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蔓动人地笑了一下,说,形势怎么了?形势再变,我努力工作总会有饭吃吧。祝涛说,那不一定,有人好端端就被裁掉了,就没有饭碗了。苏蔓不屑地说,裁谁都得有理由,除非云城不是共产党的天下。祝涛恼怒地瞪了苏蔓一下。但祝涛拿苏蔓没办法,因为她说到了要害。
祝涛是形而下的人,以痴痴傻傻的情圣姿态撼不动苏蔓芳心的时候,他就来粗的。私下里挑逗说,苏蔓你是没有尝过男人的滋味,你若尝了你就要后悔这些年浪费青春了。苏蔓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我过去有个邻居,丈夫抛弃了她,她一直苦守,结果六十岁上看了个黄片,捶胸顿足说白活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你可别步那个蠢老婆的后尘。
苏蔓抬起头看着他,满脸的惊讶,仿佛春天的草芽遇见了臭狗屎,茫然无措。
祝涛羞红了脸,情急之下想动粗的,但苏蔓一声轻呼就喝住了他。苏蔓说,你那脏手,离我远点儿!
祝涛近不得苏蔓,不是因为他没贼胆,而是苏蔓神情里那种对他的鄙夷使他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之间的状态,是饿汉仰望着高悬空中的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块烧饼。这种状态下,饿汉难免自轻自贱。
祝涛采取了黏的战术。上班他就在苏蔓办公室去上。端着杯茶,抽着支烟,絮絮聒噪。苏蔓不耐烦,走去杨树下看书,他居然也跟去。院子里的人心里笑他,嘴上都不说。这年头,所有不正常的事,都有存在的理由。
这样的情形也给苏蔓带来许多好处。因了祝涛这把遮阳伞,她躲开了研究院诸如流言、嫉妒等等的是非,得以像王后那样自由自在生活着。她有事不来,祝涛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为她开脱;她外出开这样那样的研讨会,参加这样那样的舞蹈赛,祝涛会找上门给她签字报销。单位其他人可就没这么幸运了。很多业务干部多少年也报不了一次差旅费,开专业会也不行,更别说去参加那些莫名其妙的赛事和研讨会了。
改变这种情形的是肖艳艳的到来。
肖艳艳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女儿,她在没有岗位指标的情况下带着市财政局拨下的一笔神秘资金来到艺术研究院报到。报到时祝涛问她想干什么事体,是在办公室干杂务,还是到专业小组去。
肖艳艳说,干专业。
祝涛说,好吧,音乐、舞蹈、美术、文艺理论研究,你挑吧。
肖艳艳的纤纤玉手指在了舞蹈两个字上。
肖艳艳并不懂舞蹈,她选中这个专业,是认为这个专业同玩儿是同义词。
肖艳艳同她的名字一样,艳而妖冶,用院里知识分子们的话来说就是妖精。说话满脸的器官乱动,走路浑身的机关乱扭。刚开始祝涛是讨厌她的。可是她那么扭着扭着,忽然扭出了祝涛的灵感。祝涛恶毒地想,何不吃了这个嘴边的麻雀,再利用这麻雀打击打击天鹅的气焰呢。
他暗自笑了。他仿佛看见苏蔓成了他的弃妇了。他仿佛看见她幽怨的红泪了。他想,等你受够了折磨我再来为你擦去泪痕吧。
麻雀果然是易得的。祝涛招一招手,肖艳艳就上了祝涛的床。
麻雀一受宠幸,就在院子里扑扑乱飞乱叫。祝涛有意怂恿这种效果,他给到手的麻雀许多便宜,让她纵情地飞,纵情地乐。
这一招真是太高明了。比起苏蔓,肖艳艳有两个明显的优势,一是年轻,二是靓丽。那是二十二岁和三十八岁的比值,其实不用比,后者也应该不打自倒。
