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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姐在房中织绫罗(1)

  1

  腊月,江伟光在家乡石羊沟建成了一座新房子,娶了一个小女人。

  房子落成那天,他在院门前摆了二十八门礼炮,放出的纸花像雪花那样飞舞。礼炮是城里租来的,黄铜度身,威风凛凛地跟总统就职差不多。江伟光走来走去的也像个总统。他大手一挥,说,放!礼炮就响了,二十八下,咚——咚——咚——把山谷里的麻鸦雀和红嘴叫天子都吓飞了。人们却是高兴着。因为这铺排和场面,过去大家只是在传说里听过,现在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了。当然,江伟光让村子里的父老乡亲们开眼界的远不止这些。他让跟他在呼和浩特做建筑业发财回来的那些村子里的男人们都穿上军乐队的礼服,让女子们都穿上红色金丝绒旗袍,男女两队人马站在大门两边迎宾,哪怕村外来了叫花子都当贵宾迎接着。人们说,看看,这就是富人的气魄!江伟光还请了市里的金星乐队来助兴。那些人穿了雪白的统一服装,从早到晚吹吹打打,远远看起来就像一些歇在院子里的白鹤,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婚礼就是在这样的气氛里拉开序幕的。那铺排真是太大了,半条山谷都扯起了帆布篷,几万响的遍地红此起彼伏不断炸响,地上落下厚厚一层鞭炮屑,礼桌有三张。主簿西装革履早早在桌前坐了,备好红纸礼簿和笔墨。人们传说县里市里的要人、贵人都要来吃喜酒。这传说当然不是没有根据。江伟光不是那种小打小闹的山野暴发户。他是有政治谋略的,他在发财的同时非常注意经营人际环境,非常注重造势,所以他在县里市里非常有名。据说,县里市里很多当官的都仰仗着他的钱搞政绩工程。

  新娘子白蔓儿露面的时候,大戏已经唱了三天三夜了。真正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新娘子出来就用红盖头遮着,两个伴娘扶了钻进黑幽幽的奥迪,由十几辆同样的车护送着,在附近兜了几个圈子才回来。白蔓儿是外省人,不能从娘家接来,兜圈子就是从娘家接来的意思。

  大约是婚礼的前奏太隆重了,婚礼反而显得简单。但仍然有着让人们意想不到的排场。新娘新郎穿着古装,他们拜天地时用一根结了大花的红绸子牵着,洞房里的婚床是花一万五千元从湖北财主世家买来的:古香古色的红木床架,四周雕满蝙蝠、石榴、喜鹊,当然还有龙和凤,总之,人们想象中吉祥如意的象征物事,几乎全都雕刻在上边。最讲究是那个床的结构,除了供睡觉用的床榻,还有供休闲用的梳妆台和茶桌,这两种领域的生活用具连在一起,马上会勾起你对富贵男女甜蜜生活的种种想象。比如,他们怎样在龙腾凤绕的床上腾云驾雾,比如,幸福之后的女人如何慵懒地溜下床来慢慢地梳妆,比如龙腾呼啸过后的男人如何骄傲地款坐桌前抽烟,两人又是怎样咫尺之间眉目传情等等。中国古代的床真是太讲究啦。石羊沟的江家,祖祖辈辈,也只有在外搞建筑业发了大财的江伟光才能讲究得起。

  人们终于看到新娘子的真面目,是在酒席快结束的时候。大概,江伟光觉得,如果再不让大家看见他的女人,人们就要产生等待疲劳了。那可是他不情愿的。他千里万里赶回来盖房子娶媳妇图的什么,图的就是在乡亲们面前露脸,图的就是让这个他曾经裤子都穿不起的地方知道,他江伟光活出个人样样来了。

  新娘子的盖头是江伟光当众撩开的。尽管人们早就知道,江伟光带回了个万里挑一的四川妹子。但盖头揭开时,人们还是瓷了——天啊,白蔓儿太美了!美得没法儿形容。说是像玫瑰花吧,玫瑰花太俗艳了;说是像云雀吧,云雀的颜色又太淡了;说像大丽花也不行,说像天鹅也不行。总之,这些东西,在江伟光的小女人面前都大大地失色!

