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洪荒

第32章 一念成谶(3)

　　现在周帆市长燃起了一支烟，像正在思索什么深奥的问题，眉头紧蹙着。他衣着俨然，看不出任何云来雨去的痕迹。肖若云觉得自己也没理由再在床上躺下去了，就轻轻地翻起来站到地上。她站到地上，手伸进裙裾提好短裤就整齐了，前后只需一分钟。周帆市长很满意，说，小丫头，你很灵俐。

　　周帆市长说罢，就回到办公桌前去了。肖若云出去时，他看了她一眼，轻声说，去吧，回头我找机会约你。

　　肖若云走出周帆市长的办公室，恍恍惚惚地犹如做了一个梦。而且是一个记不全情节的梦。她赶紧走回宿舍，扣死了门，躺在床上回味刚才发生的一切。她的脸烧得发烫，浑身躁动不安，水草丰茂处眼下如泉涌动。毫无疑问，一切发生过了。她渴望的远塔亲近过了。她当然不愿意将少年时探塔遇蛛网的情景跟眼下的事情联系起来。眼前的事给她的感觉美好而充满诱惑，那一点点遗憾，已淹没在幸福的汪洋大海里了。

　　上过周帆市长的床之后，肖若云一下子安静了。就像拥有金库的富翁，满足而又平和。市政府大院里的一草一木都因她的爱情生了光辉。她常常站在一岁一枯荣的什锦花面前，叫着：花儿，亲爱的花儿，可爱的花儿！抒发心中无限的情意。她时不时会想起毕业前夕213女生宿舍里的调侃笑闹，想到在那笑闹中滑过自己心头的一闪念。

　　真正的一念成谶！

　　她现在就做了市长的情人了。

　　幸福的肖若云在工作上也特别卖力。在做着往日那种枯燥无味的工作时，总觉得有双眼睛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因此那些工作也有了某种意义，做起来很开心很愉快。她现在不大出门，工作之余就守在宿舍里。为了等待周帆市长的召唤，她特意给宿舍装了部电话。每天黄昏时分，她看着那部红色话机就有种望眼欲穿的感觉。但是那部电话却很少发出声音。偶尔一次振铃，肖若云心一抽，紧张得几乎停止呼吸。但发现是别人，她又沮丧得想哭。

　　肖若云被思念折磨着，很苦，却很充实。一个心有所守的女人，往往显得高深莫测。曾正自那个仲夏黄昏之后，再没有靠近她。她更不去接近他。这样，这个时期就成了肖若云生命史上最为清洁的时期。

　　肖若云忠诚着周帆市长的爱情，却苦了穆沟山里的胡虎。胡虎每天早晨和晚间都向着云城的方向呼唤肖若云的名字。胡虎的嗓门又大又亮，一声吼出，就跟狼虫虎豹的呼啸也差不多。吼哑了嗓子就像山林麂子的啸叫，十分恐怖。

　　吼哑了嗓子的时候，山乡青年胡虎觉得再也忍受不住相思的煎熬了。顾不得跟肖若云商量，断然扔了教师身份，闯进云城打工来了。胡虎当然不敢贸然到市政府去找肖若云。这是肖若云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肖若云说他们的恋爱关系必须保密，否则会影响她的前程。

　　胡虎在云城的大街小巷风尘仆仆地奔走，希望赶紧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好跟肖若云联系。但是，他跑了一天都没有找到工作。最后他瞄准市中心的万花园酒店，在那里死乞百赖地求老板。他之所以认准万花园，是因为肖若云曾不止一次地对他描述过万花园的高雅和火爆，描述过万花园的名士如云贵客如潮。他想，若能在这里谋个饭碗，也算跟市政府大院的肖若云匹配了。

　　万花园的老总又瘦又小，连神气都像猴，脖子上却拴根马缰似的金项链。名字也大，叫做鲁开元。胡虎咽口唾沫，没想到自己一向自命不凡，现在却心甘情愿拜倒在一只猴子脚下。真正的斯文扫地。要命的是那猴子还不买他的账，始终就那一句话：我这儿满员，你别处看去。胡虎求得烦了，他就撂一句：滚远，你以为我这儿是慈善机构啊。幸好吧台小姐雅芳出来。雅芳模样很俏。她一出来，老板态度就立即软和了。雅芳说，留下吧，咱们不正缺个门迎么。这小伙多帅气，你让他摘下草帽换上门迎服试试，保证让所有进门的客人眼睛为之一亮。雅芳一开口，实际上猴老板就同意了。猴老板说，好吧，你喜欢就留下吧。

