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莲一走,叶如轩就骂上了。叶如轩说,小人得志,她来看咱们笑话呢。就是有这种可能,她男人第一个会投反对票。看你幼稚的,还求她!
杨远说,咦,你怎么这样看问题?我看你被人整得心理变态了。
叶如轩说,我变态?你说我变态?好,人家整我,你嫌弃我。我这个人没活路了。看我现在多窝囊。活得猪嫌狗不爱的。
杨远说,你怎么这么说话,简直不可理喻。杨远这一刻的感觉真是暗无天日。一个男人,整日地在你跟前喊窝囊,女人的心理还怎么阳光。
冰冷的夜晚开始了。从这个时候起,他们谁也不理谁。叶如轩长吁短叹着,自己打来洗脚水,慢慢地洗脚,慢慢地剪指甲,把电视频道调来换去的。杨远则走到卧室,把那张碟片折了个两半。
晚上杨远再次失眠。杨远想到一个最古老的俗语:夫妻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必须同步才能协调。杨远决定帮助叶如轩。
清高孤傲的杨远,只知道干事业的杨远,在这个不眠的夜晚,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几十岁。她第一次考虑,用什么手段,来解除丈夫目前的困境呢?毫无疑问,是要见官才能解决问题的。可是找谁呢?杨远在云城算得上小名人,跟很多领导都认识,但要办事,尤其是办调动这种要命的事,你就觉得跟谁都好像没交情,没法开口求人家办事。
其实,杨远有一个人可以求助。那就是主管组织工作的市委常务副书记侯俊。她和侯俊在一次出国考察的时候相处过一个星期。那时候,侯俊刚从外地到云城任职,彼此都不熟悉,一路很少说话。但是临分手的那个夜晚,他们一起到宾馆外的杨树林里转悠。也许是春风太醉人的缘故,杨远在春风里唱起了一首小时候的儿歌。那首歌软得像云,轻得像烟。唱完之后,侯俊说,转了一路都没有今天晚上收获大。你的歌太好听了。春风太美了。
杨远在侯俊说话的时候回头看他,真正回眸情生。她觉得,在那一刻,他们彼此都心动了一下。
杨远是个追求内心完美的人。她让那一刻的美妙感受停留在心的深处,一直没有去动它。侯俊是官,和官交往,就像和大款交往一样,要冲破功利的外壳进入到心灵的深处太难了。情感至上主义者杨远害怕受伤,害怕被误会被轻视,告诫自己远离这类人物。当然,在后来的岁月里,她和侯俊还有过多次相遇。但那都是在社交场合,不外点点头握握手之类。但她却感觉到他们的心灵一直在交流着。这是彼此见面时眼里的光芒所昭示的。
然而,他们始终没有走近。
单凭这一点,杨远断定,侯俊一定是个好官。能够克制情感的人是圣人,而能够默默享受诗意情绪的人就一定是个内心丰富的人。这种人的显著特征,就是富于同情心。她想,我应该去找侯俊。
然而,杨远立刻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过去,人们在一起议论某某某靠老婆曲线救国,老婆让市长睡了,才换了个局长的位子等等,杨远听见,无一例外地心生鄙夷。现在,她竟然也要利用他和侯俊之间的一丝情愫曲线救夫吗?
不能!她对自己说:绝不能!
那么,她去找谁呢?谁能耐心地听她把话说完?谁能理解并且同情她呢?
杨远想了一夜。想到脑子空白。想到满心灰暗。她叹息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白白呆了二十三年,要办这样一件事都找不到门路。
黎明前,杨远在自怜自哀里迷糊过去的时候,眼角挂着重重的泪痕。
一夜自我否定的杨远,天亮时却突然决定去找侯俊。这是因为她在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开门出去的丈夫的背影——那微驼的背影写满了失意和苍凉,令她的心生生地疼痛,并生出无限的怜惜之意。她觉得为了解除丈夫的心灵痛苦,她应该不惜一切,应该忘我。
杨远立即打扮起来。她知道女人最厉害的武器是新鲜。所以,她把自己所有光鲜的衣裳都翻出来堆在床上,一件一件地试穿,先选了一套绝对新潮亮丽的衣裳,上身之后,立即就否定了,并且为自己心里的念头脸红。最后,她选了一身淡青色的职业装。试穿之后,比较满意。觉得这个装束既漂亮又能体现出女能人的气质。她趁着良好的感觉立即出门,生怕自己改变主意。
一路上,杨远满怀深情地把她和侯俊书记的交往细细回想了一遍,尤其那些令双方心动的细节,她反复回想。她相信自己在侯俊心中的分量。她觉得侯俊一定会帮她这个忙。
杨远到市委的时候,正是上班高峰,来来往往的车辆使她躲闪得有些狼狈,心虚也就产生了,在来访登记簿上签字时手有些微微发抖,这使她对自己很不满意。
一向自信傲慢的杨远在市委办公室等待侯俊的时候不自信到了极点。办公室有个年轻人曾是她的学生,听说她要见书记,立即殷勤泡茶。她端茶时手竟然还在发抖,而且喝茶时嘴唇似乎也在发抖。更可气的是,她不住地跟那位学生解释自己找书记的目的,说侯书记很关心她们学校,曾经将自己有限的预备经费拨给学校,她此行求见书记是代表学校感谢云云。
