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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奚正绅大闹秋水堂 杜琴言避祸华公府

  话说聘才从长庆处回来,听其口风狡猾,似要万金身价。

  欲想个法子收拾他,叫他总不安神,自然就进府来。聘才没有别法,找了张仲雨一次,也没有见着。打算仍叫赶车的及三小等去闹,但要耽搁几天才好,不然恐被他们看出来。华公子是一时高兴,况且他的声色,享用不尽,自然也不专于一人身上。

  这回书却要另叙一人。前回书中是耳闻其事,今日必须亲见其人。你道是谁?就是那奚十一。在长芦盐务里躲了一月,恰值来了一帮洋船,他家是个洋商,又旧有首尾,便汇了两万银子,又搭凑了五千银子的洋货,就重新阔起来。况木桶已坏,事情也就冷了。即便回京,仍旧一味的混闹。

  这奚十一既是个大家子弟,难道就没有个名氏?他的官名叫做奚正绅,那些人将十一叫惯了。岭南人的口头话,十一两字是个土字,因又叫他奚老土。此人初进京来,尚有一口广东话,不甚清楚,此刻渐渐说起官话来了。他却与两个人往来,且系相好,一个是张仲雨,一个是潘其观。张仲雨是惯向热闹场中走动,帐局子里逢迎,看见奚十一这样浪花浪费,打听得他家的底子,便已结交得很熟。及奚十一银子用完,要拉账的时节,仲雨即向潘三银号内,替他借了一万,本是九扣,仲雨又扣了一千上腰,奚十一实得八千,但要用时,只得依了。如今有了银子,就先还了这票借项,到京来一无所事,只与仲雨、潘三天天吃酒看戏。这三个人本是一流的,所以愈交愈密。况潘三也是爱坐车的,讲到旱道上滋味,奚十一便当他是个知心朋友。试将奚、潘二人比较起来,还是潘三好些,虽然生得可厌,但其赋性疲软,一来胆小,二来老婆利害,三来是个财主,防人讹他,所以心虽极淫,胆却极小,凡事不敢任性,此还算他的好处。若那奚十一,仗恃有财有势,竟是无法无天,人家起他个混名,叫做烟熏太岁,又有许多帮闲助恶的人,自然无所忌惮。且心上存着一个主意:在京耽搁不过一年半载,选到了,就要出京,不闹个淋漓尽致,也叫人看不起,不像个公子官儿。近来因等选,倒先请了一个刑钱朋友,是王通政荐的,每年修金一千二百两,已请到寓里同住,且先做起篾片来。你道此人是谁?就是那位坐粪车的姬先生,见奚十一到班不远,且是个直隶州,若得个美缺,一二年就可发财;又知他是个大手笔,不过糊涂公子,官将来怕不是替我做的,便去求孙亮功转托王文辉,竟是一说就妥。真是物以类聚,又是个爱淘毛厕的,臭味相投。进门住了几天,看出东家脾气,便要巴结,已将巴英官送他用了几回,奚十一心上极为畅快。那巴英官伺候过大老爷,在师爷面前,越发骄纵起来。况又得了几件新衣,裱糊好了,觉得更加光彩。姬亮轩每到情急求他,竟是勉强应酬,不是那从前服贴光景。

  闲话休烦。一日张仲雨在奚十一寓所吃早饭,宾主三人叫了两个相公。仲雨是个贪财不贪色的,这些相公面上都是假应酬,不在里头讲究,而奚、姬两位,则舍此别无所好,奚十一更是下作,一饭之间,也要进去两次。从前还只一个,如今又添了巴英官,更比春兰巴结的好。巴英官肌肤虽黑,却光亮滑泽,得个油字诀,所以爱的人最多,姬亮轩醉后也曾对人讲过。