  白蔓儿原地转了个圈,露齿一笑,向大家鞠躬。人们就看见了她石榴籽样光闪闪的白牙、肉乎乎的小嘴、粉嘟嘟的脸蛋儿,看见了她那掩在衣裳下面的仿佛要蹦出来似的翘翘的奶子。那腰是水蛇腰,臀是观音臀,一切都是山里人梦想中的天仙模样。

  好,让这美丽的花骨朵儿藏在巴山深处的石羊沟吧。江伟光是有远见的,这样美丽如水的小女人是不能带到浮华世界里去的。

  2

  石羊沟所有的人都知道,江伟光结婚之后,要把白蔓儿留在山里。理由是他的老母亲和三个侄儿侄女需要人照顾。石羊沟所有的人也都知道,发了财的江伟光找到个可心的人儿非常不容易。他起先把择偶的标准定得很高,非大学生不娶。原因是他没有上过大学,他就必须娶一个大学生做媳妇。所谓拾遗补阙吧。偏偏现在的那些个大学生,没一个注意他那颗伟大的心脏和气吞山河的勃勃雄心,她们无一例外地爱上的是他的钱,是他的产业,是他可以供给她们吃喝玩乐、出国留学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物质资源。江伟光气愤之下发誓不娶,结果上帝就来光顾他了——去年冬天,他的工地上出了个小小的事故,一个员工不慎受了一点小小的伤,一块砖头砸伤了他右脚的大拇指。谁都没有留意这个伤,大家急急忙忙地打理着手头的事务,准备回家过年。可是,悲剧发生了,那员工的伤成了破伤风,紧赶慢赶地抢救,他竟然撒手西去。他的死,就引来了他的老婆和女儿。那老婆是个烈性女子,见了丈夫,哭晕过去,醒来二话不说撞了墙。一直找不到爱情的江伟光被这感天动地的爱情所震撼。他亲自扶棺,送这生死相依的夫妻回四川老家去。等他把后事处理完,这才发现,那在厚厚孝衣遮盖下的女儿是多么美丽,也才知道,正是为了老婆女儿有一份安静甜美的日子,她的父亲才年复一年外出打工。江伟光认定,这样人家教育出的女儿,一定是有情有义的。江伟光认定,这样掩在深山人未识的美丽姑娘,一定是规矩本分的。

  就是这瞬间的见识,颠覆了他寻找大学生的爱情理想。

  他要带着白蔓儿出山呀!

  他要和白蔓儿结婚呀!

  他向大山宣布,向天和地宣布!

  向他的公司和所有的员工,特别是他的乡亲们宣布!

  白蔓儿就跟着他到了呼和浩特。他向她炫耀他的财富,炫耀他的力量,炫耀他的野心。白蔓儿都静静地倾听着,一副心领神会模样。这让他心花怒放。他想,他的女人就应该这个样子。聪慧,但不张扬。明白,但看起来有点儿糊涂,或者说混沌。

  吃遍了呼和浩特的豪华酒店之后,在矿上的食堂里,白蔓儿给他做了第一顿饭:细细的手擀面,加生姜末、葱花和淡淡的醋,再调一点儿香油,这是他最爱吃的家乡饭,腰缠千万贯的他,多年来竟然吃不到。自从他成了老总,他就没法吃到家常饭了,一年到头,不是他用酒席包围人家,就是人家用酒席包围他。天天龙肉海菜、花天酒地,却没有一顿饭是可口的。那时候,他就盼望有那么一个女人专门为他做一顿家乡饭。

  对,专门为他江伟光做饭!

  这个女人不左顾右盼,这个女人的心事只在他一个人身上。

  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个人就是白蔓儿。

  他问白蔓儿,如果我娶了你,让你回我陕南的老家守我娘,你愿意么?

  白蔓儿点头。

  他问白蔓儿,公司的事情很忙,我一年半载才能回家看你一次,你能守得住么?

  白蔓儿还是点头。

  他就将她带回石羊沟了。这年,他是三十六岁,白蔓儿十八岁。

  熬了那么多年,娶回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女子,有那么多财富的江伟光似乎没有理由不大大地热闹一番。什么叫衣锦还乡?什么叫光宗耀祖?就让他江伟光来回答吧。

  江伟光在揭开白蔓儿盖头的这一刻,觉得荣耀到了极点。那么多的眼睛看进白蔓儿的身子里拔不出来!那么多的嘴巴为他的白蔓儿张开合不拢!他没法儿表达自己欢乐的心情。他说,乡亲们,我唱个歌吧!我顶顶爱唱咱们陕南的民歌。可是这些年在外奔波,我一次都没有唱过。

  浪一样的掌声为他拍响。他清清嗓子,说要唱那首著名的《郎在对门唱山歌》。可是试了两次,竟没有唱出来,唧唧歪歪了半天,只哼出了两句:

  郎在对门唱山歌哎——

  姐在房中(约嗬)织绫罗(喂)——

  声音颤颤的,不成歌不成调。

  人们还是热烈地鼓掌。现在石羊沟的人习惯了给他鼓掌。

  江伟光问他的新娘子,好听么?

