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远没有听见老二和叶如轩的对话,但她却从老爷子的态度里看出了事情的端倪。心里暗暗后悔回家。她原本应该想到这一层的。他们这几年回家过年一直受冷落。她竟然把这给忽略了。真正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但现在既然回来了,就要把戏演完,就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叶如轩在精神上就走投无路了。想到这里,她立即把叶如轩拉到一边,殷殷叮嘱道:咱们今天回家没带好车惹老爷子不高兴确实是我们想得不周到,所以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要忍着。你可不能在家里弄出不愉快。记着,把单位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回家就只想着蓝天白云、青山丽水,只想着你们叶家今日的辉煌。
叶如轩点头。叶如轩说我知道。
杨远是个特别注重面子的人。因为活泼开朗的性情,因为自己事业上的成功,还因为嘴甜心善,杨远在叶家一贯是受欢迎的。这时候,她充分利用自己的性格优势在家人之间制造欢乐空气,巧妙地夸赞二弟的出息,热情地称赞外甥女儿的不同凡响,真诚地预言小弟的远大前程。她说二弟和小弟进一步发达是必然的,你们没见咱老坟园里的柏树都泛着光吗?她还分析了他们的优势:年龄、个人才华、国家的需要等等。她说得那样振振有词,好像她就是市里或省里的组织部长似的。
很快,她就把老爷子哄得高兴起来了。很快,家里又漫溢着喜庆的气氛了。很快,大家在第一轮酒席的热闹里推杯换盏了。
杨远完成了这项工作就像攻克了一个敌人的堡垒,有些劳累得虚脱的感觉。这时候,她从人们的欢乐里悄悄地抽身,走上斜坡,到大弟家里去躲清闲。当兵回来落脚山村的大弟在叶家显赫的家族里一直受冷落,和老大有同病相怜之感。这几年,杨远他们回家,总爱在大弟家里玩。
杨远喜欢大弟憨憨的模样和他精湛的棋术。他和叶如轩在院坝里的阳光下下棋,是杨远最爱看的风景之一。那有种安详,让在城市奔波得身心俱疲的人有种真正的休息。
杨远还喜欢大弟扛着一棵大树摔在院子边上的气势。那种劳动的酣畅淋漓,让人感到生活的简单和阳光。
杨远还喜欢看大弟端着老海碗狼吞虎咽地吃饭,那是城市人久违了的痛快和力量。
杨远喜欢大弟媳的勤劳和木讷。喜欢她只点头不说话的表达方式。她爱喝她端来的米酒,爱吃她蒸的大油旋子馍馍。
在大弟的院子里,没有功利的计较,好轻松啊!
长年在城市里讨生活的叶如轩和杨远图的就是这个。
现在杨远坐在大弟家的火塘边,听着瓦屋顶上滚动的林涛,就像躲进了无忧的天国。她让大弟关上堂屋门。屋子里登时有种与世隔绝之感。
她说,大弟啊,我们将来退休,就来和你们住吧。
大弟说,只要大嫂子不嫌弃,我们是举双手欢迎的。云秀你说对吧?
大弟媳云秀说,怪的,大嫂子文化最多,怎么说起话来跟我们心里想的一样?
大弟说,文化多了才能做到这样。你知道什么叫满桶不响半桶子晃荡吧?就这意思。
就在他们拉着家常的时候,下面突然传来了吵翻天的声音。他们立即奔跑出去看。站在斜坡上,居高临下,他们看见了惊天动地的一幕:
在叶家宽阔的院落里站满了各色人等,老爷子举起一把老式木椅奋力向叶如轩砸去。
叶如轩还在低头发短信,嘴里还在说着什么。他对迎头而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老爷子手里的木椅在满院子人的惊愕里向叶如轩的头上砸去。所幸老爷子用力过猛,椅子抡在了院边的石头护墙上。
杨远说天啊!
叶如轩愕然抬头,父亲的巴掌已经抡过来了。杨远大呼:还不快跑!叶如轩的弟妹们也跟着喊叫:大哥快跑!