  是日饮酒之间,奚十一叫春兰进去了一回,出来坐了一坐;又叫巴英官进去了。仲雨不知其故,只道有事,便与亮轩讲些闲话。这两个相公,一个是蓉官,一个是春林,皆是奚十一常叫的。蓉官对着春林做眼色,春林笑了一笑。亮轩也做眉做眼的,仲雨偶然看见,却不晓得什么,也不便问。蓉官忽问仲雨道:

  “你能有个相好姓魏的,他初到京时,我就认识他,却不见得怎样。前日我在富三爷家见他,体面得了不得,大鞍子热车,跟班亦骑上马。他如今做了什么官了?”仲雨道:“尚未得官,在华公府里当师爷,发了财,自然就阔了。”亮轩道:“我听得人说,华公府富贵无比,除了皇帝就算他家,是真的么?”

  仲雨笑道:“这也是外头的议论。若说华府里,田地甚多,我听得有四十几个庄头,一年论租,就抵得一府分的钱漕,自然也算个极豪富的人家了。”亮轩点点头:“我们东家也常提起,说华公子是他的世叔,华公爷是我老东家提台老大人的老师。

  有这么一个好世交,我们东家竟不拉拢。小弟是常劝他去走走。

  东家说,这是从前在军营保举的老师,那时华公子还小,说起来也未必知道,所以不肯去。就是现在那位徐中堂,做两广总督的,也是老师在军营同拜的,如今只有二少爷在京里。我前日在街上看见他,坐着辆飞沿后挡车,有七八匹马跟着,相貌很体面,我看他将来也要做督抚的。我们东家也是不肯去,不知道什么脾气。”仲雨笑道:“徐二爷原是个顶阔的阔人,他与华公子真是一对。前日我为你东家,在他面前求了多少情,出了多少力,他还不晓得,我也没告诉他。论理,你东家应该重重谢我呢。”亮轩忙问何事?仲雨笑道:“久后便知,此事也不必说了。”只见奚十一出来,趿着双细草网凉鞋,穿条三缸青香云纱裤,披着件野鸡葛汗衫,背后巴英官拿着柄黑漆描金鬼子扇,笑嘻嘻一轻一重的乱扑出来。亮轩出席相迎,仲雨也照应了。奚十一坐下,仲雨道:“你今日有什么事这么忙?“奚十一笑了笑,方说道:“有点小事都清理了。”便道:

  “我方才失陪你们,干几杯罢。”仲雨道:“喝得多了。”奚十一道:“好话,快再干两杯,我们豁几拳罢。”仲雨道:“也好。”奚十一就与仲雨、亮轩、蓉官、春林豁了十拳,起初还叫得清,后来便叫出怪声。广东人豁拳是最难听的,像叫些杀狗杀鸭的字音。

  豁完了拳,讲些闲话,仲雨忽然问奚十一道:“如今有个顶好的相公叫琴言,在秋水堂住,他的师傅叫长庆,你曾见过么?”奚十一道:“没曾见,听是听得说过,是好的。”仲雨正要话时,蓉官道:“好什么?只得两三出戏。你叫他陪酒,终席不说话。要他斟钟酒,是没有的事。”春林道:“好沉架子,到他家去看他,倒是从不会客的。就是从前的王吉庆、李春芳,如今红字号的袁宝珠、苏蕙芳,也没有这么大架子。要他中意的,才陪着坐一坐;不中意的,简直的不理,赏他东西谢也不谢一声,也没有见他给人请安。”奚十一道:“这么样的相公,没有遇见我。若遇见我时,他要这样起来,我就骂这婊子养的,他能咬掉我的卵子?”仲雨冷笑道:“别说你这奚老土,就是你那两位老世叔,是有名的大公子,尚且不能难为他,倒常受他的气。若教你去,准还不能进他的屋,休要想见他。”亮轩道:“那里有这话?我不信。岂有东家这样阔人,还不来巴结,难道他不喜欢银钱的?”仲雨道:“别人你拿钱,可以熏他;这小东西,钱倒熏不动的。”奚十一道:“岂有此理,你不要尽讲海话。你看我去,包管他必出来,还待得我好。”