  白蔓儿有些迷惑地摇头。轻轻说,我没有听懂。

  年轻人在旁边起哄:新娘子唱一个。

  “轰”的一下,闹房开始了。年轻人把外边学来的、和石羊沟本来就有的所有闹房招数都用上了,把个新房闹得像涨潮的海洋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新房外边是另一种热闹。江伟光吩咐表哥姚平刚给所有的房子都生上蓝汪汪的炭火,摆上美国开心果、上海点心、北京果脯和本地土产的柑子,让二胡演奏不歇,旦角不停地清唱。村子里男女老少都拥来享受这诗意的夜晚——山乡里从来没有过的温馨绵厚的夜晚。所有的老人都围在炭火旁拉话。吧嗒吧嗒的旱烟袋,苍老悠长的夜话,二胡绵密而深远的曲子,粗犷秦腔演绎的《三滴血》,瘸着一条腿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的姚平刚,奔跑着放花炮的孩子们,把石羊沟的夜晚弄得要融化了,气氛浓烈得划根火柴都能点燃。

  闹房结束之后,三婶和江伟光的随身秘书小腾将几近晕厥的白蔓儿抱进了暖房。正将一包玫瑰花瓣和中草药泡进大木梢的滚水里搅和的姚平刚看见她们进来,立即低了头走出去。三婶说,平刚,别急着走,把床上的被子拉平了。

  姚平刚就走到那张专为洗澡后休息的软床边把被子拉平了。他干这件事时一直低着头。他是不敢抬头的。自从在闹房时偶然看了一眼白蔓儿,他就不敢再抬头了。他想,天啊,世上有这样天仙似的美人儿啊。他退出去的时候将头低得更厉害。三婶就在他背后说,你个丑八怪,羞脸子这么大,过几天大家都走了,这屋里就是你和蔓儿主事哩,你还一直把头夹在裤裆里呀。

  三婶伺候着白蔓儿洗了热水澡,本来就娇艳得花朵似的白蔓儿简直就是出水芙蓉了,柔嫩得仿佛一碰花瓣儿就要随风四散。三婶用一条粉红的浴巾将她包裹好,江伟光就进来了。

  三婶将他拉到门外,悄声说,你是经见过多少女人的,人家孩子可是头一回,你要悠着点儿。

  江伟光说我知道。

  江伟光将白蔓儿抱回新房,平放在那张考究的婚床上,又去点燃红烛,将电灯拉灭。这才细细观赏他的美人儿。他摩挲她油汪汪的秀发,亲吻她身体的每一个地方,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进入她。

  尽管如此,白蔓儿还是尖叫了一声。

  那一声划破了石羊沟温润的空气,在山水间久久地战栗。

  3

  清晨,白蔓儿走进餐厅的时候,江伟光已经坐在餐桌旁等她了。她立即羞臊得低下头去。昨晚的一切倏忽浮现,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就有种灼热的疼痛感。她的感觉从腾云驾雾里回到现实。是的,过去的一个多月里,这个有钱的男人,带着她游历了世间的所有繁华,昨晚让她回到疼痛的现实里了。现实是,这个疼痛的夜晚之后,她就成了江伟光留守的老婆,替他守护老娘,守护他新建的家园,守护这个山川。

  似乎在这一刻,她才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姚平刚摆上杯盘碗碟和刀叉,三婶端上奶油面包和新鲜的水果。江伟光将城市的做派搬到了大巴山深处的石羊沟,一会儿土,一会儿洋,白蔓儿云里雾里地找不着方向。江伟光拉她坐下,用考究的小银勺将奶油在面包上抹好,递在她手里。咖啡是姚平刚调制的,伴侣、蔗糖、鲜奶,当他将那混合的混浊液体推到白蔓儿面前的时候,他的目光和白蔓儿碰了一下。

  白蔓儿第一次面对面地看见了姚平刚那委琐的相貌。心里不知怎么的紧了一下。

  江伟光做了个手势,三婶和姚平刚退下去了。

  餐厅里只剩下江伟光和白蔓儿两个人的时候,江伟光问白蔓儿,昨晚好吗?