叶如轩却不跑。他大声辩驳:我都快五十的人了,没犯家法没犯国法,你凭什么打我?
老爷子咆哮道:凭啥子打你你心里还不明白?你混成那样,丢老子的人现老子的眼,县里市里的人谁不知道,你还跟我装糊涂!你滚!滚!永远不要再回来!
老爷子暴跳如雷,要叶如轩给他跪下。
叶如轩说,我凭什么给你跪!我活得堂堂正正,没给你丢人。
老爷子扑上扑下地要打他。众人一齐上前架住。突然,老爷子扑通跪下了。老爷子说,好,你不跪,我给你跪!
所有人都被老爷子的举动惊呆了。叶如轩的几个妹夫一齐冲上前拉老爷子起来。然而,老爷子不起来。老爷子直直地跪着,如同即将行刑的人那样。
这时候,叶如轩一下子上去把老父亲抱了起来。他奋力地抱着他,将他抱回屋子,放在床上。老爷子似乎元气伤尽,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叶如轩就在他耳边不停地忏悔,就像哄婴儿一样。
外边,杨远走下斜坡。她并没有问,大家却纷纷告诉她原因:什么也不为,老爷子喝醉了,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嘴里盛赞今天的酒好。老大说,再好的酒都是毒药。老二孝敬你的那是毒药,你平时最好少喝。
杨远望着大家,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披头散发的婆婆说,媳妇你千万不要生气,朝你老实妈看,你千万不要生气。
婆婆刚才奋力拉架被公公摔了一个跟头。杨远现在最担心的是婆婆有没有受伤。她知道,不管别人嘴上怎么孝顺,一旦父母有事,就是老大的责任。所以她说,我不生气。妈你不要紧吧?
婆婆说,我不要紧。我命贱,不要紧。
这句话提醒了大家。大家纷纷向杨远投来不满的目光,仿佛叶家满门的喜气,就是他们两个丧门星给搅散了。大家的抗议不说出来。大家用一言不发离去的行动来抗议。杨远听见引擎不断地响起,仿佛在经历一场不大清晰的梦境。
叶如轩在父亲没有开口讲话之前寸步不敢离开。杨远站在院子里,紧张地注视着屋里的动静。这时候,三妹妹走到她身边,轻声说,大嫂,我知道不是大哥的错。都是这屋里的人太势利,大家不断在大跟前说大哥的不是。
三妹子嫁了个有钱人家,在家里是受宠的。不料她的丈夫好赌博,很快败了家产,她在娘家人的眼里就一落千丈了。家里人讨厌他们回来,怀疑他们有病,连他们吃饭的碗都是悄悄扔掉。
可是,杨远从她的话里没有得到安慰,反而感到更深的悲哀。平心而论,他和叶如轩都是努力向上的,是父母争气的儿女。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为了什么,他们在家里沦落为和赌徒一样的地位了?
忽然,她有些气愤,就朝屋里喊道:如轩!如轩!
叶如轩应声出来,问,什么事?
杨远说,人家都走了,你倒有脸赖在家里。咱们走吧。
叶如轩说,这时候了,在哪里叫车!