祝涛得意洋洋笑眯了眼,像苍蝇那样飞来飞去寻找苏蔓脸上的忧伤。可惜的是,苏蔓反应迟钝,好像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使祝涛很失望。他就出奇招,带着肖艳艳公然出双入对,去云南参加世博会,到广东学习机构改革经验,上北京参加学术研讨会,下海南寻觅历史文化名人踪迹。逛遍东南西北各地,回来又调整办公室,将肖艳艳安排在苏蔓对面。
艺术研究院的办公室是名副其实的斗室,低矮狭小,采光差,又没有空调,门得成天开着,否则就透不过气。这样,祝涛和肖艳艳在办公室里的莺声燕语就会一丝不漏地传播到对门去。苏蔓想躲也不行。祝涛在那个时期宣布了新纪律:上班时必须在办公室坐着,签到员每小时到各办公室巡查一次。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一个关键的人物回到了艺术研究院。
这个人是王小东。
王小东两年前被祝涛打趴下之后不辞而别去下海,临走时扬言要断祝涛一条腿。但两年之后,祝涛腿好好的,他自己倒拄了拐杖。这是一次偶然的斗殴事件给他留下的纪念。真正的好人命不长,坏人一千年。
看着王小东的落魄样子,祝涛胜利者的感觉涨满胸怀。王小东走后他为了保住那份工资而没有向上级汇报,现在他以宽容的姿态接纳了这个落魄的人。他让王小东来干这个负责签到的差事。就是说,让王小东来管理散漫的苏蔓。
祝涛对苏蔓的总攻开始了。
上面要求文化单位彻底做到因岗设人,坚决将闲杂人等分流出去,或去文化公司谋职,或在单位上工勤人员岗。按比例,艺术研究院必须有一名工勤人员。若在以前,这种事下暴雨也不会轮到苏蔓头上,但眼下情况不同,事情就显得有些诡谲起来。当然,这诡谲只对着苏蔓一个人。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预感着苏蔓这个打入冷宫的落魄王后要倒霉,只有苏蔓自己仍存着侥幸。她不相信祝涛敢让一个老牌的舞蹈干部落聘,而让什么专业特长也没有的肖艳艳占据舞蹈干部岗位。
但是祝涛就这么做了。祝涛这么做的理由很充分:舞蹈是年轻的事业。
祝涛知道,“老”字是最能伤害女人的毒箭。
让你苏蔓落聘,是因为你的年龄不再合适于舞蹈。多么堂而皇之,多么恶毒。
祝涛跟苏蔓谈话的时候苏蔓什么也没说,只抬起眼睑翻了他一眼。祝涛原以为苏蔓会骂他卑鄙呀小人呀什么的,那样他就要好好教训教训她了,那样他就可以品尝居高临下的滋味了。苏蔓什么也没说倒叫他有种鼓足了士气没开火就草草收兵的失落。
那滋味怪怪的,那滋味叫他感到某种智力障碍,或者叫做自身的苍白软弱。他在心里骂道,日你妈,婊子,你明天就得给我打水拖地了,你还这么傲。
苏蔓上了工勤人员岗,非但没消极反而积极了,仿佛她以前自由散漫就是等着让人家解聘,而后来上这个工勤岗似的。她每天早早地来单位打扫楼道,擦玻璃窗,烧开水,一边干还一边哼“送你一朵玫瑰花”什么的。在艺术研究院这样的单位,工勤岗和专业岗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无非是每天挂值日牌,负责大电热壶不要断水,开会时给各路神仙倒倒水泡泡茶之类。工资不少一分,政治待遇不变。不顺的只是那口气。你若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气不顺,烦恼会生出几箩筐来。你若懂得善待自己,顺了那口气,像苏蔓那样,唱着歌走来走去,就万事太平了。就把想借此打击你的人鼻子气歪了眼睛气斜了。
苏蔓在祝涛身上就看到了这种效果。苏蔓倒暗自同情祝涛,每当她看见祝涛冷眼翻她或面孔煞白,就想,祝涛院长太可怜了。
苏蔓一如往常浪漫着,一如往常地徜徉在花园里看蜂浪蝶舞,闲坐在白杨树下看云卷云舒。
祝涛拿她没办法,就寻隙别的事。有一天,他就抓住了王小东的辫子。那天天气非常好,春光融融,暖风习习,白杨树一整天都在拍着手儿欢笑。这样的天气苏蔓当然不会坐在办公室里。也是合该有事,祝涛这天偏偏抽查签到簿。不查不知道,一查气得他翻肠倒肚。原来王小东的考勤簿上,苏蔓几乎是满勤,就连祝涛能点出具体日子的缺勤,都被王小东填上了各种各样的合理理由。