  蓉官道:“未必。或者出来见一见,就算高情了。要待你好断不能。我见他待人没有好过,就是见那几位大人们,也是冷冷的。倒是他两个师弟天福、天寿会应酬,相貌又不好,人也不喜欢他。他师傅曹长庆,也是个古怪脾气,就是一门只爱钱,钱到了手,又不睬人了。”奚十一听了这些话,心上着实不信,对仲雨道:“你停一停,同我去看看,到底怎样?”仲雨道:“别处都去,他那里我不去,况前日我还骂了他。”众人吃了饭,又坐了一回,仲雨告辞去了。两个相公又闹了好一回方去。

  奚十一过了夜,明日早饭后,想起仲雨所说的琴言这么利害,到底不信,必要去试试。过瘾之后,同了姬亮轩,带了春兰、巴英官,自己换了件新纱衫子,坐了车,叫春兰、巴英官同跨了车沿,亮轩另雇一个车,到秋水堂来。

  这边琴言正在悲悲楚楚的时候,前日长庆见聘才生气走了,虽托叶茂林为他婉言,总不见茂林回信,心上有些狐疑。又想起五月间,有两个人闹来,送了四吊钱,陪了多少礼方去,听得传说是华公府的车夫。昨日听得聘才口风利害,似乎必要来的,便十分担着担子,进来与琴言商量。琴言自那日从怡园回后,直到今日总是啼哭,自己也不晓得为着什么,一味的悲苦,倒像有什么大事的,心中七上八下:一来为华公子赏识了他,将来必叫他进府唱戏,那时府里多少人,怎生应酬得来;二来每逢热闹之场独独不见庾香,故此越想越觉伤心,倒不料得聘才即来,说要买他。

  长庆进来,见了琴言啼哭,不知为着何事,便安慰他两句,就说起聘才来说的话,去的光景,要寻事生端,叫你唱不成戏的意思,我不知你心内如何。若进去了,快活倒是快活的,不过是一世奴才,永作华府家人了。琴言听了,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长庆没了主意,又安慰他。琴言带哭说道:“师傅,多承你能收了我做徒弟,教养了半年,我心上自然感恩,所以忍耐,又活了两个月。如今师傅既不要我,我也不到别处去,省得师傅为难。总之我没有了,师傅也就安稳了。”说了又哭,长庆也连连的叹气道:“不是这么讲,我原舍不得你去,不过与你商量,恐怕逆了他们的意,闹些是非出来,大家受苦。他如今又不是白要你进去,他许下我几千银子。我是算不来的,觉得这个买卖有些折本,所以主意不定。若是进去,在你倒是极好的日子,只是苦了我了。”琴言道:“师傅要银子也还容易,我在这里一年,也替师傅挣了好些钱。设使我进去了,也就歇了,难道还能弄些钱出来?就是师傅少钱,也不必生这个念头,还是不卖我的好,还能够养得师傅三年两载。”长庆道:“我主意原和你一样,就是其中有好些难处。你如今倒别顾我,只要你自己想,自己定了主意才好,也不必哭了。我是有事要出门,偏偏天福、天寿又进戏园去了。你若气闷,不如去请素兰来与你顽顽,他今日不下园子,你们是讲得来的。”一面说,就走出来了,叫人去请素兰即便过来。

  刚走到里面,这边奚十一已到门,春兰、英官下来,进去问了,回说不在家。奚十一听了,先有一分怒气,自己也就下来,刚刚走进了门,姬亮轩尚在门外,只见一人笑嘻嘻的上前说道:“老爷是找那一个的?若是找相公们的,没有一个在屋里。”说罢,便迎面站住,也不说个请字。奚十一见了就有了三分气。正要开口,倒是春兰先说道:“呀!这是奚大老爷,无论相公在家不在家,总请大老爷进去,怎么门口就挡住了?”

