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汉悦办公室的门一如往常那样虚掩着。那个疲惫的人就像她第一次在办公室里单独见到的那样,双手抱头坐在那里,像劳累过后的片刻歇息,又像茫然无措不晓得往哪里去。夏草这时候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她想走过去托住那颗疲累的头颅,让他在她的臂弯里睡上一觉。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手里的茶叶盒掉到了地上。林汉悦问道,谁在外面呀?夏草说是我。夏草话音刚落,人就进到了门里。林汉悦显然有些意外。皱眉道,下班这么久了,你怎么不回家?周末你待在单位干什么?夏草被他问愣了。夏草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亲切温和地看着她给他沏茶倒水。往常,每当他劳累时,他都要唤夏草过去。他说,心里冒火时,看着夏草火就熄灭了。他说水边的女儿能熄火。她多么希望在他疲累的时候做他的水啊。可是,林汉悦冰冷的态度把她的热望兜顶浇灭了。夏草酝酿了九天的热情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封在了喉咙里。她不仅问不成他心里的冷暖,连一句普通的关切之语也说不出来了。她机械地放下暖水瓶,疾步向外走去,临到门口时回过头来,眼里含了一包泪水。那样子就像颗熟透了的葡萄被粗心的手碰了一下,一汪汁水眼见得白白滚落了。
林汉悦一抬头看见了夏草眼里亮晶晶的东西,立即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说道,对不起,夏草。你是在加班么?戴晓安是不是给你布置了很多工作?夏草摇摇头。夏草老实地说,我是在等你。我怕你回来办公室里没开水。
林汉悦心里热了一下。说道,哦,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夏草说,凭感觉呀。我已经回家了。我感觉你今天会回来。我就来了。我,我天天等你回来。我知道霸王驿那边的路坏了。我好担心。我天天黄昏坐在大桥下面寻找你的三菱车。夏草满脸涨红。夏草语无伦次。夏草看着林汉悦的两只眼睛像两个火炬,直扑林汉悦的心,灼烧得他疼痛难忍。
林汉悦在夏草进来之前心事重重。灾区九天的奔波,可以说是精疲力竭。他踏上归程的时候,全部渴望就是好好睡上一觉。可是,就在车子驶进市区的时候,他接到了妻子一个气势汹汹的电话。薛淑鹃责问他为什么没有按照离家时所说的时间回来。因为车上还坐着其他单位的一个人,林汉悦没听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预感回家后一场争吵是绝对无法避免的了。林汉悦对妻子一向耐心有加,算得上是大海良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可是今天他却非常惧怕回家。实在是太累了。他需要休息。他就临时决定到单位来了。
对于此时的林汉悦来说,夏草的出现无异于阳光雨露。他恨不能立即俯身痛饮甘泉。但是他不能。这就是他对夏草冷若冰霜的原因。可是现在,面对那双泪光莹莹的眼睛他心疼得发抖。他不由自主地伸开臂膀将夏草揽在怀里。他说,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我也是想你的。可是你知道吗?我的年龄可以做你的父亲。你还小。你还不懂感情的意义。你的人生还没有开始。我怎么能够毁了你的人生呢。你明白吗?
夏草陷在梦寐以求的迷幻里了。她已经听不到林汉悦的话了。她就像水草那样缠绕在林汉悦的怀抱里,贪婪地吮吸着他身上浓烈的汗味儿。她的双手伸进林汉悦的衣衫,蛇那样绕来绕去。她那滚烫的唇就像婴孩寻找乳头那样执著而疯狂。林汉悦被焚化了。他多日构筑的堤坝在慢慢崩溃。
脱光了衣裳的夏草像牺牲奉献在祭坛上那样躺在床上等待她的林汉悦。她无力地看着她的林汉悦,满眼乞求。已经提枪上阵的林汉悦却又犹豫了。他从没有见过如此娇美嫩艳的躯体。他成就婚姻时已经三十岁。三十二岁的妻子薛淑鹃不仅早已过了妙龄,而且还是一个身心都备受创伤的人。可以说,他基本没有体验过青春的美妙。正因为如此,他在震慑里想到了责任。这时候,他看见了那双美目里闪烁的星光。接着,他感觉到了身下那个肉体剧烈的颤动。他紧紧抱着那个充满欲望的身体跟自己身体里奔腾激荡的欲望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结果,他被欲望打败了。
