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哪种可能性肖若云都不能马虎。她立即忘掉了刚刚跟胡虎的约会,对着镜子重新梳妆打扮。头发披散开来,用一个小发卡在前边卡着,轻轻地描了眉,淡淡地涂了口红,再换上一件亮黄色的布拉吉。她认为晚上不宜穿白衣裙。晚上应该用柔和的亮色,这样才曼妙才有诱惑力。
她在曾正的办公室里停留了大约有两分钟。曾正又像半年前那样让她去给市长送文件,自己推有事走了。肖若云立即明白幸福就在眼前。然而,她比上一次更慌乱。上一次毫无心理准备,一切是迷迷糊糊的。这一次等待太久,她的心都乱成麻了,照样是迷迷糊糊的感觉。
这一次,肖若云在市长怀抱里的时候,抓紧时机诉说了自己半年来的无限哀怨。市长只是动作,并不回答她的话。肖若云想,市长平时在电视里雄辩滔滔,为什么不跟她说几句话呢?她多么想听他说话啊。周帆市长讲一口柔中有刚的浙南普通话,又绵软又有磁力,听着让人不由得心生敬仰。但是他为什么不跟她说话呢?他如果开口,肖若云立即就会燕雀似的呢喃,将心中万般柔情在莺声燕语中抛洒出来。她愿意她心中的神,享受她,征服她,摧毁她。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周帆市长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事情。这一次,他采用了更便捷的方法。他将肖若云斜靠在床边,轻轻撩起她的裙裾,很容易就完成了所有的程序。肖若云发现这一点之后,突然嘤嘤地哭了。就像一个人精心准备了一桌美食,食者漫不经心吃了一口便浅尝辄止。又像一朵蓓蕾,在即将勃然怒放时被强行闭合了。肖若云心里的委屈如江似海,滔滔滚滚地随着她的眼泪奔涌而出。正大口吸烟的周帆市长有些吃惊又有些怜惜地看着她。但这表情只持续了片刻,在肖若云刚刚觉察的时候,那张脸又换上了惯常的威严。她赶紧起身,并迅速整理好了衣裙。
周帆市长在她离开时将她揽进怀里,给了她长长的一吻,并轻声说道:我这里情况特殊,你要理解。
肖若云柔声地嗯了一下。同时用深潭似的美目大胆地射住市长,脱口道:我爱你。不可救药地爱你。从在电视荧屏上第一次见到你开始。你占据了我的所有生命。
周帆市长点点头。说我知道。
为了她那句深情款款的话,周帆市长再次地拥吻了她。并附耳说,我以后争取多找机会见你。
肖若云回到宿舍后,久久地沉浸在幸福的余韵里不愿醒来。她也为自己终于得到周帆市长爱的承诺而幸福得发抖。尽管事实上她并没有得到满足,但精神上满足也就够了。时钟敲响十一点的时候,她想到了胡虎。她想,那傻小子一定在城堤上死等呢。他做梦也想不到,她肖若云这个时间是跟本城最高长官在一起共云共雨。
肖若云认为这就是人的差别。就拿她跟胡虎来说吧。她知道胡虎有多低,但胡虎永远不知道她有多高。
第二天一早,肖若云就给胡虎打了电话。因为心情好,她态度也好。她告诉胡虎自己要到外县出差,大约两星期才能回来。她打电话的时候正好鲁开元不在,胡虎有机会诉说了自己昨晚在城堤路灯下的等待之苦。肖若云说对不起,我刚刚要出门却来了紧急任务,机要室的工作就这样,没黑没白没个准时。肖若云还说,我走了,你正好安心工作,把饭碗端牢。胡虎说,匆匆见了一面,又要分别这么久,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肖若云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耐心等待吧,我一回来就给你打电话。肖若云其实并没有出差。她这样做,是防止胡虎到市政府大院找她。她要排除一切干扰,安享她的幸福。当然,她也知道,周市长不会轻易召唤她,但她愿意为他守着。着魔的胡虎并没有因为肖若云不在而放弃晚上东堤路灯下的等待。他想,万一肖若云没走呢。万一她提前回来了呢。她不好联系他,说不定会来这个地方找他。他可不能让她扑空。
胡虎一连在东堤路灯下空等了三个多星期。这天,他实在忍不住了。他凭感觉认为肖若云就在这个城市里。她是办公室工作人员,不可能出差这么久。那么,她病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他们的关系没公开,别人当然没办法通知他。这样想着,他就莽莽撞撞找到市政府大院肖若云的宿舍里去了。
肖若云正在凝神等电话。因为这几天在楼道和院子遇到周市长,周市长对她报以意味深长的微笑。她认为这是召唤她的信号。所以她除了办公室就是宿舍,寸步不离电话。她住的这个单身小楼在市政府大楼后边,前边一大片杨树林挡着,很隐蔽。楼上住的多是各种类型的下派干部,周市长完全可以借口看望某个人而直接到这座三层小楼上来。所以在胡虎伸手敲门的时候,肖若云误以为是周市长来了,起身开门的时候,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打开门,见是胡虎,她就像被人三九天兜头浇了凉水那么愣着,一时间不知怎么办好。等到清醒过来,她才怒斥胡虎:看来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你竟敢又摸到这儿来了。胡虎解释,你说的走两个星期,现在三个星期了还不见你的踪影,我放心不下就走来看看。肖若云叫道:走来看看,这儿是你随便能来的地方么?