祝涛质问王小东,你敢这样玩忽职守,看来你是成心不想在艺术研究院混了。你忘了自己的小名了,跑了两年回来,没处分你你不舒服了?他给王小东抡大帽子,你这是破坏改革,阻挠艺术研究院的改革措施。
王小东嬉皮笑脸说,哟,祝院长,你给我扣这么大的帽子吓得我尿裤子了。
祝涛说,我给你扣大帽子?我还要砸你的饭碗呢。
王小东说,谅你也没这个狗胆,我的饭碗是党和人民给的,不是你赏赐的,你务必要搞清楚。
王小东去上海闯荡闯瘸了一条腿,却闯亮了嗓门闯大了胆子。他这么一叫,就把单位所有的人都叫来了。艺术研究院这种单位平时沉闷得很,有人干仗人们立即兴奋起来,尤其是和平时大家又恨又怕的祝涛干仗,更有刺激意味。大家明着劝架,暗着为王小东加油,恨不得他们立即打个地覆天翻才好。
王小东,你还不快向祝院长道歉,你胳膊拧得过大腿么。
就是,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气候,你惹祝院长生气,不是成心砸饭碗么。
王小东说,狗屁,他个小小的科级干部,我碰得大神多了,我死都不怕,还怕他。我正想让他钻钻我的裤裆哩。
大家这才注意到,下海上岸的王小东,神情里多了一种凌厉;瘸了一条腿的王小东,气势里透着勇武。谁知道这小子两年到上海干什么去了,也许去了黑社会接受训练也说不定。祝涛不由得也哆嗦了一下,但他是那种霸道惯了的人,嘴里毒箭乱射。骂道,杂种,我今天就叫你先钻我的裤裆。说着向王小东扑去。不等他近身,王小东举起拐杖轻轻一挡,他就摔出了两米远。
祝涛立即灿烂起来了,鼻血恣肆汪洋,艳艳地满脸开放。
啊!大家都忍不住笑了。那种发自心底的乐,就跟刚刚打倒“四人帮”上街游行那天的情形差不多。
王小东挫了祝涛的锐气,端一杯清茶去白杨树下和苏蔓并肩坐着。苏蔓说,小东你其实没必要这么做。你就给我全打上旷工,看他能拿我怎么着。
王小东没回答。王小东追着天边一朵白棉花似的云彩,思绪走远了。
王小东回艺术研究院三个月,还没有单独跟苏蔓说过话。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当年,他不辞而别,而且是黄鹤一去无消息。那是他觉得在苏蔓面前丢了面子。现在,他失败而归,而且败得瘸了一条腿,他更觉得在苏蔓面前没了面子。一个没了面子的人,跟自己心中的女神自然没法靠近了。可是不知为什么,跟祝涛那猪干了一仗,勇气倒来了,倒敢于和苏蔓并肩坐在白杨树下了。
苏蔓说,我请你喝茶好不好。四月的江北,油菜花开了满坡,金似的铺向天边,坐在江南柳园喝茶,隔江观赏油菜花,就是活神仙了。小东咱们去做活神仙。
王小东说,好,我们去看油菜花。
柳园其实不是园而是林,是一道沿江堤栽植的风景林。喝茶的人就坐在树下,一张小园桌,一把白瓷茶壶,两只小盖碗,悠悠喝下去,坐久了,柳絮飘了满头满身,就分不清谁是柳树谁是人了。
苏蔓和王小东在柳树下喝茶,还是往日的曼妙融洽,还是往日的散漫无主题。苏蔓说,她画了一幅人物肖像,两年了,每天画一笔,可是怎么也完不成,近日倒完成了,可还是不怎么满意。王小东说,我做了一个天鹅雕塑,两年了,每天雕一刀,每一刀都在完美她。现在她栩栩如生,似要腾空而起的样子。他真担心她哪天不翼而飞。
苏蔓微微笑了一下。苏蔓的微笑很动人。就像春水的波纹一样沁心入脾,让你心旌摇荡。王小东心里抽了一下。
苏蔓去提茶壶续水,王小东正好也伸手去提茶壶,两只手碰了一下,立即触电似的缩回。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似的,两个爱说淡话的人却说不出话了。他们只好举目去看对岸山地上流金溢彩的油菜花。