他被打败的同时,释放了生命里的所有黑暗——仕途的败北和家庭生活的乏味。那个水蛭样吸附在他身体上的女子,用她清新的呼吸和露珠般晶莹的爱横扫了他生命里的阴霾。他在那个丰润坚挺幼滑温润的土地上实现了一个男人的价值。
一场猝不及防的遭遇战结束之后,两个人却陷入了完全不同的心绪里。夏草方面是初恋的甜蜜和狂喜。就像一只飘忽的风筝终于被人牵住了,她的每个毛孔都荡漾着春风,眼睛和额头油闪闪地放光。连一向对美丽抱有偏见的戴晓安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戴晓安说,嘿,你亮得有些耀眼啊。夏草因为幸福而对所有的人更加友善。她面对戴晓安的惊讶抿嘴一笑,不声不响为他的茶杯添水,不声不响整理他案头杂乱的报刊。她愿意通过这种无声的劳作,将自己的幸福传达给每一个人。尤其是不幸的戴主任。这就是少年人的无忧无虑了。
林汉悦方面心理程序就复杂得多。他当然欣喜。一朵鲜花为他勃然怒放他没有理由不欣喜。但是四十岁的男人往往把责任看得很重。这使得他们之间的对话出现了很大反差。那些在江上浪漫的夜晚,在柔曼的月光下,林汉悦托着像莲花一样开放在他怀里的夏草,说道,夏草啊,对不起。你给了我这么宝贵的东西,我却什么也不能给你。
夏草喃喃地说,你已经给了我一切。你的爱就是一切。
林汉悦说,我不能离婚,没法给你合法的名分。我们只能像地下工作者那样来往。这对你太不公平。
夏草说,我愿意。我永远不计较名分。我一辈子就这样悄悄地跟着你。世界上所有的人抛弃了你我都不离开你。今生今世,你失去了什么都不会失去我。
林汉悦说,我没权没钱,甚至没有能力给你购置一套房子,让你跟着我风餐露宿我很难过,为自己的无能难过。
夏草说,这恰好成就了爱情。爱情要的就是这份与自然融合的浪漫。夏草说着像鱼一样在他怀里拱动。林汉悦很快就不能理智地说话了。
夜幕下的汉江用宽容博大的怀抱庇护了这一对热恋的情人。他们像两条鱼,在月光下游来游去。他们互相抚摩互相欣赏。他们把一条古老的江搅得春潮涌动。
夏草年轻的脚步把保守而拘谨的林汉悦带向山涧的小溪,带向无边的原野,带向所有恋人能够藏身的地方。他们在所有能藏身的地方做爱。他们在天地间疯狂呐喊。林汉悦简直被自己惊呆了。他暗暗地问自己,我还是我吗?我怎么像少年人一样癫狂了。
也难怪他的质疑。他丢失自己太久了。一个人的生命力有限。过去,他的生命力被分割成了两块。一半让虚妄的前程消磨掉了,而另一半,则泡在了妻子的忧伤和疯魔里。
林汉悦从来不知道爱情有这么美妙。从来不知道,男人也是一架钢琴,一个优秀的琴手是可以把你弹成名曲的。他的妻子薛淑鹃过去总埋怨他呆板。现在,夏草的手却把他撩拨成了爱情天才。他在每一次爱情耕耘里都表现出了狮子一般的骁勇。每一次都让他的小爱人幸福得死去活来。夏草在欢乐的峰巅上常常呓语:汉悦汉悦,我真希望这样去死。
夏草的爱情像太阳。照亮了林汉悦生命的角角落落。就像一个人突然放下了久久地背在背上的一个大包袱那样,他飘飘然似要腾飞。血肉迅速填充了他那有些黯淡的面容。他显得年轻而英气勃发。自从脱离了官场的主跑道以后,林汉悦一直低调。现在他也还是想低调。但是,他生命深处的力量却像醒狮那样脱离了他的控制。他就像失忆的船长那样掌握不住自己航船的方向了。他非常惊讶。为自己春风荡漾的面孔惊讶。为自己脚底生风的状态惊讶。为自己总想欢笑出声的冲动惊讶。
林汉悦意气风发的精神面貌恰好有了一次展现的机会。由于霸王驿灾情严重,市政府号召市民支援灾区。林汉悦受命在募捐大会上报告灾情。云城的新建广场宏伟壮阔,林汉悦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慷慨陈词,一下子把人们带回了抗日战争或解放战争那激情燃烧的岁月。人们慷慨解囊,捐赠活动空前成功。
在广场上万头攒动的热闹里,有一个女子穿越时空想起了巴顿、丘吉尔、戴高乐这样一些二战时期的风云人物。这个女子心里无比自豪地想:这个巴顿般英武的男人是我的。是我的男人。