杨远说,没车咱们走回去。走不动了爬回去。
叶如轩走过来把杨远拉到一旁,悄声说道,老爷子情绪很不稳定,我们走了,万一他想不开寻了短见,我们就不得了。我们必须等他情绪正常了才能离开。我们是儿女,不能跟老人一般见识。
杨远无奈,只得又到大弟家里等着。
第二天,在回家路上,叶如轩和杨远没有说一句话。
下车后,两人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还是没有说话。直到付钱打发走了出租车司机,叶如轩才开口说道,杨远,你是不是认为我这人窝囊透了?在单位窝囊,在社会上窝囊,在父母兄弟眼里窝囊,在老婆孩子面前窝囊,窝囊得无可救药了。
杨远的脸死灰,血液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心脏。她可怜兮兮望着叶如轩说,如轩,你以后不说窝囊这个字眼行吗?你一说这个字眼,我就有种想跳楼的感觉。我没有嫌你窝囊。真的,我不觉得你窝囊。你即就是丢了工作,比现在还惨十倍,我也不嫌你窝囊。你即就是去当一个门房,天天拿着扫把扫地,我也不嫌你窝囊。问题是你自己千万不要觉得自己窝囊。求你了如轩,再不要说这个字眼了。无论遇到了什么,我们共同来面对。好了,上班去吧。咱们都上班去。
杨远来到办公室,第一件事是翻阅那些让她签字的文件和报销单。她飞快地处理着事务,企图把脑子里的阴云驱散。但那噩梦一般的场景却不断地在脑海里浮现。叶如轩父亲那青筋突起的头颅在她眼前晃动不停。她想,老爷子居然说他们丢了叶家的人,竟然指着鼻子叫他们滚。她想,当时她怎么不回答一句我们永远也不再回来呢,怎么没有喊出这句话呢?
毫无疑问,在叶家坝,他们把人丢尽了。
这样如是三番的演练,杨远非常惊骇。她知道自己没法静下心来工作了,就走到隔壁大办公室去。正是课间操时间,老师们抓紧时间放松着精神和嘴巴。即使是从事教育事业的女人们,也免不了抓紧一切时间说家长里短。这家长里短里有两个永恒的内容,一个是老公,一个是孩子。把老公挂在嘴边的是两位官太太。一位铁路分局副局长的老婆,说特害怕过年,过年老公就不得落家,被人请得方向都摸不着了。另一位是旅游局长的夫人,说最不爱过寒暑假。寒暑假里老公不是安排她和孩子去国内各大旅游胜地,就是安排他们去国外,跑得好烦。
过去杨远也经常听这种小女人味十足的话题。过去她觉得蛮好玩。现在她觉得扎耳。她不得不承认,老公现在成了她心上的“痛”!她惊讶,即便事业算得上成功的她,也企盼老公给自己带来一份荣耀——那是被笼罩的安全感和无忧的幸福感。有人说,女人是属兔的,喜欢蜷缩在男人搭好的屋檐下。杨远觉得这句话是真理。
可是,现在,女人杨远的屋檐坍塌了。
杨远心里好生悲哀!
杨远再回到办公室,手就放在了电话机上。她拨通了唐三可的手机。
唐三可接到电话立即赶来,一看杨远笑得蹊跷,就不敢开玩笑,只说,领导召见有什么指示啊?
杨远没有看他,眼睛盯着面前的墙壁,仿佛在和墙说话。
杨远说,看来,你的预言灵验了。我得用着你那些妙计了。你说说吧,我大年三十去找朱刚,是掂把菜刀呢还是拿把匕首?是在办公室去拜访他呢还是去他家里。总之这件事情要了结了。不了结我也没法安心过日子了。
唐三可没有马上回答。过了许久,直到杨远收回目光看着他他才说道,认真说,你不是干那种事的人。你决心下了一万次,说不定走到朱刚的门口你又会退回来。或者,纵然你凭着勇气冲进去了,朱刚一句话就能把你噎回来,使你颜面扫地。你这么要强的人,你这么……唐三可突然打住,不说了。
杨远说,我怎么了?
唐三可说,你这么有声望有影响的人,怎么能跟朱刚那种高明的无赖和流氓去对手剥皮呢?那太失你的身份了!我那天只不过是开玩笑,真要那么做,我首先会坚决阻止。我是你的下属,我得维护你的尊严。你的尊严不是你个人的,那是学校的,国家的。
杨远说,还谈什么尊严!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谈什么尊严。告诉你吧,无论采取什么手段,我必须拯救叶如轩!他太可怜了。精神折磨的酷刑太可怕了!三可,这你是没法体会的。
唐三可突然神色黯然,说道,正是因为体会太深了我才理解你先生的处境呀。你忘了,前任校长不就是这么对付我的吗?仅仅因为我替那疯掉的女教师打抱不平,他就把我打入冷宫。他把我的形象涂得多黑!你来了五年了,说实话,这五年你正眼看过我吗?
