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须观其自得,陶渊明《饮酒》诗:“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提壶抚寒枝,远望时复为。”又:“昔人既屡空,春兴岂自免?”“寒竹被荒蹊,地为罕人远。”此为悠然乐而自得。谢康乐:“樵隐俱在山,由来事不同。不同非一事,养痾亦园中。中园屏氛杂,清旷招远风。”此为旷然遇而无罣。见古人本色,捴披不烦而至。夫咏物之难,非肖难也,惟不局局於物之难。玄晖“馀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山水烟霞,衷成图绘,指点盼顾,遇合得之。古人佳处,当不在言语间也。鲍明远“霜崖灭土膏,金涧测泉脉。旋渊抱星汉,乳窦通海碧”,精矣,而乏自然之致。良工苦心,余以是赏之。
梁武《西渊曲》,绝似《子夜歌》,累叠而成,语语浑称,风格最老,拟《青青河畔草》亦然。
梁人多妖艳之音,武帝启齿扬芬,其臭如幽兰之喷,诗中得此,亦所称绝代之佳人矣。“东飞伯劳西飞燕”,《河中之水歌》,亦古亦新,亦华亦素,此最艳词也。所难能者,在风格浑成,意象独出。
简文诗多滞色腻情,读之如半醉憨情,恹恹欲倦。
齐梁人欲嫩而得老,唐人欲老而得嫩,其所别在风格之间。齐梁老而实秀,唐人嫩而不华,其所别在意象之际。齐梁带秀而香,唐人撰华而秽,其所别在点染之间。
梁元学曲初成,遂自娇音满耳,含情一粲,蕊气扑人。邵陵王卖致有馀,老而能媚。
沈约有声无韵,有色无华。江淹材具不深,凋零自易,其所拟古,亦寿陵馀子之学步於邯郸者耳。拟陶彭泽诗,祇是田家景色,无此老隐沦风趣,其似近而实远。
庾肩吾、张正见,其诗觉声色臭味俱备。诗之佳者,在声色臭味之俱备,庾张是也。诗之妙者,在声色臭味之俱无,陶渊明是也。
张正见《赋得秋河曙耿耿》“天路横秋水,星桥转夜流”,唐人无此境界。《赋得白云临浦》“疏叶临稽竹,轻鳞入郑船”,唐人无此想像。《乏舟後湖》“残虹收度雨,缺岸上新流”,唐人无此景色。《关山月》“晕逐连城璧,轮随出塞车”,唐人无此映带。《奉和太子纳凉》“避日交长扇,迎风列短箫”,唐人无此致趣。庾肩吾《经陈思王墓》“雁与云俱阵,沙将蓬共惊”,唐人无此追琢。《春夜应令》“烧香知夜漏,刻烛验更筹”,唐人无此景趣。梁简文《往虎窟山寺》“分花出黄鸟,挂石下新泉”,唐人无此写作。《望同泰寺浮图》“飞幡杂晚虹,画鸟狎晨凫”,唐人无此点染。《纳凉》“游鱼吹水沫,神蔡上荷心”,唐人无此物态。梁元《折杨柳》“杨柳非花树,依楼自觉春”,唐人无此神情。邵陵王《见姬人》“却扇承枝影,舒衫受落花。狂夫不妒妾,随意晚还家”,唐人无此风骚。江总《赠袁洗马》“露浸山扉月,霜开石路烟”,唐人无此洗发。此皆得意象先,神行语外,非区区模仿推敲之可得者。
何逊诗,语语实际,了无滞色。其探景每入幽微,语气悠柔,读之殊不尽缠绵之致。
何逊以本色见佳,後之采真者,欲摹之而不及。陶之难摹,难其神也;何之难摹,难其韵也。何逊之後继有阴铿,阴何气韵相邻,而风华自布。见其婉而巧矣,微芳幽馥,时欲袭人。
江总自梁入陈,其诗犹有梁人馀气。至陈之末,纤磨极矣。孔范《赋得白云抱幽石》:“阵结香炉隐,罗成玉女微。”巧则巧矣,而纤极矣。王褒庾信佳句不乏,蒙气亦多,以是知此道之将终也。
宋孝武菁华璀璨,遂开灵运之先。陈後主妆裹丰馀,精神悴尽,一时作者,俱披靡颓败,不能自立。以知世运相感,人事以之。
陈人意气恹恹,将归於尽。隋炀起敝,风骨凝然。其於追《风》勒《雅》,反汉还《骚》,相距甚远。故去时之病则佳,而复古之情未尽。诗至陈馀,非华之盛,乃实之衰耳。不能予其所美,而徒欲夺其所丑,则枵质将安恃乎?隋炀从华得素,譬诸红艳丛中,清标自出。虽卸华谢彩,而绚质犹存。并隋素而去之,唐之所以暗而无色也。珠辉玉润,宝焰金光,自然之色,夫岂不佳?若朽木死灰,则何贵矣?唐之兴,六代之所以尽亡也。
读隋炀帝诗,见其风格初成,精华未备。
隋炀复古未深,唐人仍之益浅。夫以隋存隋,隋不存也,祇存其为唐耳。唐之存,隋之所以去也。盖以隋存隋,则隋孤;隋孤而以唐之力辅之,则唐之力益弱;唐弱而人不知反,不求胜於古,而求胜於唐,则他道百出矣。正不足而径,径不足而鬼,鬼不足而澌灭无馀矣。自汉而下,代不能为相存,至於唐,而古人之声音笑貌无复馀者。隋素而唐丽,素而质,“鸟击初移树,鱼寒欲隐苔”,唐欲为之,岂可得耶?
古雄而浑,律精而微。“四杰”律诗,多以古脉行之,故材气虽高,风华未烂。六朝一语百媚,汉魏一语百情,唐人未能办此。
王勃高华,杨炯雄厚,照邻清藻,宾王坦易,子安其最杰乎?调入初唐,时带六朝锦色。
杜审言浑厚有馀,宋之问精工不乏。沈佺期吞吐含芳,安详合度,亭亭整整,喁喁叮叮。觉其句自能言,字自能语,品之所以为美。苏李法有馀闲,材之不逮远矣。
初唐七律,简贵多风,不用事,不用意,一言两言,领趣自胜。故事多而寡用之,意多而约出之,斯所贵於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