  那人才退了两步,说:“请大老爷进屋子里喝茶。”即开了二门,奚十一同亮轩进内,走过了庭心,上了客厅,却是三间:

  东边隔去了一间,算客房。对面两间,一边是门房,一边空着。

  当下两人就进去房内坐了。英官、春兰即在外间坐下。那人送了两钟茶上来,有些认得春兰,问了来历,进去告知长庆。

  长庆道:“已经回说不在家,也就不必应酬他了。”又想道:“这姓奚的,虽听得他是个冤大头,但是个没味的人,多少相公上了他的当,没处伸冤,琴言是断乎讲不来的。不然叫天福、天寿回来,或者有些甜头,也未可知。一面即打发人到戏园去叫,一面自己穿了衣裳、鞋袜出来,款待奚十一。

  且说陆素兰来,见了琴言问道:“何事?”只见琴言又是娇啼满面,歪倒在炕上。素兰安慰道:“你又怎么,你师傅请我来有何话说?”琴言道:“我今番真要死了,不比从前还可捱得下去。”素兰忙问何事,琴言就把长庆的话述了一遍。素兰也觉吃惊,发怔了半天,方问道:“你师傅的意思怎样?”琴言道:“师傅也没有主意,似乎两难,只有我死了,便了结了。”素兰素:“你开口就说死,事情须细细的商量。况现在并没有闹事,又没人逼你,且缓缓的想个法儿。”琴言道:“有什么法想?你忘了他们有个魏聘才,肯赦我这条命么?只有一句,倒是瑶卿害了我了。”素兰道:“怎么说是瑶卿害你?”琴言又淌了些泪,不言语,素兰疑心,连声的问,琴言叹了口气道:“若使大年初六那一天,瑶卿去唱了那出《惊梦》,我便不上台,也就干干净净,直到如今没什么丢不开的事。偏要我去当灾替死,害得人半年以来,心上没有一刻快乐。前日招此非灾枉祸出来,仍系那出《寻梦》断送了我,偏与瑶卿合唱。他若写意些,我也不经意了。若叫他当场压下我来,又叫我没脸,所以我不得不用心,偏又惹出这件事来。岂不是始终是瑶卿害的?”素兰道:“我看华公子这个人,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也没有见他糟蹋过人。你若心上没有牵挂的事,倒可以去混几年,或者倒有些好处,也不可知。就是不能会见庾香的苦了。”琴言道:“就算华公子是个好人,难道魏聘才就不教坏他么?”素兰道:“你们若合了式,魏聘才那种东西,非特不能欺你,且要巴结你呢!但我有一句话,你倒不要怪我:

  譬如我们这班人与人相好,原是要论心的,但也不好太过。譬如度香、庾香两人,待你的情分是一样的。不过,庾香专在你身上,不肯移情于人,所以你就为这上头,也就专为他,不肯移动一步,是讲究专致的工夫了。但是庾香比不得别人,他年纪小,没有惯常出来,一切都不甚便当。假使他们太太晓得了,还要教训他,不准他出来;若访出你们相好,还要归怨于你,这是一层。你心上只管有庾香,脸上不要教人看破了,人就要怪你,说人是一样的待他,他是两样的待人,他到底与庾香是那一种交情呢,这是两层。此刻不怪你者,就是度香照常相待。

  你常常冲撞他,久而久之,要心冷的。你少了度香,也固然于你无损,你的师傅就不好了。此刻有度香供给他,他自然不叫你再找人。如果度香淡泊起来,他必要在你身上找还他那些钱。

  你想天下人,还有如度香这么样待人么?那时你受尽了气苦,只怕比进了华公府还苦呢,这是三层。到那个时候,庾香能救你还好,若依旧束手无策,不过将些眼泪给你,将些疾病报你,你两人仍是隔开,依然空想。叫你一身在外,如驴儿推磨;一心在内,如道士炼丹,你受得受不得?那时只怕真要死了,这是四层。你若进去了,或者仍可出来,也不定的。我听得华公子,最喜成人之美。若打听你们两人,有这样至死不变的交情,倒因此成全作合起来也不可知。即或不然,你歇几天,也可告个假出来,到我这里,去请庾香来会一会,倒可无拘束。你心上若当他与奚十一、潘三一流人,我可以替他出结:断不至此。