杨远愕然抬头看着他。是的,五年来,杨远笃信前任领导的临别嘱托,对这个桀骜不驯的人敬而远之。用前任领导的话说,这个人天生有反骨,靠近就要遭殃。尽管她也听到许多关于唐三可的正面言辞,比如他默默地救助邻居失去父亲的小女孩,他慨然为患肾衰的爷爷捐肾等等,这些传闻都没有促使她走近这个人,了解这个人。
唐三可说,你知道我原先是干什么的吗?
杨远说,知道,语文教研组组长。
唐三可说,我一个响当当的教师,却被弄到教学处排课表,并且,一干就是六年。谁可惜过人才?也许,你们会说,干什么都是工作需要嘛。
唐三可说到这里打住,道,噢,对不起,看我,竟抖起陈芝麻烂谷子了。
杨远说,你说得很好。我们每个人都在给他人制造精神监狱。我们自己却不知道。多么荒唐!多么悲哀!不过,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上,照你这样说,就没有办法对付朱刚这个无赖了?
唐三可说,采取第二种办法吧。找人收拾他。我来运作。你就不要管了。你放心,我会谨慎行事,只限于教训,不会给你摆任何麻达。
杨远站起来,伸出双手与唐三可相握,说道:三可,让你见笑了。
唐三可说,应该见笑的是法律,法律只能制裁有形的罪恶,对无形的罪恶却束手无策。我们还应当痛恨云城政治环境的不文明。如果那些当权的人把建设和谐社会真正放在心上,老叶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杨远说,三可,拜托了!
唐三可点点头。忽又说道,侯俊那边也应该抓紧。因为最终改变老叶的处境要靠他。不知你想采取什么措施?我的意思是说,进一步的措施,进入操作程序的措施,而不是目前这种不痛不痒的周旋。
杨远苦笑了一下,说,侯俊那边的路断了。不然我也不会想到孤注一掷收拾朱刚。人不逼到那一步一般都不会走极端。
唐三可问,这话怎么说?
杨远就把那天自己怎么去找侯俊有了希望,毫不知情的叶如轩又怎样和侯俊发生冲突,以及他们逃回家里所受的冲天委屈说了。
杨远说完,满目盈泪,她只好将头低下。
唐三可递给她一张餐巾纸,并伸出右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唐三可说,侯俊那边的事情,你把问题看得严重了。老叶当面顶撞了他,就是挑战权威,他肯定不高兴。但他也不会记仇。你虽然当领导多年,却并不了解官场上的潜规则。那些个当官的,只有对挡他们升迁之路的人才会真正嫉恨。其他小矛盾小冲撞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他很快就会忘了。
杨远说,那就把你的另外一条妙计也用上?
唐三可说,对,别无选择!
杨远说,怕只怕,人家不给这个面子。你想想,人家明知道你送礼的目的,收下你的礼,不是烫手的山芋吗?
唐三可说,正因为知道你的目的,人家才受之无愧呀。收你的礼,给你办事,天经地义。收了你的礼,他也就有了压力,就会把你的事放在心上。当然,也有收了礼而不办事的。那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礼不到位,也就是说礼太轻,不足以让人动心,说得好听一点是对人家尊重得不到位;另一种情况就是对方是无赖。不过,后一种情况很少,因为那不符合道上的规矩。
杨远说,看你内行的样子,好像你经常给人家送礼似的。
唐三可说,我虽然没有干过这样的事,但我经常给人出这样的点子,几乎无一不灵验。
杨远摇头说,尽管你有成功的经验,我还是不愿意这样做。求人矮三分,这样的体会太难堪了。更不要说怀着目的、提着礼物去求人了。你先对付朱刚吧。如果能够制服朱刚,老叶的处境有所改善,目的也就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