  白蔓儿的脸又腾地红了。红得抬不起头来。

  江伟光说,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现在,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都不会害羞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你放在石羊沟的原因。你是我心爱的美玉,我不能让外边的风尘把你污染了。我要把你藏在这里,紧紧地藏在这里,等我在外边闯荡得累了,等我老了,再回来慢慢地享用你。

  白蔓儿怯怯地问,那你多长时间回来一次?

  江伟光说,这不好说。公司的事情如果顺利,半年就能回来一次,不顺利的话,一年两年地也难回来。我第一次出山,一走就是八年。

  白蔓儿惊道:八年。你这一走,不会八年才回来吧。

  江伟光哈哈大笑,现在啊,说不定八天我就回来了。现在不同了嘛,金屋藏着娇呢,我怎么舍得走那么长时间。说到这里他突然换上郑重的语气:不过啊,不管我走多久,你都得在深山里为我好好养着。你什么都不用干,就吃了睡睡了吃,养好身子,养好心情。记着,我喜欢胖哦,等我回来,你一两肉都不许掉,就要这么柔水滑嫩的。

  白蔓儿用勺子拨拉着盘子里的煎蛋,说我又不是猪,就吃了睡睡了吃养着。

  江伟光哈哈大笑。江伟光说我就是要让你像猪宝宝那样养着。

  白蔓儿说,可是……

  江伟光说,没有可是!我这个人脾气不大好,我说的话你都要用心记着。

  白蔓儿望着他,心里忽然涌上一种茫然。

  用餐的气氛就不大好了。

  但他们还是慢条斯理像贵族那样地用着早餐。江伟光慢条斯理,白蔓儿就得慢条斯理,她不由自主就服从着他了。

  用完早餐,江伟光带她走进书房。江伟光说,宝贝,猜猜看,临别时,我会送你什么礼物?

  白蔓儿猜不出。江伟光说,想想婚礼上我唱的那首歌,那首歌里姐儿在房中干什么?

  白蔓儿还是猜不出。

  江伟光只好揭开窗下紫红丝绒盖着的一个庞然大物。白蔓儿认得这个东西。这是一架古老的织布机。只是刚刚油漆过,明光锃亮。她有些不解地望着江伟光,用目光探问究竟。

  江伟光说,过年之后我就要回呼和浩特了。你一个人在家会寂寞的。寂寞了干什么呢?我不希望你看书,书看多了会多愁善感。我也不要你干活儿,干活儿会把你的小手弄得粗糙了。但是,你总得干点什么吧。我最喜欢女人织布的样子。我小时候最爱看母亲织布。我那时候迷恋得不吃饭不睡觉就看母亲织布。为这件事没少挨父亲的鞭子。

  白蔓儿说,织布,你想让我织布?

  江伟光说,对,织布!

  白蔓儿说,可是我不会织布。再说,织布有什么用呢?现在谁还会穿手工织的布呀?

  江伟光说,我穿呀!我还会强制公司所有的员工穿你织的布。你不会织不要紧。咱有师傅呢。看见那个在厨房烧火的瘸子了吗?他是咱远方的表哥。他就会织布。

  白蔓儿还是不明白这件事,她摇摇头,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江伟光拥着她走到窗边,让她的脸完全罩在晨阳的光影下,然后用两只手撑住她的双肩,说,宝贝,你知道,我从事的工作很危险,当然,我不必像民工那样爬脚手架开吊车拉混凝土,也不必像黑矿上的矿工那样黑天瞎地冒着武警嗖嗖的子弹去偷矿,但我还是有危险,被人暗算的危险,被人吃掉的危险。商场如战场,大把大把的金钱背后都有血淋淋的故事。当然,这个你不必了解。你想想,在那种危险的工作中,我只要一想到在遥远的石羊沟,有一个柔媚似水的女子日日夜夜在房中织着绫罗思念着我,我的心里会多么踏实,多么甜蜜。江伟光说到这里停住,拿一双霸气的眼睛紧盯住白蔓儿,问,现在明白我在咱婚礼上唱那首民歌的用意了吧?