这个女子是幸福的夏草。夏草这天的工作是负责募捐登记。她坐在大舞台左下方的一张长台后面,挥笔记载单位和个人的捐款数目和捐赠物资,每记下一笔款项心里的热潮就涌动一次。她把所有的辉煌都记在那个站在舞台中央挥舞着手臂演讲的人身上。她一次又一次为那个人骄傲自豪。
下午一点的时候捐赠结束。夏草在林汉悦一行人乘车运送捐赠物资向灾区进发的时候悄然回家。连续几天加班,她被获准休假两天。这就给她创造了欢度自己生命节日的机会。林汉悦跟她约好,今晚从霸王驿回来后直奔西川街她家。这之前,他们一直在野外匆匆幽会。在城堤上、在江边的芳草丛里、在郊外山谷的树林里。不管在哪里,她罩在林汉悦高大的身躯里都能得到幸福。但那总显得太匆忙也太草率。首先是时间太短。自从他们之间有了秘密,林汉悦怕出事就更加谨慎。众人面前从不跟她多说一句话,就连平日里夏草为他处理办公室事务的正常工作都免了。扫地打水都是他自己动手。他们幽会的时间谨慎地选在晚上八点半以后。那个时间,外出消夏的人差不多都回家了,他们才像幽灵一样飘出城市,并且要走很多路才能找到一处安全之地,往往是安顿下来就直奔主题。每次见面时夏草都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每次见面却什么都来不及说就分手了。薛淑鹃习惯了晚上十点睡觉,林汉悦在没有特殊理由的情况下必须十点以前回家,这是避免家庭战争的必要措施。这就是说,他们每次见面的时间只有一个多小时。尽管每次分手时,千媚百娇的夏草都像水蛭那样吸附在林汉悦那汗涔涔的胸膛上不肯分开,林汉悦还是硬着心肠掰开那双娇嫩的手走掉了。对这种情形林汉悦也是万分心疼的。他一次次抱愧地说,草,我的小宝贝,太委屈你了。夏草摇头,频频地摇头。夏草说,我心里只感觉到幸福。我一点也不感到委屈。林汉悦说,等着吧。我会想办法给你一个完整的晚上。
这个完整的晚上,夏草等了很久很久。林汉悦有了出差的机会才挤兑出的这个晚上,夏草如获至宝。为了这个晚上,她反反复复做工作,动员爸爸妈妈去三峡旅游。她说,三峡水库马上就要蓄水了,你们再不下决心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父亲夏文彬一直想去三峡旅游,只是舍不得花钱。经女儿这么三劝两劝地动了心,就携老伴登上了去重庆的火车。
夏草回家后首先拉上阳台的帘子,给人一种家里无人的印象,为的是排除干扰。然后一个人躲在屋里精心策划。因为过分地激动,她反而不知道做些什么好,简直有点儿手足无措,平日的灵气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后来她从擦拭灰尘做起,把一个家里里外外擦了个遍,待地面和家具都发出闪亮的光泽,她才找到了头绪。她知道首先要创造一种清雅的氛围,让那个心神劳顿的人踏进门就有一种放松感。她就摆布那些芦荟、君子兰、栀子花、吊兰,让她们在家里的各个角落散发清雅的芬芳。夏草养的花草都很有品位。花盆一律是乳白色的高级瓷釉盆,植株必丰茂莹润,花必素淡,香必清幽。这与汉水女儿的性情有关。夏草收拾的重点当然是卧室。夏草的卧室终年挂着洁白的窗纱和帐幔。夏草今天给卧室注入了一点色彩。她挂上一幅自己创作的水粉画《鸟巢》。画里是一个树杈一只鸟窝,窝里站着的鸟和卧着的鸟深情相望。背景是空旷的蓝天和彩霞。与《鸟巢》相对的墙壁上,她挂了两张卡通画片。这样,屋子里马上喜气洋洋了。下一步的工作当然是为林汉悦做一餐可口的饭菜。车马劳顿的林汉悦回来时肯定是又饿又累。夏草就把菜尽量做得清淡。先熬一锅绿豆红米粥,再烙了葱花油饼。小菜是一碟腌制的金香芋,一碟凉拌青笋,外加干煸小鱼和薯片。荤菜有清蒸鱼和红烧肉。
夏草将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前前后后地巡视了一遍。她对自己创造的氛围很满意。夏草的家不同于现代城市家庭。所有的家具和陈设都保留着水边人家的传统特色。朱红漆木桌椅,竹制沙发和茶几,门前青砖铺地,两边的桫椤树撑起一个浓密的葡萄架,青果垂吊,煞是好看。夏草虚掩了门,自己走去坐在阳台上。她希望林汉悦怀着归家的喜悦自己穿过葡萄架走进门来。然后,她像小主妇那样,伺候他洗脸、吃饭。然后他们同坐在阳台上品茶观水,倾听黄昏江上的天籁之音。
现在夏草安静地坐在阳台上看书,就像一片等待耕耘的土地,无限放松,无限慵懒。