初夏,西北五省市在云城举办了声势浩大的助残活动现场会,苏蔓和王小东被市上点名去协助编排文艺晚会节目。他们还是亲自出演那个“轻轻走到你窗前”的节目,这一回,因为王小东本人成了残疾人,他演得更真切了,他把观众演哭了也把自己演哭了。他的老师苏蔓捧着他献上的金桂,头埋在金桂里,也哭了。
祝涛在台下目睹了这一幕。祝涛心里妒火欲火交织,祝涛差不多要疯了。他心里的感觉是,他吃了肖艳艳这个麻雀,一点也没有解馋,现在他更想吃天鹅肉了。不吃就活不下去了。这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中,他撕碎了苏蔓的衣裳把她按在草地上强暴了。在梦里,他恣肆狂暴地吻了苏蔓的香唇,抚摸了苏蔓的双乳,进入了苏蔓的身体。他纵情焚烧了欲火,陶醉得魂飞魄散,然后驾着片云彩升空了。
这个梦当然没有应验,但祝涛真的莫名其妙升空了。
事情是这样的:
祝涛没当院长那阵子,潜心钻研的是史学。间或在省艺术研究所的内刊上断断续续发几篇论文,得以常常去开研讨会之类,就结识了省上的一个领导。两人谈得投机,遂成为忘年之交。祝涛天生咄咄气势,口里常出些新鲜言论,那位领导很是赏识,到下面工作时,就不忘在领导面前提及他,有时单独召见他,有时邀他共进晚餐。这样,他在云城就有影响了,就为他走上艺术研究院院长的岗位奠定了基础。后来市上组建旅游局,招贤纳才,他就进旅游局挂了个虚职。这个虚职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也就是开会时主席台上坐一坐,上面来了领导陪着逛逛风景区吃吃饭,偶尔随某个部门出去考察一下。近年,西部大开发的战鼓频频催响,为了开放和发展,市上决定成立文化开放发展委员会,为市上经济发展和形象塑造出谋划策。这个委员会既是全市最高学术研究机构,也具有政府职能,级别定为副厅,决定由基层推选一位德才兼备的学术权威担此重任。物色人选那段时间,正好那位省上的领导在下面视察。上面领导一点拨,钦定祝涛。就是说,天上掉下个馅饼砸在了祝涛的头上。他稀里糊涂就升了格,从实际的正科,挂名的副县,一下子跃到了副厅。
祝涛的名字及脱帽照片公布在《云城日报》上的时候,熟悉他的人都奇怪,怎么这样一个五毒俱全的人,莫名其妙就升得这样高了,比“文化大革命”中那些喷气式飞机干部升得还要快。他做艺术研究院院长时不太显高,大家就不特别在意他的种种劣迹。他现在升到太空,大家就没法不注意他的不端品行了。
熟悉祝涛的人,想起他的劣迹并且不能容忍的大致有如下几条:
一、缺乏孝道。祝涛前不久将山里来的乡巴佬父亲赶出家门,致使可怜巴巴的山里老汉蜷缩在大门外呜呜哭了一夜;
二、强占民女肖艳艳;
三、通过狂赌受贿,侵吞国家财产;
四、不务正业,数十年没有一篇像样的论文,更没有著作出版;
五、迫害群众,有辱骂殴打干部行为。
一时间群情激奋,人们瞪着眼,伸长着脖子,流着热汗,攒着闷劲,似乎就要伸手把皇帝拉下马了。真的,只要谁伸头写个义正辞言的揭发信,劣迹昭彰的祝涛可能就没法迈上主席台了。
可是,就没有这样一个好汉。
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文化人大都不懂政治,大都是嘴上的功夫。说一说,骂一骂,畅畅心里的怨气,给嘴过一过年,就烟消云散了。
这样,祝涛就顺利地飙升并且坐到了红旗飘扬的主席台上。祝涛成了云城文化开放发展委员会第一任主任。
凡事一旦成为事实,这事实就会改变一些东西。现在院子里的人不再叫他院长而改口叫祝主任。没人下命令,没人强迫,祝涛祝院长一走下主席台人们就这样叫了,骂他和没骂他的人都这么叫他,他也就笑纳了。
人们说,祝主任,会开完了?做了这么大的官,该请客了,该与民同乐一把了。
祝涛说,请请,一定请,大家这么抬举我,我能不请大家撮一顿?没有大家抬举哪有我祝涛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