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卢医上,诗云]小子太医出身,也不知道医死多人,何尝怕人告发,关了一日店门?在城有个蔡家婆子,刚少他二十两花银,屡屡亲来索取,争些捻断脊筋。也是我一时智短,将他赚到荒村,撞见两个不识姓名男子,一声嚷道:「浪荡乾坤,怎敢行凶撒泼,擅自勒死平民!」吓得我丢了绳索,放开脚步飞奔。虽然一夜无事,终觉失精落魂;方知人命关天关地,如何看作壁上灰尘。从今改过行业,要得灭罪修因,将以前医死的性命,一个个都与他一卷超度的经文。小子赛卢医的便是。只为要赖蔡婆婆二十两银子,赚他到荒僻去处,正待勒死他,谁想遇见两个汉子,救了他去。若是再来讨债时节,教我怎生见他?常言道的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喜得我是孤身,又无家小连累,不若收拾了细软行李,打个包儿,悄悄地躲到别处,另做营生,岂不干净?
[张驴儿上,云]自家张驴儿,可奈那窦娥百般的不肯随顺我;如今那老婆子害病,我讨服毒药与他吃了,药死那老婆子,这小妮子好歹做我的老婆。
[做行科,云]且住,城里人耳目广,口舌多,倘见我讨毒药,可不嚷出事来?我前日看见南门外有个药铺,此处冷静,正好讨药。
[做到科,叫云]太医哥哥,我来讨药的。
[赛卢医云]你讨什么药?
[张驴儿云]我讨服毒药。
[赛卢医云]谁敢合毒药与你?这厮好大胆也。
[张驴儿云]你真个不肯与我药么?
[赛卢医云]我不与你,你就怎的我?
[张驴儿做拖卢云]好呀,前日谋死蔡婆婆的,不是你来?你说我不认的你哩?我拖你见官去。
[赛卢医做慌科,云]大哥,你放我,有药有药。
[做与药科,张驴儿云]既然有了药,且饶你罢。正是: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下][赛卢医云]可不晦气!刚刚讨药的这人,就是救那婆子的。我今日与了他这服毒药去了,以后事发,越越要连累我;趁早儿关上药铺,到涿州卖老鼠药去也。
[下][卜儿上,做病伏几科][孛老同张驴儿上,云]老汉自到蔡婆婆家来,本望做个接脚,却被他媳妇坚持不从。那婆婆一向收留俺爷儿两个在家同住,只说好事不在忙,等慢慢里劝转他媳妇,谁想他婆婆又害起病来。孩儿,你可曾算我两个的八字,红鸾天喜几时到命哩?
[张驴儿云]要看什么天喜到命!只赌本事,做得去自去做。
[孛老云]孩儿也,蔡婆婆害病好几日了,我与你去问病波。
[做见卜儿问科,云]婆婆,你今日病体如何?
[卜儿云]我身子十分不快哩。
[孛老云]你可想些什么吃?
[卜儿云]我思量些羊肚儿汤吃。
[孛老云]孩儿,你对窦娥说,做些羊肚儿汤与婆婆吃。
[张驴儿向古门云]窦娥,婆婆想羊肚儿汤吃,快安排将来。
[正旦持汤上,云]妾身窦娥是也。有俺婆婆不快,想羊肚汤吃,我亲自安排了与婆婆吃去。婆婆也,我这寡妇人家,凡事要避些嫌疑,怎好收留那张驴儿父子两个?非亲非眷的,一家儿同住,岂不惹外人谈议?婆婆也,你莫要背地里许了他亲事,连我也累做不清不洁的。我想这妇人心好难保也呵。
[唱]“南吕·一枝花”他则待一生鸳帐眠,哪里肯半夜空房睡;他本是张郎妇,又做了李郎妻。有一等妇女每相随,并不说家克计,则打听些闲是非;说一会不明白打凤的机关,使了些调虚嚣捞龙的见识。
“梁州第七”这一个似卓氏般当垆涤器,这一个似孟光般举案齐眉;说的来藏头盖脚多伶俐,道着难晓,做出才知。旧恩忘却,新爱便宜;坟头上土脉犹湿,架儿上又换新衣。那里有奔丧处哭倒长城?那里有浣纱时甘投大水?那里有上山来便化顽石?可悲可耻,妇人家直恁地无仁义,多淫奔,少志气;亏杀前人在那里,更休说本性难移。
[云]婆婆,羊肚儿汤做成了,你吃些儿波。
[张驴儿云]等我拿去。
[做接尝科,云]这里面少些盐醋,你去取来。
[正旦下][张驴儿放药科]
[正旦上云]这不是盐醋?