胡虎听她这么说,躁了,说道,咦,你屋子又不是皇宫,我是你男朋友我为什么不能来?
这句话镇住了肖若云,她这才像从云端跌落到地上那样,稍稍地冷静了。过了一会儿,她说,这样吧,咱们还到东堤去。
胡虎说,不,我不想到东堤去,人来人往地一点不能尽兴。胡虎说着就上去撕扯她的衣裳。
肖若云疯了似的手脚并用拼命反抗。胡虎被她眼中那母狼般的凶光吓出一身冷汗。胡虎住了手,胆怯地说,你不愿意就算了,何苦生这么大气。肖若云就哭了,呜呜地很伤心的样子。胡虎揪着头发骂自己:是我不好。我该死,冒犯了你。好,以后你若不想见我,我就想死也不敢跑到这儿来找你了。你别哭,你一伤心,我就崩溃了。
肖若云说,你快走吧。我没事,过一会儿就会好的。有机会我给你打电话吧。
胡虎想跟她吻别,看她冷冷的样子就不敢造次。讪讪地走了。
这天晚上的胡虎,就像烧红的炭突然被凉水浇灭了,对什么都心灰意冷。偏偏碰着鲁老板喝醉酒回来,鲁老板叫住他,问道:怎么你天天晚上游魂似的往外边跑?
胡虎说,现在是下班时间。
鲁老板叫道:呵,反了你,敢顶撞我。说着一巴掌扇过来。胡虎没防备他这一手,不偏不倚正打在脸上。胡虎刚刚熄灭的火呼一下又蹿了出来,就把又瘦又小的鲁老板提到了半空里。这时候正好雅芳出来看见,柔声疾呼:胡虎,胡虎,快放手,你昏了头吗,那是鲁经理啊。
雅芳的声音是胡虎在这个城市唯一感到暖和的声音。雅芳的声音制止了胡虎就要摔下去的手。鲁经理一脱离胡虎的手便又叫嚣。雅芳赶紧去哄他,说,这孩子刚来不久,不懂规矩,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啊。说着又为他整衣服,系领带。鲁经理就乖乖地了,一边喊人开车,一边骂骂咧咧说,明天跟你小子算账。
酒店立即就安静下来。胡虎弄不明白,鲁开元那么一个小瘦猴,怎么有那么大的能量,他一出现,整个酒店的神经都绷紧了,紧得要断弦一般。
雅芳走过来抚着胡虎肩膀说,你有约会吗?天天晚上出去。胡虎点点头。不知为什么胡虎不想对雅芳说谎。他来酒店这段时间,虽然没跟雅芳多说过话,但吧台离门迎咫尺之遥,目光交流是时时发生的。他看得出来,这个安安静静的女孩,对鲁开元有很大的控制力,事实上当着酒店的半个家。但是雅芳的聪慧在于她一点不仗势欺人,对员工们很关照,这在实际上帮助鲁开元稳定了酒店员工队伍。
胡虎啐了一口,还在那里骂,这个瘦猴,今晚不看你面上我就捏碎了他。
雅芳说,捏碎他你就得坐牢,为这种人毁了前程值!胡虎讪笑道,这世界真他妈让人憋气。
雅芳像活过了几辈子似的,微微叹一口气道,活人就这么难场,很多的时候很多的事情都是无可奈何的,你还太嫩,所以这么冲动。
胡虎笑道,你有多老?