  依我这么想,是进去的为妙。”这一席话,说得彻底澄清,一丝不障,就是个极糊涂的人,也能明白,岂有夙慧如琴言,尚不能领悟,便也点点头道:“我并不是料不着这些事,我为着情在此时,事尚在日后,故重情而略事,行吾心之所安,以待苦乐之自来。如到极处,则捐生以报,成我之情,一无顾忌。”

  素兰道:“杀身图报,难道我辈做不出来?但也要看什么事。你为庾香捐躯,是为什么?问你,你自己也就说不出;你死了也不算什么忠臣烈士,节妇义夫。明白人还说你可怜,是一个情痴,糊涂人便说你是个呆子。甚至于胡猜到另有他故。且庾香到你死后,他不能不看破了。他上有父母,要报答的;自己有功名,要奋励的;且未娶妻生子,后嗣是要接续的,如何肯能为你捐躯?那时他倒想开了,一痛之后,反倒哈哈一笑,说:

  ‘罢了!罢了!镜花水月,到眼皆空。’只是可惜了你,到阴司,仍是孤孤单单,盼不到他,一样的悲苦,无人可诉,你还能唱《阳告》吗?再要死时,就难再活了。”说到此处,自己笑起来,琴言也就笑了,叫道:“兰哥,兰哥!我真佩服你,你这些见解从何处得来?”素兰忽要走动,问道:“后面那小院子,可解手么?”琴言道:“有毛厕,倒还干净。”素兰就开了房后一扇小门,上了毛房。只听得叩门之声,见院子内东基角上有一小后门,叩得乱响,即问道:“是那个?”外面应道:“我是对门王兰保,叫我送西瓜来与琴言的。”琴言听了,叫人开了门。那人挑着四个西瓜进来,说道:“兰保说,这瓜好,送给你的。我从着后门进来,省了半里路。”琴言叫人封了二百钱给他,回去道谢,又问兰保在家,那人道在家,仍往后门去了。素兰解手毕,琴言即开了一个瓜,两人吃时,甚是甜美。正吃得好,忽听得外面喧嚷之声,急叫人出去看时,那人去了一回,慌慌张张跑进来,说:“了不得了,那姓奚的闹得泼反盈天,你师傅被你打倒了。”尚未说完,唬得琴言、素兰魂不在身。素兰道:“快关了房门,叫外面拿锁锁了。”两人开了后门,走到王兰保家去了。

  且说长庆出来见了奚十一,请了个安,举眼看他,相貌魁梧,身材高大,满脸的烟气,似有怒容。那一个是个獐头鼠目,短小身材。又见两个俊俏跟班,一个认得是春兰,就请客房坐下。奚十一道:“我姓奚,想来你也知道,不用我说。我听得你这里有个琴言,特来会会他,快些叫他出来。”长庆陪笑道:“琴言偏偏不在家,进城去了。”奚十一听了,皱皱眉说道:

  “天天不进城,偏今日进城。没有的话,快叫出来,为什么要躲着不见人?躲别人也罢了,难道你不打听打听,我是躲得过的么?你不要发昏。”长庆看势头不好,像是有意来的,便一面陪笑支吾,一面打算个搪塞他的法子,只得把大帽子,且压他一压,且看怎样。便满面堆着笑道:“不瞒大老爷说,我们班里近日串了几出新戏,前在怡园演了一个月,才上台。前日华公子即在徐老爷处见了,就把他们叫了进府,唱了两天了,还要三天才得唱完。琴言的戏又多,华公子又喜欢他。若是别处,就可以叫回来,惟有这个府里,小的们是不敢去的。大老爷或与公子有交情,倒可以打发管家拿个贴子,去要了出来。