夜幕下的云城就像一位蒙了面纱的少女,袅袅娜娜地很是动人。一个城市有了一条江,就好像一个女子有了韵致,就有些说不出的动人之处。林汉悦深夜回到云城时,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醒甜水气的空气,这样想到。他一直很讨厌这个城市。在他看来,云城封闭而落后,尤其人的意识狭隘。过去,他不知道自己讨厌云城是因为自己在仕途上的失意。现在,他爱起这个城市,才自觉到这一点。可见,爱不爱一个地方,完全是由这个地方有没有你所爱的人决定的。林汉悦现在非常热爱自己生活的这个城市。他今天出发时,就已经归心似箭了。在全程活动中,他没有一分钟不想念这个城市和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夏草。现在来到了夏草的家门前,他却不想立即进去。他想把见面的过程拉长一点。他每次都惧怕结束。恨不能每次幽会都只有开头没有结束。
他悄然来到江边。他想把身上的污垢清洗一下。他知道如果先与夏草见面,他就没有机会洗掉身上的泥垢了。水蛭一般的夏草会把他所有的泥垢吞进嘴里。每次都这样。只要他们见面,就没有一分钟分开。今天是他和夏草唯一一个完整的晚上。他希望自己干干净净的。
可是他刚刚脱掉衣裳就被人拖进水里去了。他心下吃惊,以为真遇到了水鬼或者强人。直到他的嘴被热烈地吻住,他才知道是夏草。他一下子抱住她,惊道,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待在江里不害怕?夏草说,我怎么是一个人?你时时刻刻和我在一起呀。我知道你首先会到江里来洗澡,就在这里等你了。我心都急碎了,一分钟都等不及。林汉悦说我知道,但是这太危险了。我要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干这样的傻事。夏草偎在他怀里撒娇,说不嘛。我就是要为你冒险嘛。
这是一个无月的夜晚,湛蓝的天幕上繁星若花。星星仿佛被夏草天真烂漫的话语感动了,一齐眨着眼睛。林汉悦仰望着繁星密布的夜空说,天啊,我林汉悦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这个晚上,他们将相互的疯狂从江里演示到床上。在床上的无限幸福里,夏草呓语道:汉悦,你是我的男人。林汉悦说,嗯。从七月那个晚上开始,我就是你的男人。我实际上是你独有的。我和她已经好多年不在一起了,我们之间仅仅只有一个名分。夏草说,那我也是你的女人。林汉悦说,是的是的,你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我的女人。
这番话,将两个人的肉体和生命最深刻地胶合在一起了。两个人都不要命了。两个人都想把自己融进对方的身体里去。林汉悦和夏草都觉得,这个夜晚以后,两个人的关系比从前更不一样了。各方面都升华了。
夏草和林汉悦终于平静下来吃饭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了。他们的饭桌摆在阳台上。阳台上彩灯朦胧,风铃泠泠有声,江面上渔火点点,涛声隐隐。这种氛围对于男人和他的红颜知己来说,真是再美妙不过了。
恰恰在这个时候,夏草说出了自己对心上人的崇拜。夏草一直双肘撑着下巴看林汉悦大口大口地吃菜。她说,你的样子像极了巴顿将军。走路的样子像。吃饭的样子像。演讲的样子最像。你知道吗,你今天在台子上讲话的时候,我差点儿欢呼起来了。那样子真是太威风了。
这话撩动了林汉悦对往昔威武岁月的回忆。他放下筷子,抚抚夏草的头说,傻丫头,这算什么。这种虚虚实实的活动本来是那些老头子们该做的。男人的真正威风只有在那种改天换地的工作中才能表现出来。可惜你认识我太晚了。若是我当县长那会儿你做我女人,你不知道会多么自豪呢。夏草说,我都嫉妒你老婆了。她有你这样的男人多自豪啊。林汉悦说,她可体会不到。她对我只有埋怨。
夏草天真地说,若你再能回到那种叱咤风云的岗位上去,你还有那种激情吗?林汉悦坏坏地看着她笑说,你说呢,你对你男人的现状做一个估价。
夏草马上想到他们做爱时林汉悦那狮子般的疯狂。夏草满脸羞红。夏草说,怎么样才能再回到那种岗位上去呢?在信访局这种半死不活的单位,真是太委屈你了。
一说到这个话题林汉悦态度上就有些黯淡。应该承认,这是他生命中的最痛。