雅芳说,做你的姐姐没问题吧。我看过你的身份证,你年底生,我年初生,咱们都属马。
雅芳说着,走去关了大门,拉他到吧台里去坐。吧台里边很干净,因为是漂亮女孩们待的地方,就弥漫着女孩们那种曼妙柔靡的味道。胡虎往椅子上一坐,就有种意志崩溃的感觉。雅芳并没有问,他却把他与肖若云的纠葛一股脑儿说了。说到最后,他的脸颊上竟然挂了两颗泪。
雅芳伸手擦了他面颊上的那两颗泪,又将一杯热茶放在他手上,说,哦,可怜的孩子,看不出你这么粗糙个胸膛,竟装着这么浪漫的爱情。
雅芳的手没有离开胡虎的面颊。她的手真柔软,抚在脸上就像春天熏熏的风。胡虎感觉到醉心酥骨的舒服。胡虎觉得自己自从攻入云城就被风刀霜剑严相逼,雅芳的声音雅芳的眼神雅芳的手是这城市里唯一的春风。
他立即死死地拽住那缕春风,缠绵到柳丛杨林里不愿出来。
雅芳和他相依着到了总经理室。总经理室套间里有阔大柔软的席梦思床。这儿是总经理鲁开元的温床。在这个春风荡荡的夜晚,吧台小姐雅芳用纤纤玉手为山野小伙胡虎打开了。
胡虎像久困出笼的猛兽那样,把憋闷多日的能量都释放了出来。他在雅芳身上腾云驾雾,把他的仇恨、怨气以及释放的快感都播种了进去。
正是由于这多种力的胶合,使山林小伙胡虎的力量里有了沧桑男人的味道,因此使雅芳顷刻臣服。
雅芳在胡虎身下燃成一团火,蜜蜂样软软地叫着虎弟虎弟虎弟。她越叫唤胡虎就越野蛮。他在那片为他敞开的原野上疯狂地透支着青春和生命,体味着酣畅淋漓的人生感觉。
胡虎已经干渴得太久太久了。
平静下来后,胡虎愧疚地说,雅芳姐,真对不起,我已经在盘算卷铺盖走人了,咱们却发生了这种事。雅芳说,走,到哪里去,再回你的穆沟?胡虎摇头说,穆沟是不回去了。我想到上海或者深圳去,是龙就去深潭,是虎就去高山,云城没意思。雅芳说,你去不了,押金和身份证都在鲁开元手里攥着,你怎么走?胡虎说,我找他要啊。雅芳说,看你天真的,你轻易要得来,他就不押你的了。那正是他治人的手段。胡虎说,这招真可恶。那我想走怎么办?找劳动局跟他打官司。雅芳说,你若想跟鲁开元打官司你就是寻着想进班房了。黑道白道神道鬼道,鲁开元都通,你趁早收拾了那念头,免得闯祸。胡虎说,咦,那我就被他治死呀。雅芳说,也不是没办法。想走,不要那些东西就是了。回当地申请再办一个,就是花费些钱和精神,再赔些时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想法偷出来。胡虎说,这办法只有你来想了。
雅芳站起身搂住胡虎的头,说道,我暂时不想帮你做这事。你要去上海深圳那些地方闯,还真得向鲁开元学些本事再说。
这天晚上,肖若云在胡虎离去后突然感到失魂落魄。她觉得自己这样守株待兔太被动了。她认为自己应该采取主动,因为她思念的对象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日理万机的市长。她应该花心思动脑筋瞅时机,在那个人疲惫时忧烦时,像蝴蝶样翩翩飞到他身边,带去春风带去花香带去女人的柔软。她这样想着就走出了屋子。
春夜放浪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深深地吮吸着空气里的放浪,觉得今宵不见良人就有负苍天。说来也巧,她转过大楼,竟赫然发现东附楼二层那间她眺望过千万次的办公室亮着灯光。整个大楼一片黑暗,唯那扇窗像天宇里的金牛星那样闪耀着光芒。她几乎没有思索,立即去花圃折了一大束樱花,迈步向东附楼走去。
肖若云蹑手蹑脚来到周帆市长办公室门前。她用花捂着胸口,待喘息平定才伸手轻轻叩门。
门是虚掩的。里边一个厚重的声音传出来:请进。
肖若云同花一齐笑着飞进门去。那个低头看文件的人抬起头来,剑般的目光冷冷射在肖若云脸上。她立即感觉到花瓣洒落地上的声音。
周帆市长问,你有什么事?