  白蔓儿点点头。但是她的嘴唇紧绷着,心里漫上一种叫做忧伤的东西。

  4

  正月初六,山外开来一溜八辆小车,将石羊沟所有的青壮年差不多都装在了里边,连三婶这样近五十岁的人也装在了里边。淘金的诱惑太大了,谁都阻挡不了。

  山谷里哭声一片。一两岁的小孩子,抱着妈妈的脖子可着劲儿哭。老年人默默垂泪,手拉着亲人的手,一遍一遍嘱咐。江伟光十一岁的侄女儿抱着妈妈的腿,任怎么劝都不松开。江伟光烦了,过去踢了她一脚,她跳起来骂道:都是你这个害人精,把大家的爸爸妈妈抢走了。你是大坏蛋!是魔鬼!江伟光又去踢她,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一阵笛音飘来。笛子吹的是《太阳出来照四方》,高亢而悠扬,一下子使村口凝固的空气舒缓下来。

  哭声停止了,孩子们瞪大眼睛看着那渐走渐近的吹笛人。

  这个人是江伟光的表哥姚平刚。

  吹笛子的姚平刚,满身挂着各种各样纸糊的风筝——蜻蜓、蝴蝶、青蛙、小猪、小羊、兔子、锦鸡,还有黑狗和花狐狸。

  孩子们纷纷向他伸出手,就在这一刹那,车队卷起烟尘驶出了村口。

  江伟光家宽敞的院子,就做了村子里留守儿童临时托儿所。姚平刚席地坐着,拿画笔给孩子们画风筝。围着他的孩子们,每人手里牵着一个动物风筝,等待他画。他们暂时忘记了爸爸妈妈离去的忧伤,被姚平刚手里的画笔吸引住了。

  村子里留守的老人们也被姚平刚的画笔吸引住了,他们也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跟着画笔游走。

  正月的阳光,有种酥骨透心的温暖。温暖的阳光紧紧抱着山乡里这些刚刚与亲人别离的可怜的生灵。

  姚平刚的画笔,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他画一对圆圆的眼睛,蜻蜓马上就活了起来;他画一个翘翘的嘴巴,小猪就好像要叫出声来了。那些活灵活现的小动物,使人们脸上呆滞的表情慢慢松弛,渐渐溢出了笑容。姚平刚又给风筝拴上麻线,让孩子们牵着跑,他自己也牵了一只锦鸡风筝奔跑。他的跛腿一踮一踮的,看起来很滑稽。但他跑得和孩子们一样快。刹那间,天空里就飞扬着各种漂亮的动物了。它们借着春风,飘扬着,飘扬着,所有人都仰着脸,欢欣地看着那些美丽的、飘扬着的动物。

  白蔓儿用托盘托着几杯酸梅汤出来,看见这情景,止住了脚步。她怕惊扰了眼前这幅安宁的图画。她走去桂花树底下,将托盘放在大青石上,然后安静地坐下来,双手撑了下巴,欣赏眼前的一切。这样一来,她自己也就成了一幅图画了。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这是她进入石羊沟以来最安静的一个时刻。这之前,婚礼的热闹,走亲访友的泼烦,送别前的忙乱,使她来不及辨别所经历的事情。现在,丈夫江伟光把石羊沟的热闹带走了,她能够从容地感受了。

  她感觉到,石羊沟这个地方,虽然山大林深,荒蛮野吊,尤其,青壮年人走光之后,更有种说不出的凄凉,但是,这里天蓝蓝的,水清清的,山静静待着,河安逸地淌着,鸟儿自由自在地飞着,还有天籁的林涛、动物黄昏的啸叫,这些,正符合她内心的向往。还有,村子里留下老人和孩子,这是人群里最有诗意的两极,也是最接近童话的两极,也是她比较喜欢的。还有,表哥姚平刚,虽然相貌丑陋,但他现在这模样,多像个天使啊。她很奇怪,江伟光带她在北京和呼和浩特极尽奢华,他们的婚礼又是那么隆重,但她的心一直是麻木的。现在,她的心却活泛起来了,有一点欢喜了。

  有孩子在喊叫口渴了,白蔓儿赶紧端着托盘过去,将水杯发给他们。

  老人教孩子们叫她婶婶。还告诉她,她应该对他们怎样称呼。几个辈分高的老人家同时叹息:好啊!村里有了你这个年轻人好啊。不然,多枯焦呦。

  白蔓儿就对他们莞尔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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