[张驴儿云]你倾下些。
[正旦唱]“隔尾”你说道少盐欠醋无滋味,加料添椒才脆美。但愿娘亲早痊济,饮羹汤一杯,胜甘露灌体,得一个身子平安倒大来喜。
[孛老云]孩儿,羊肚汤有了不曾?
[张驴儿云]汤有了,你拿过去。
[孛老将汤云]婆婆,你吃些汤儿。
[卜儿云]有累你。
[作呕科云]我如今打呕,不要这汤吃了,你老人家吃罢。
[孛老云]这汤特地做来与你吃的,便不要吃,也吃一口儿。
[卜儿云]我不吃了,你老人家请吃。
[孛老吃科][正旦唱]“贺新郎”一个道你请吃,一个道婆先吃,这言语听也难听,我可是气也不气!想他家与咱家有甚的亲和戚?怎不记旧日夫妻情意,也曾有百纵千随?婆婆也,你莫不为黄金浮世宝,白发故人稀,因此上把旧恩情全不比新知契。则待要百年同墓穴,哪里肯千里送寒衣。
[孛老云]我吃下这汤去,怎觉昏昏沉沉的起来?
[做倒科][卜儿慌科,云]你老人家放精神着,你挣扎着些儿。
[做哭科,云]兀的不是死了也!
[正旦唱]“斗虾(虫麻)”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感着这般疾病,值着这般时势;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各人证候自知,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寿数非干今世。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又无羊酒段匹,又无花红财礼;把手为活过日,撒手如同休弃。不是窦娥忤逆,生怕旁人议论。不如听咱劝你,认个自家晦气,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几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门里,送入他家坟地。这不是你那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我其实不关亲无半点惶泪。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张驴儿云]好也罗!你把我老子药死了,更待干罢!
[卜儿云]孩儿,这事怎了也?
[正旦云]我有什么药在那里?都是他要盐醋时,自家倾在汤儿里的。
[唱]“隔尾”这厮搬调咱老母收留你,自药死亲爷待要唬吓谁?
[张驴儿云]我家的老子,倒说是我做儿子的药死了,人也不信。
[做叫科,云]四邻八舍听着:窦娥药杀我家老子哩。
[卜儿云]罢么,你不要大惊小怪的,吓杀我也。
[张驴儿云]你可怕么?
[卜儿云]可知怕哩。
[张驴儿云]你要饶么?
[卜儿云]可知要饶哩。
[张驴儿云]你教窦娥随顺了我,叫我三声嫡嫡亲亲的丈夫,我便饶了他。
[卜儿云]孩儿也,你随顺了他罢。
[正旦云]婆婆,你怎说这般言语?
[唱]我一马难将两鞍鞴。想男儿在日,曾两年匹配,却教我改嫁别人,其实做不得。
[张驴儿云]窦娥,你药杀了俺老子,你要官休?要私休?
[正旦云]怎生是官休?怎生是私休?
[张驴儿云]你要官休呵,拖你到官司,把你三推六问,你这等瘦弱身子,当不过拷打,怕你不招认药死我老子的罪犯!你要私休呵,你早些与我做了老婆,倒也便宜了你。
[正旦云]我又不曾药死你老子,情愿和你见官去来。
[张驴儿拖正旦、卜儿下][净扮孤引祗候上,诗云]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下官楚州太守桃杌是也。今早升厅坐衙,左右,喝撺厢。
[祗候吆喝科][张驴儿拖正旦、卜儿上,云]告状,告状。
[祗候云]拿过来。
[做跪见,孤亦跪科,云]请起。
[祗候云]相公,他是告状的,怎生跪着他?