其实,书记的办公室就是为书记和寻找书记的人提供服务的,她也明白这一点。但她就是止不住地紧张。一紧张脸就涨红,自己都能感觉到那种烧乎乎的难受;眼睛也黏糊,她就不住地拿手指去擦。又怕眼角不干净影响形象,趁人不注意赶紧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掏出镜子照了照。幸好求见侯俊的人排着队,很久才轮到她,这使她的紧张有所缓解,在进入侯俊办公室时不那么狼狈。
侯俊在办公室完全是官的面孔。他公事公办地看了她一眼,既没有站起来握手,也没有表示出热情。只淡淡地说,找我有什么事啊?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侯俊的官气一下子粉碎了杨远内心的幻想和热情。啊,进入市委大院以前,她还以为侯俊见到她会激动呢,或者,至少会非常热情。他的冷淡出乎她的意料,使她满腔的热情和幻想不翼而飞。不过,侯俊的冷淡反而使她镇定了。她略顿了顿,也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一字一板说道,侯书记,我来求见你,是为我丈夫叶如轩的事。
听到叶如轩的名字,侯俊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他说,原来叶如轩是你丈夫。这个人影响不大好啊。在单位闹不团结,弄得上上下下都有意见。
杨远有些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想,竟蹦出这样一句话来。这句话使杨远感到这是她一辈子说得最笨拙,也是最苍白的一句话。
杨远说,侯书记,你对我总有一些了解吧?我这个人总算个不错的人吧?我能跟叶如轩一起生活二十多年,他也坏不到哪里去吧?
侯俊说,这怎么能拉在一起说。这怎么能拉在一起说呢。
杨远说,怎么不能拉在一起说,他若是个坏人,我就没法跟他过到今天。不过,我今天来找你,不是来跟你论叶如轩的长短,也不评论他单位和单位的领导好与不好。我来请求你给叶如轩换个地方。无论哪个单位都行。不要那个领导职务都行。他现在所经受的精神折磨,你我都难以想象。总书记不是提倡建设和谐社会吗?叶如轩在单位感到压抑,精神痛苦,请求组织关怀照顾一下,行吗?
侯俊说,他那个单位政治环境不错嘛。同志们亲如一家,在市政府机关很有名啊。他们单位的朱刚同志经常和我在一起打篮球。那个人性格很开朗。他从来没有说过叶如轩同志什么嘛。
杨远说,我刚才说了,我不评论他们单位的人和单位领导的是与非,只要求调换一个单位。
侯俊说,你以为调换一个单位容易吗?现在,很多在外县工作多年的人都没法安排。他好好地却提出调换单位。
杨远说,我知道办这种事很困难。正因为困难才来求你啊!
侯俊抬眼望了她一下,说,咱们就把话说明白吧。叶如轩多次找过组织,组织也不是没有考虑过。问题是他缺乏合作共事精神,没有单位愿意接受他啊!
杨远说,那就往没人去的地方安排。比如党史办、文联、机关工委、政协,反正,没人愿意去的闲单位都可以。
侯俊说,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嘛!哪个单位都是国家的重要部门嘛。再说,就是这些单位,也不是容易进去的啊。到处都超编满员,精简都精简不下来,还怎么进人呢。
杨远有些生气。她忽地扬起头来,用她那灼灼逼人的目光死死盯住侯俊。杨远说,我们一不是要求提拔,二不是要求调到财政局、人事局、组织部那些要害部门,我们仅仅是请求换一个环境,能够心情舒畅地为国为民效劳,这要求不过分吧?
侯俊眼睛望着窗外想了想,说,好吧,你把话说到这里,我回头过问一下。
侯俊说着站了起来,一副送客出门的架势。杨远赶紧站起来,主动伸出手。侯俊握着她手的时候用了一个轻轻的推送的动作,仿佛生怕她黏着不走似的。这个动作使杨远感到深受其辱。她走出市委好远,还在回想那个动作。她想,哦,这就是官。官是不可能有正常人的感情的。官是要戴着假面具生活的。
杨远这么想着,就走到了市政府大门口。忽然想到应该去看看叶如轩,而且应该在楼道上喧哗一下,让经贸委那些刻意整治叶如轩的人知道,政治上失意的叶如轩,还有这样一个坚强的后盾哩。这时候,杨远突然明白,叶如轩的痛苦是多么深刻地影响了她。而且明白,她是多么深切地爱着叶如轩。同时她有了新的爱情理论。她认为,爱一个人,实际上是爱他的弱点——那些不能被外人所容忍与庇护的弱点。比如现在,她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怜惜落魄倒霉的叶如轩。
杨远敲门进去,叶如轩正抱着脑袋发愣。那哀哀无告的样子令一股冷气直从脊梁渗到杨远的头顶。杨远就立即说道,我刚才去见了侯俊。他答应过问你的工作调动问题。
叶如轩一下子昂起头来,眼睛死死盯着杨远,好像要把她吃掉。杨远被他的样子吓愣了。杨远说,哎,你怎么了?