  如果合老爷的意,就将他留着使唤都使得。小的久闻大老爷的威名,几次想请驾过来顽顽,恐怕贵人不踏贱地,又因没有伺候过,所以不敢冒昧。大老爷倒不要疑心。若要躲着不见人,这又图什么呢。不要说大老爷,就是中等人,也没有不出来的。”

  说到此,便近奚十一身边。将扇子扇着,又笑嘻嘻的道:“请宽宽衫子,如要炕上躺躺,小的倒有老泥烟。”奚十一见他如此小心,气也消了,发作不出来;且闻留他吃烟,正投其所好,便道:“既然真不在家,也就罢了。不是我自己夸口,大概通京城相公,也没有一个不晓得我的。你若懂窍,过两天领他来见见我。就是华公子,我们也是世交,你对他说,是我叫他,他也不好意思不放回的。”说罢,便解开了两个扣了。长庆替他脱了衫子,折好了,交与春兰,即请他到吃烟去处,亮轩也随了进去。

  奚十一的法宝是随身带的,春兰便从一个口袋中,一样一样的拿出来,摆在炕上。长庆陪了,给他烧了几口,心上又起了坏主意,陪着笑道:“小的还有两个徒弟:“一个叫天福,一个叫天寿,今日先叫他们伺候,迟日再叫琴言到府上来,不知大老爷可肯赏脸?”奚十一既吹动了烟,即懒得起来。又想他如此殷勤,便也点点头,说:“叫来看看。”长庆着人叫了天福、天寿回来,走进炕边。奚十一举目看时:一个是圆脸,一个是尖脸,眉目也还清艉洁白。一样的湖色罗衫,粉底小靴。

  请过了安,又见亮轩。长庆叫他们来陪着烧烟,自己抽空走了。

  天福就在奚十一对面躺下,天寿坐在炕沿上。亮轩拖张凳子近着炕边,看他们吃烟,春兰、巴英官在房门口帘子边望着。只见天寿爬在奚十一身上,看他手上的翡翠镯子,天福也斜着身子,隔着灯盘拉了奚十一的手,两人同看。亮轩也来炕上躺了,两个相公就在炕沿轮流烧烟。天福挨了奚十一,天寿靠了姬亮轩,两边唧唧哝哝的讲话。亮轩不顾天热,就把天寿搂在怀里,门口巴英官见了咳嗽一声,托的一口痰,吐进房内。亮轩见了,拿扇子扇了两扇,说道:“好热。”奚十一把一条腿压在天福身上,一口烟,一人半口的吹。

  春兰、巴英官看不入眼,便走出去,各处闲逛。走到里面,看见些堂客们,知系长庆的家眷。又见东边一个小门半掩着,二人便推开进去,见静悄悄的,有株大梅树。上面三间屋子,东边的窗心糊的绿纱,里面下了卷帘。二人一步步的走到窗前,从窗缝里张时,见床上坐着两个绝色的相公:“一个坐着不言语,一个低低说话,春兰却都认得。”

  只见素兰忽然回头,看见窗缝里有个影子,便问:“是谁?”那两个噗哧的一笑,跑了出来。素兰要出来看时,琴言道:

  “看他做什么,自然是福、寿这两个顽皮了。”素兰终不放心,也因前日吓怕了,叫人关上门,别叫人进来。春兰对巴英官道:“他们说琴官不在家,在床上坐的不是吗?”巴英官道:“那个呢?”春兰道:“是素兰。待我们与老爷说了,好不依他。”于是二人又到房门口,见他们还挤在一处,听得奚十一道:“琴言到底几时回来?”天福正要回言,春兰即说道:“他们哄老爷的,琴言现在里头,同着素兰坐在床上说话,还说在城里唱戏呢?”奚十一听了心如火发,便跳起身就走出来,天福、天寿两边拉住,奚十一摔手,两个都跌倒了,问春兰道:

  “你见琴言在那里?”春兰道:“在后面,有个小门进去。

  “奚十一十分大怒,不管好歹,直闯进去。长庆业已听见,忙忙的从内迎将出来,劈面撞着,即陪笑问道:“大老爷要往那去?里面都是内眷住的。”奚十一嚷道:“我不看你的婆娘。“说了又要走,长庆已知漏了风,琴言守门的人已经看见,便进内报信去了。这边长庆如何挡得住?被奚十一一扌叉,踉踉跄跄跌倒了。

  奚十一走进院子,只见下了窗子,就戳破窗心,望了一望,不见其人,便转到中间,见房门锁着,便要钥匙开门。长庆赶来说道:“这是我的亲戚姓伍的住的,钥匙他带出去了,房里也没有什么看头。”奚十一欲要打进去,又似踌躇,春兰道:“小的亲眼看见,还有英官同见的,如今必躲在床底下了。”长庆道:“青天白日你见了鬼了。”春兰道:“我倒没有见鬼,你尽说鬼话。”奚十一怒气冲天,忍耐不住,两三脚踢开了门进去,团团一看,春兰把帐子揭起,床下也看了,只不见人。

  奚十一见房后有重小门开着,走去一望,院子里有个后门虚掩着,就知从这门出去了,便气得不可开交,先把琴言床帐扯下,顺手将桌子一翻,零星物件,打得满地。长应见了心中甚怒,又不敢发作。想要分辩两句,不防奚十一一把揪住,连刷了五个嘴巴。长庆气极欲要动手,自己力不能敌,红着半边脸,高声说道:“我的祖太爷,你放手咱们外面讲。你受了谁的赚,凭空来吵闹,我虽吃了戏饭,也没有见无缘无故的打上门来,我们到街上去讲理。”奚十一也不答话,抓住了长庆,走到外面,把他又摔了一交。姬亮轩忙上前,作好作歹,连忙劝开,长庆家里人也来劝住。奚十一坐了,长庆爬起来,气得目瞪口呆,只是发喘。亮轩见此光景,忙把衫子与奚十一穿上,死命劝了出去。奚十一一面走,一面骂道:“今日被你们躲过了,明日再来搜你这龟窝,叫我搜着了,就打烂你这娘卖的。你就拿他藏在你婆娘海里,我也会掏出来。”亮轩竭力的劝,方把奚十一拉出了门。上了车,还骂了几声,亮轩也上了车随去,那天福、天寿,不知躲到那里去了。

  长庆受了这一场打骂,不敢哼一声,关上门,即叫人到兰保处找回琴言,素兰连兰保也送了过来。大家说起这奚十一一味凶蛮,真是可怕,只怕其中又有人调唆出来,日后还不肯干休。一个魏聘才冤仇未解,又添出个奚十一来,如何是好?说得长庆更无主意,越发害怕,琴言只是哭泣。兰保道:“我有一个好主意,只劝得玉侬依了,倒是妥当的。你们明天就送他到华公府,他府里要赏你身价,你万不可要,只说恐孩子不懂规矩,有伺候不到之处,叫他权且进来,伺候两月看看,好不好再说。譬如有事,你原可以去请个假,叫他出来几天。华公子见他不能出来唱戏,自然必有赏赐,那时你就有财有势,闲人也不敢上门了。进去后,即或不合使唤,仍旧打发出来,可不原是一样?你若先要身价,且争多嫌少恼了他,也是不好的。

  进去了,死死活活都是他府里的人了。”话未说完,素兰先就拍手叫妙,又道:“好主意,曹老板你听不听?”兰保这一席话,说得个个豁然开朗,就是琴言见了今日的光景,也无可奈何,只得依了。长庆心服口服,自不必说,是晚即移到素兰家里。明日奚十一果然又来,各处搜寻不见,犹恶狠狠的而去。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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