　　雅芳亲自领他去换衣服。半个小时以后，胡虎就站在了万花园酒店门口。

　　门迎说白了就是一张挂着永恒笑容的面具。事实上门迎比面具还不如。面具是不需要卑躬屈膝的，门迎却必须随时随地卑躬屈膝，还要对客人虔诚无限地说：欢迎光临！欢迎下次再来！还要眼明手快，及时地为客人打开车门，恭迎恭送。

　　酒店的好处是服务小姐们都很漂亮。胡虎在迎客高峰过去，有机会东张西望的时候发现：服务小姐大致分为三类，极有姿色的在吧台，稍有姿色的在包间，姿色一般但手脚麻利、眼水灵活的在大堂和餐厅里奔忙。而且小姐们都是莺莺娇语，玫瑰花一般的娇艳可爱，绝不同于穆沟镇粗俗的郑晓玉辈。他觉得自己来云城来对了。

　　门迎的工作貌似轻松，实际上非常辛苦。整天无所事事地站着，让大脑空转而让面部肌肉飞动，真正扼杀人灵魂的差事。但胡虎为了肖若云而忍耐着。他想，为了肖若云他必须这样。他不能浪费哪怕半天的时光，他从此要让自己的分分秒秒都变成金钱，再让这些金钱变成舒适的床变成高级的住宅变成酒店里的美食，让肖若云痛痛快快地享用。

　　胡虎存志高远，时光也就过得快。倏忽间，半天就过去了。八点半，熬到了下班，他顾不得肖若云给他的警告和禁令，出了万花园就直奔市政府大道。这次他长了见识，在门口不再畏畏缩缩而是抬头挺胸昂首阔步，门卫就当他做院内工作人员，不加盘查。

　　肖若云正在月光下散步。阳春三月，市政府大院花红柳绿，莺歌燕舞；肖若云衣裙飘飘，若云若仙。在这个美丽的时刻胡虎来了，按说是真正的花前月下佳人会，肖若云却大发脾气。肖若云说，不得了了，完了，还没干啥呢，你就开始不尊重我了。我不让你干的事你偏干。你非要把市政府大院当穆沟，我拿你的山民意识没辙了。

　　胡虎被她骂昏了。初做门迎本来就站得头昏脑涨，现在头更昏了。胡虎不知道说什么好。胡虎只说，若云，无论如何我们见面了啊。我们已经分别了二百四十二天又八小时五十三分了。你难道不想见我吗？我可想你想疯了。我除了想你什么都不能做，我只好辞了职到云城来打工，为的就是能天天看见你。

　　肖若云说，什么，你简直胡闹！你不征得我的同意你就到云城来打工？

　　胡虎说，我已经在万花园酒店上班了，做门迎，月薪有四百块呢。干满一月就能拿到工资，不像穆沟，工资一欠就是大半年。

　　肖若云说，好啊，什么门迎，不就是给客人摇尾巴的看门狗么！

　　这句话使胡虎大受打击。胡虎一下子没了言语。愣怔半天才又说，我满心巴望让你欢喜。二百多天了，我想你肯定和我一样熬不住了，所以我才来，没想到让你这么生气。那我回酒店呀，迟了人家关了门就不好了。

　　肖若云这才觉得自己过分。另一方面，胡虎的话一下子打开了她欲望的大门，她突然有种熬不下去的脆弱。她为那个遥远的人儿守身如玉大半年，那边却没有丝毫的动静。就在今天上午，她斗胆走到东附楼二层去，他们在楼道上碰面，周帆市长却像完全不认识她一样。她为此伤心了很久。那是一种肝肠寸断的感觉。她有一种强烈的需要，需要有人轻抚她的伤口。

　　她主动在胡虎怀里扑了一下，悄声说，你先走，到东堤上老地方等我。

　　胡虎刚在路灯下站定，就见肖若云来了。他走路，肖若云坐的黄包车，速度比他快。他看见她在路灯下给车夫付钱，忽然觉得这身影很陌生，一点都跟那个水漉漉站在河里莺声燕语呼唤他再来再来的女子不沾边。

　　胡虎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城市会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模具呢？