林汉悦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是再也回不到那种岗位上去了。我已经跑出圈外了。这是官场的游戏规则。这个你不懂。夏草说,咱们也去送礼怎么样?回头我也像我的街坊姐妹那样,开个饮食店赚些钱为你跑官。林汉悦笑起来,说,好天真。你脱离了人家的圈,你就是有心送礼人家也不会收。喏,我们不说这个沉重的话题。你不要了解这些东西,好好享受你的青春阳光吧。夏草说,我们现在是一体的了。如果你不开心的话,我又怎么能独享阳光呢?林汉悦便搂住她,说,我过去是满腹牢骚。现在不了。现在我有你,把所有的痛苦都消解了。夏草说,这是暂时的。我了解男人。我知道事业在你们生命中的位置。有人说女人是男人生命里的灯。依我看,事业才是。因为离开了事业,男人的生命就没法精彩。
林汉悦忽然放开夏草,站起来将她左看右看,然后说,我没有看错,你真是一个小知音。可是,草,我们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你知道挡着我官道的是谁吗?就是戴晓安的父亲那头老秃驴。
夏草说,我见过那头老秃驴。有一天,一辆红旗开到咱单位门口,有人大喊戴晓安出去。戴晓安出去了,但是神情很冷淡。林汉悦说,这就是上帝给人制造的遗憾了。老子权势倾天,儿子却不争气。就这样一个儿子,那秃驴看得比命还重,对他言听计从。夏草说那咱们在戴晓安身上下下工夫,他不是在你手下端饭碗吗。林汉悦说,这小子,跟他老子一样心肠,骨子里辣着呢。我正要提醒你,跟他相处可要小心,万不能走近。
夏草点点头。
这次谈话开了个坏头。以后他们幽会,不知不觉就会谈到这个话题。夏草惊讶林汉悦是那么眷恋他在县长工作岗位上的辉煌。林汉悦把那种工作称做一线。林汉悦一说到那个话题,眼里就会倏地腾起痛苦的火焰。那火焰使夏草心疼。十九岁的夏草是单纯的夏草。单纯的夏草眼里只有一个人。夏草的世界也只有一个人。夏草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她所爱的人快乐、高兴。她为了取悦他,每次见面都会弄出新鲜花样。十九岁的女子青春活泼。十九岁的女子在床上充满创造力和想象力,每次都让林汉悦神魂颠倒忘天忘地。用葵花来形容坠入爱河的夏草最为恰当。现在,夏草这朵葵花就只是绕着林汉悦这个太阳转。她想,怎样才能让她的太阳再放光辉呢。怎样才能消除他心里的阴霾呢。夏草想着想着,就想到了戴晓安。
人的心理是很怪的。林汉悦没有叮嘱夏草时,夏草跟戴晓安说话从不超过三五句。这倒不是她提防着什么。根本用不着提防。戴晓安天生不近女色。他那阴郁的神气也让女性退避三分。夏草认为,这是过分自尊造成的自卑。他虽然贵为书记之子,但残疾却把他的高贵拉下了马。她倒很同情这个人。现在她时时想接近这个人。有这么一天,夏草在整理干部登记表时,突然发现当天是戴晓安的生日。夏草就说,戴主任啊,看不出你竟三十三岁了。我以为你的年龄跟我差不多呢。你看起来可真年轻。戴晓安是从不跟人聊工作之外的闲话的。但夏草也是个从不多言多语的人。在某种程度上,谦逊谨慎的夏草还在他心目中建立了某种威信。这不同于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套近乎,所以戴晓安勉强没生反感。夏草一脸真诚地说,你这个生日可得过呢。咱们云城最讲究过三十三岁生日。有三十三鬼门关的说法哩。戴晓安埋头看报,冷冷地说,我最讨厌过生日。过一个生日就离坟墓近了一步。蠢人才过生日。夏草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过生日呀。这叫主动逼近死亡。是英雄的姿态。
戴晓安的眼睛离开报纸,愣愣地看着夏草,听这个从不多言多语的人发表高论。
夏草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在主动靠近戴晓安。夏草说,不跟别人过可以。咱们同室工作,我既然知道了,就绝不能让你忽略这个生日。我给你庆祝怎么样?就到我们西川街的小饭馆去。你没去过那边的小饭馆吧?很有特点呢。
戴晓安想了想,竟然同意了。夏草赶紧收拾了办公桌上的东西,说道,我先走一步去打个招呼,一会儿给你来电话。你可一定要去哟。戴晓安说一定。我既然答应了你我就一定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