[孤云]你不知道,但来告状的,就是我的衣食父母。
[祗候吆喝科,孤云]那个是原告?那个是被告?从实说来。
[张驴儿云]小人是原告张驴儿,告这媳妇儿,唤做窦娥,合毒药下在羊肚汤儿里,药死了俺的老子。这个唤做蔡婆婆,就是俺的后母。望大人与小人做主咱。
[孤云]是那一个下的毒药?
[正旦云]不干小妇人事。
[卜儿云]也不干老妇人事。
[张驴儿云]也不干我事。
[孤云]都不是,敢是我下的毒药来?
[正旦云]我婆婆也不是他后母,他自姓张,我家姓蔡。我婆婆因为与赛卢医索钱,被他赚到郊外勒死;我婆婆却得他爷儿两个救了性命,因此我婆婆收留他爷儿两个在家,养膳终身,报他的恩德。谁知他两个倒起不良之心,冒认婆婆做了接脚,要逼勒小妇人作他媳妇。小妇人元是有丈夫的,服孝未满,坚持不从。适值我婆婆患病,着小妇人安排羊肚汤儿吃。不知张驴儿那里讨得毒药在身,接过汤来,只说少些盐醋,支转小妇人,暗地倾下毒药。也是天幸,我婆婆忽然呕吐,不要汤吃,让与他老子吃,才吃的几口,便死了。与小妇人并无干涉,只望大人高抬明镜,替小妇人做主咱。
[唱]“牧羊犬”大人你明如镜,清似水,照妾身肝胆虚实。那羹本五味俱全,除了此百事不知。他推道尝滋味,吃下去便昏迷。不是妾讼庭上胡支对,大人也,却教我平白地说甚的?
[张驴儿云]大人详情:他自姓蔡,我自姓张,他婆婆不招俺父亲接脚,他养我父子两个在家做什么?这媳妇年纪儿虽小,极是个赖骨顽皮,不怕打的。
[孤云]人是贱虫,不打不招。左右,与我选大棍子打着。
[祗候打正旦,三次喷水科][正旦唱]“骂玉郎”这无情棍棒教我捱不得。婆婆也,须是你自做下,怨他谁?劝普天下前婚后嫁婆娘每,都看取我这般傍州例。
“感皇恩”呀!是谁人唱叫扬疾,不由我不魄散魂飞。恰消停,才苏醒,又昏迷。捱千般拷打,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
“采茶歌”打的我肉都飞,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谁知!则我这小妇人毒药来从何处也?天哪!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阳晖!
[孤云]你招也不招?
[正旦云]委的不是小妇人下毒药来。
[孤云]既然不是你,与我打那婆子。
[正旦忙云]住住住,休打我婆婆,情愿我招了罢。是我药死公公来。
[孤云]既然招了,着他画了伏状,将枷来枷上,下在死囚牢里去。到来日判个斩字,押付市曹典刑。
[卜儿哭科,云]窦娥孩儿,这都是我送了你性命,兀的不痛杀我也!
[正旦唱]“黄钟尾”我做了个衔冤负屈没头鬼,怎肯便放了你好色荒淫漏面贼!想人心不可欺,冤枉事天地知,争到头,竞到底,到如今待怎的?情愿认药杀公公,与了招罪。婆婆也,我怕把你来便打的,打的来恁地。我若是不死呵,如何救得你?
[随祗候押下][张驴儿做叩头科,云]谢青天老爷做主!明日杀了窦娥,才与小人的老子报的冤。
[卜儿哭科,云]明日市曹中杀窦娥孩儿也,兀的不痛杀我也!
[孤云]张驴儿,蔡婆婆,都取保状,着随衙听候。左右,打散堂鼓,将马来,回私宅去也。
[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