　　肖若云付了车费，一阵风似的走来，胡虎赶紧收回思绪，全力以赴对付这个让他欢喜让他愁的活冤家。

　　肖若云上来就扑在他怀里。胡虎就疯狂地吻她。那吻集聚了二百多个日日夜夜的激情，如山如潮，袭击得肖若云啸叫不止。胡虎说，我们到旅馆开房吧。肖若云摇头。肖若云和他相拥着挪到暗处去，示意他要她。胡虎说，这里吗？这多不安全，人来人往的。肖若云说，越是这种情况越安全。你忘了《雍正王朝》里巫师傅说的“灯下黑”的道理。你个头大，抱拥着我就跟个帐篷似的，别人也不知道我们究竟在做什么。一般人的心理，看见这种情形就匆匆走开了。

　　胡虎没办法，就照肖若云说的做了。他虽然心里紧张，但山里小伙的骁勇不减。一阵猛冲猛打，就让肖若云幸福得一塌糊涂了。肖若云沉浸在幸福里不肯醒来，吊在胡虎的脖子上嘤嘤叫着还要还要。胡虎无奈地说，我太紧张了，总觉得有脚步声，这样会弄出病来的，咱们还是登记房间去。等稳定下来，我就去租房子。

　　肖若云这时候平静下来。她说，我们绝不能到旅馆去住，万一让人抓住怎么办？租房更不行，太不安全了。

　　胡虎说咱们是在恋爱呢又不是在做贼。天都成全人的姻缘呢，谁还那么短见专坏人的好事。谁抓住了我们正好，抓住了我们就正正经经把结婚手续办了。

　　肖若云一下子跳开。结婚，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你结婚？

　　胡虎说，咦，不打算结婚，我们这样算干什么？

　　肖若云说，我一句话也跟你说不清。说罢，急着要回去。又让胡虎留下酒店吧台的电话，叮嘱道：以后我每天晚上八点半准时给你打电话，你千万不要给我打电话，更不能到市政府找我，你明白吗？

　　胡虎不言声。肖若云说，我在跟你说话呢，你为什么不答应？

　　胡虎说，你在跟我签署不平等条约呀，叫我怎么说话？我想想今天是几号。对了，三月十二号，那么，就叫做“3·12”东堤条约吧。

　　肖若云哼了一声，说，你还挺幽默啊。

　　肖若云自己先走，在公路上搭了黄包车。胡虎在原地没动。昏黄的路灯照在他身上，就像一个罩子罩着他，使他看起来有点儿像笼中的困兽。他多少有些后悔自己鲁莽，更后悔走时在郑晓玉面前说了那么决绝的话。现在是想退也退不回去了。

　　肖若云刚刚在胡虎怀抱里获得幸福，一分手，脑子里仍然满是周帆市长的影子。一走进市政府大院，眼睛就不由自主寻找东附楼那间魔屋的灯光。周帆市长真是魔鬼，只那么不经意的一次，就俘获了肖若云的情感，就抵消了山乡小伙胡虎在穆沟在东堤电线杆下所给予肖若云的广袤而激烈的爱情。

　　肖若云无限担心的是，也许恰恰在她离开的这一会儿，周帆市长工作累了，突然想起了她这只白蝶，要召唤她去，她却不在，岂不错过了天赐良机。她几乎是跑着回到房间的。但那只红色话机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废物，在长长的一个多小时里一动不动。肖若云不甘心。她洗完澡穿上那条白色布拉吉又来到院子。这一次，她在东附楼下木瓜花丛里徜徉。这儿的木瓜花艳红得滴血，连蜜蜂也成群结队往这儿飞呀，周帆市长也许会在这样美好的夜晚大驾光临。她得在这儿等他。

　　肖若云在获得了肉体的满足之后更加思念周帆市长，她就明白胡虎解不了她的饥渴。她的饥渴是来自精神与肉体深处的，只有一种药可治。

　　肖若云在市政府大院眯眯瞪瞪做她的春梦，一街之隔，胡虎却在品尝异乡失眠的滋味。胡虎住的打工仔临时宿舍，十四平米的房子里塞了十一个大小伙，满屋臭汗弥漫。胡虎从外面进去时差点儿窒息。胡虎想，这是自己以前在穆沟拥有的空间太大，上天在惩罚自己呢。是啊，你好好地在穆沟的阔山大沟里呆着，为什么跑到云城来挤位置呢？胡虎又想到郑晓玉。也许郑晓玉并不想害他，是自己太过认真，才搞得那么水火不相容。想到肖若云，他还是为自己庆幸。肖若云是他生命史上的第一个女人。他得到她，犹如天上掉下的馅饼。你吃了天上掉下的馅饼，受点委屈，又有什么要紧呢！