肖若云摇摇头,眼泪倏地汪了满眶。她本想说我想你,但她口张着说不出来。愣了片刻,她轻轻地退出门来,竟然忘了把那束花献给心上人。
肖若云从楼上下来的时候,飘忽忽地什么感觉也没有。走在路上是飘忽忽的,回到房间是飘忽忽的,躺在床上也是飘忽忽的。
这一夜,她就像她的名字,整个儿飘着。
一星期之后,肖若云在办公室正集中精力打一份文件,科长走来告诉她科室下了扶贫指标,要抽一个年轻干部下去蹲点扶贫。科长没有说下文,肖若云已经明白什么意思了。她说,我去吧。科长说,组织上正是这个意见。你年轻,有文凭,又是党员,下去走一遭,上来就是正科级。
肖若云问,具体地点在哪里?
科长说,穆沟镇的穆沟乡。那里有条河,风光不错。
肖若云点点头。
胡虎不知道肖若云这个变故。他在万花园酒店逍遥着。有了跟雅芳的那个温柔夜,胡虎看这个赖以存身的酒店,目光就温和了起来。站在那里做门迎,不再像块木头那样竖着,而是眼观八路耳听四方。鲁开元开始夸赞他。他发现鲁开元其实并不那么可恶。他治理酒店还真有一套。比方他早晨让员工们念的那经,就有一种统摄精神的力量;比方他同云城各界要人暗中勾结,事实上保证了酒店发展畅通无阻。他在员工们面前当爷,在权贵们面前装孙子,装孙子装爷他都很投入。这就是他在当今时代成功的秘诀了。
胡虎的目光开始在酒店的深层管理上探索。白天心累眼睛累,晚上身子累,一来二去,他就把肖若云淡忘了。所以肖若云来酒店找他的时候,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市政府大院机要室的肖若云小姐大白天突然来酒店找他,也确实让他意想不到。
肖若云说,组织上派我到穆沟扶贫,职务是副乡长。咱们一起回穆沟吧,再到树上搭窝棚去,再到穆沟河游泳去。
胡虎听了她的话显出很惊讶的样子。他说,云城很好呀,我刚刚找到城市生活的感觉,干吗回穆沟去!
肖若云重复说,我到穆沟扶贫去呀。
胡虎说,你去扶贫我去干什么?
肖若云说,教你的书呀。你不是很看重教师身份么。
胡虎说,现在不了。现在我感觉在城里打工比在山里当孩子王好。
这时候,雅芳从吧台里走出来。她嫣然一笑说,胡虎,这就是肖若云么?
肖若云立即感到视线被一片艳丽的云彩遮住了。其实雅芳穿得很素。只是人长得白净亮丽,美目灼灼有神。她看着肖若云,肖若云就不由自主偏过头去。
肖若云看了看胡虎又看了看雅芳,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点着头对胡虎说,那么好吧,你留在城里吧,再见了。
肖若云回到宿舍,睡了长长的一觉,从上午一直睡到晚上,连梦也没做一个。醒来后就收拾行李。因为明天才出发,所以她很消闲。百无聊赖间打开电视,中央三台正播豫剧童星秦梦瑶与著名笑星在一个晚会上逗乐子。小梦瑶居然挤眉弄眼调侃那个笑星:你刚才跳西班牙舞时怎么跟那女的飞眉眼啊?笑星不愧是笑星,笑星机智地答道:那是剧情需要。肖若云在心里骂声无聊,用遥控器换出中央八台。中央八台是三个黑衣黑裙长发飘拂的苗族小伙子疯跳疯唱:
你爱我我爱你你是我的我是你的你是他的;你骗我我骗你你骗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爱情的游戏。
肖若云突然大笑起来,自言自语说道,好,这歌唱得过瘾。笑毕,她头一歪,看见了收拾好的行李包,觉得应该立即睡觉,因为去穆沟的班车很早。
(发表于《特区文学》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