易一字云:史失而求诸野。野人不避忌讳,每有见闻,直书其事。若正史,或为君讳,或为祖、父讳,或以势利讳,或因情而讳,或因贿赂而讳。嗟乎!后代修前代之史,犹且如此哉!且听下回分解。②近来畿辅雨泽愆期——近来国都一带出现旱情。①曷尝是——又如何是。②《纪事本末》——即南宋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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