叶如轩突然叫道:杨远,你混蛋!
刚落座的杨远惊得跳了起来,说,我怎么了?
叶如轩说道:我再怎么倒霉,也不至于让老婆去拜倒在权势的脚下。
杨远说,哎哎,你这人现在怎么这样啰唆了!你遇到了跨不过去的门槛,老婆帮你迂回一下,只要问题解决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们不就达到目的了吗?你在乎那么多干什么!
叶如轩说,如果我连老婆都不在乎了,那我就完蛋了。我在乎你的面子,不愿意让你为我受委屈。我错了吗?
杨远一下子语塞。杨远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静场了一阵。杨远说道:不管外边有多少风雨,家是温暖的,我是爱你的。你不知道,决定去求侯俊,我内心有多矛盾。我一辈子好强,一辈子没求过人。为你,我去求人了。我说这个,只是希望你能知道,我和你息息相关。你难受我也难受。你痛楚我也痛楚。
叶如轩摇头说,你太天真了。你以为侯俊口头答应了就会给你解决问题,只怕你折了面子事情却办不成。
杨远说,咦,那你说怎么办?为什么你现在遇事总是往坏处想?
叶如轩说,用你的话说,是我变态,对吧?
杨远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杨远说完就起身出门了。她是带着昂扬的情绪准备来给叶如轩长脸的,出门时却满脸带着欲哭不能的无奈。所以她低着头,匆匆地大步向前,生怕碰见熟人。
冬阳很暖,市政府大院的腊梅花和迎春早早地开了,清风携着幽幽的芬芳扑面而来。有几个人在喷水池周围尽情享受着冬阳。杨远奇怪地想到,怎么阳光好像只照耀着别人呢。
杨远回到单位,桌上堆着一大堆文件和四面八方寄来的贺年片。作为本城资深的小学教育专家,她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往年岁末,认真地回复这些来自祖国各地的贺年片是她最重要的一项工作。但是今年,她没有这个心情了。她简单地扫视了一眼那些贺年片,觉得那些华丽的祝福语言都空洞无物。她将它们轻轻地扫进抽屉。现在她面前还有一个文件,那是去党校学习的通知和一张表格——去党校学习的学员必须填写的表格。
她决定放弃这个机会。她认为自己没法在这种情况下丢下叶如轩去学习。她给组织部宣教科的刘科长打了个电话请假,说自己患了慢性病,不宜外出学习。打完电话,她坐在那里发呆。
忽然,她看见教务处唐三可那瘦高的身影从窗前闪过。她本能地站起来走向门口,想叫住他,却又迟疑着。
唐三可是学校有名的搅屎棍子。仿佛他生来是学校的克星,专跟学校作对。学校明令禁止的,他偏偏去干。只要有人跟学校打官司,他就赶着给人家帮忙。杨远做教务主任时,曾因为他伙着一名离校出走的学生家长跟学校闹事而痛斥过他。当然,事后,杨远跟他道了歉。因为她发现,唐三可的行为里藏着同情弱者的善良动机。尤其,当他自费跑山西、下重庆,找到那个离校出走的学生时,杨远还是颇为感动的。有了这种好印象,便听到另外一种声音,诸如夸赞唐三可豪侠仗义、乐于助人之类。还听说他通着本城的黑道白道,能把许多难办的事情摆平。但是由于唐三可的坏名声,以及他那玩世不恭的态度,学校领导大都对他敬而远之。做了校长的杨远自然也要远离他了。
杨远踌躇再三,还是让办公室的人把唐三可叫到自己办公室来了。
校长召唤,唐三可依然是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他大大咧咧,人还在外边,声音先来了。他说,呀,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学校领导叫我,不会是公安局传我吧?
杨远说,你严肃点。我找你谈事呢?
唐三可换了一脸正经表情,谈事?你找我谈事?
杨远说,是的。我的私事。我遇到头疼事了。想来想去没辙,想请你出出主意。你第一要严守秘密;第二要认真对待。
唐三可说,如果你真的看得起我让我替你出主意,你务必不要用这种校长和下属谈话的口气。否则,我可要告辞了。
杨远看他一眼,叹口气,说,好吧。
杨远就把丈夫叶如轩的遭遇谈了。
唐三可听完,想了想说,这种事最难办。如果对方索性作恶,捅了刀子或者逼死了人,那就好办。可对方没有,安个防盗门把你隔离在外,暂时没给你安排工作,搞个小团体孤立你折磨你,这听起来简直有点儿鸡毛蒜皮,你说都没法说。
杨远不高兴了。杨远说,你这不等于白说嘛!
唐三可说,你先别着急呀。我问你,你们目前采取了哪些措施?
杨远说,叶如轩找遍了市委市政府领导。我到目前为止只找了一个领导。
唐三可问,谁?
杨远说,市委主管组织工作的常务副书记侯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