　　第二天早晨五点半，胡虎被急骤的电铃声惊醒。宿舍里的人都迷迷糊糊的，一边揉眼睛一边骂骂咧咧。那情景很像长工们骂半夜学鸡叫催长工下地干活的周扒皮。胡虎新来乍到，不敢掺和着骂老板，心里却也恨恨的：什么人嘛，这么狠，瞌睡都不让人睡够。

　　这里的号令跟军队一般。大家虽嘴上骂着，行动却迅速。一时间，刷牙声、脸盆声，嘀里光啷响不停。接着就有人先冲下楼去，胡虎也赶紧草草洗刷了自己下楼。原来早晨是要出操训话的。操做得马马虎虎，无非广播体操里踢踢腿弯弯腰那一套，老板训话却特殊。训话前先要员工朗诵誓言。誓言曰：

　　我是万花园酒店的员工，我要以酒店为家，爱岗敬业，忠于职守，热情周到，快速敏捷，全心全意为创一流酒店而努力奋斗！

　　服务生们都很年轻，朗朗地背诵誓词，跟教堂里的早祷差不多，响亮、庄严、嗡嗡声绕梁不绝。

　　服务生们都穿着统一的服装。男服务生着橡皮红制服，戴面包似的椭圆形镶黄边软帽。女服务生则一律的梅青色小西装，系白围裙戴医院护士那种月牙形小帽。门迎的服装衣缝裤缝都镶有黄色的条，胸前还有黄穗子，有点像军阀张作霖的军服，看起来非常滑稽。

　　鲁开元开口就骂人：王八蛋，昨天竟有人打了盘子藏起来不上报，老子查出来，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说着，眼睛像激光扫描仪一样在每个人脸上扫来扫去，扫得人心惊胆战。鲁开元接着说，这个酒店是我十元钱起家创办的，是我风餐露宿发展起来的，是我用血用命换来的。我创办了它，我就是这儿的王。我的话你们必须无条件服从，因为我养活你们。你们必须时刻记着：是我鲁开元，给了你们一个饭碗。

　　员工们静悄悄肃立着，听任他骂。

　　正式开门营业时，胡虎悄悄问同伴小余，鲁老板天天早晨骂人吗？小余说时时刻刻这样骂，我们听得耳朵起了茧子，所以听不见了，听他骂人就跟听吹风一样。

　　胡虎在心里看轻了鲁老板。他历来看不上外露猖狂的人。他认为男人的威风应该藏在骨子里，而不应该挂在嘴皮子上。

　　胡虎知道，对付这种人的最好办法是避其锋芒，敬而远之。他存了小心，尽量兢兢业业对待自己的工作。

　　晚上八点半，肖若云准时打来电话。胡虎刚拿起话筒，老板就发现了。鲁开元瞪着圆溜溜一双猴眼，警告说，上班时间不准接电话。胡虎顾忌着老板，说话就支支吾吾。肖若云不满，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发脾气。胡虎说，我马上下班，我到东堤上等你。他放下电话，老板说我刚才的话你听见了？胡虎说听见了。老板说吧台的电话是为客户服务的。你占着线，客户怎么办？再说了，上班时间得切断个人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胡虎本想说现在已经下班了，现在也不会有人来吃饭了。但他没敢说。他知道不能在脚跟还没站稳的时候跟老板顶嘴。

　　胡虎耐着性子熬过了当天的最后半个小时，走出酒店不远就开始奔跑起来，一口气跑到东堤第六根路灯下，才定下神来喘气。一定下神，才感觉腰腿酸疼得断掉一般，索性坐在地上，一坐下，倦意就上来了。想想这一天真是不容易，从早晨五点半起床，旋转到现在才停下来，就是机器也累坏了。

　　肖若云没有按时赴约。等待情人的时光是真正的度秒如年。饱尝个中滋味的肖若云把这种焦灼又赐给了胡虎。

　　十点，肖若云还没露面。胡虎躁得心里喷火，差不多每看见一辆黄包车他就赶紧站起来迎过去，但每一次都是失望。失望一次他就叹息一声，只可惜水泥电线杆听不懂人语，否则也要为他落泪了。

　　十一点钟还不见肖若云的踪影，胡虎断定她不会来了。这时候疲倦从心底升起，胡虎觉得必须回去了，否则要贻误明天的事情。

　　肖若云本打算来赴约的。可是她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就响了。

　　电话是曾正打来的。曾正说请她到他办公室去一趟。肖若云立即在脑海里盘算了许多可能性。最好的可能性当然是像上次那样同周帆市长欢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