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李月和刘兵兵进来的时候压根儿没有看他的笑脸,甚至压根儿不喝他的茶水。他们一齐伸手挡住要去提水泡茶的叶如轩说,我们不喝茶。
叶如轩说,茶还是要喝的嘛。我这可是清明前的毛尖哟,珍贵得很呢。
李月说,那就更不能喝了。我们不会品茶,糟蹋了你的好茶不合算。叶主任你快别忙,咱们谈正经事吧。
叶如轩下午的正经事谈得不好。下午,尽管他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还是禁不住怒火中烧。因为在他看来,对方所提的问题都是带有羞辱性质的。叶如轩没法控制情绪。
叶如轩说,我找你们唐局长去说!
他有这样的底气。因为审计局的唐浩局长是他的老乡。酒桌上不知碰过多少回面。碰面互相都要砸上一拳头表示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李月说,好啊,你最好让唐局长亲自来经贸委审计。
说着,夹起本子负气而去。
李月刘兵兵去铁门里边给朱刚做了汇报,然后就回审计局去了。他们离去后,里边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大笑。
叶如轩的精神就在那一刻矮下去了。
叶如轩下班回家,走到楼下使劲甩了一下头发,仿佛要把在单位的一切烦恼甩干净。然后他一步两个台阶冲上五楼,开门时还哼着秦腔《三滴血》里的段子:家住陕西韩城县,城南五里有家园。
杨远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叫道,哎呀,二十年了,我第一次听见你唱秦腔,还唱得这么地道。说,遇到什么好事了,把你的秦腔都激出来了。
他惊讶老婆竟然还像个孩子,那纯净的快乐简直叫人不可思议!
他的情绪不由自主低落下来,说道,吃饭吧。
杨远说,看看,又扫我的兴。我跟你说你的秦腔呢,你却说吃饭。真没劲。
叶如轩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下杨远又不依了,说好好的你又叹什么气。我最不喜欢你这样了。说着要上来咯吱他。
叶如轩挡开她说,好,我也不装了。告诉你吧,上边派审计组到我们单位了。
杨远说,好呀。审审那个朱刚才对,他这么多年把单位搞成什么样了,椅子都不买一把,空调都不给大家装,车也没有。要不是你去,他上班还骑自行车哩。
叶如轩说,可是,上边不是审计他,而是审计我。审计编辑部的账务。
杨远说,什么什么,审计你?你有什么问题?
叶如轩说,问题大了,匿名信上说我贪污了六十万。
一说到工作问题,杨远马上一脸严肃。杨远说,你碰上死敌了,人家用了这样恶毒手段。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叶如轩说,所以我气呀。我气得跟审计组的两个毛头青年拍了两次桌子。
杨远说:你不该和审计组的人闹僵。他们哪怕再没水平,代表的是组织、是权威。你跟他们闹僵,就是挑战权威。这样,即使没有任何问题,做结论时也会对你不利。
叶如轩说,你不知道他们说话的口气,就像对头号贪官那样。
杨远沉吟了一会儿。杨远说,看来我们都低估了吴晓辰这个女人。上边能动意审查你,她一定是做了大动作的。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到纪检委去谈,到组织部去谈,主动汇报你这几年的工作。你说个硬话,让组织到我们家里来搜查,查出三万元以上现金,就让组织无条件没收我们的家产。
杨远停了停,又自言自语说,你平日里胆小得五块钱都不敢随便拿回来,现在却背了个这样的黑锅。这真是生活的悖论。这也未免太滑稽了。你去找组织谈。晚上就去。我陪你去,站在门外给你壮胆儿。
叶如轩知道杨远是直肠子,经不得一点事。心里直后悔不该把自己的烦恼带回家。可这是多么大的事,心里又怎么藏得住。更何况他们夫妻向来无话不谈。有事憋在心里是不可能的。叶如轩说,就是找组织说,也得考虑考虑,写个书面的东西对不对?哪能这么随便地说去就去。
杨远说,也行。先吃饭,晚上我帮你理个思路。
说真的,杨远是个好老婆。老公烦恼的时候,她都是用自己的柔情去化解。现在,她给叶如轩端来一碗饺子,说,事情发生了,我们来想办法解决。你也不要太烦恼。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我还相信你,你就不会失败。
叶如轩说,是的。
杨远说,咱们还有值得骄傲的儿子!
叶如轩说,是的。
可是,叶如轩的心里还是很沉重。杨远看得出来他没有完全释怀。放下饭碗,杨远找来儿子幼时弹钢琴的光碟放给他看。因为据以往的经验,这是治疗他心病的灵丹妙药。可是,今夜,这药似乎也不灵。杨远看着他烦恼的样子,自己也柔肠寸断起来。找来叶芝的诗给他朗诵。叶如轩是叶芝迷。最喜欢老婆杨远声情并茂朗诵叶芝的诗文。可是,今天,叶芝的魅力也减退了。
杨远说,哎,知道一句话吗,生敌人的气,就是拿敌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叶如轩说,我知道。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心里有些沉重。像压了一座山样的喘不过气来。
杨远说,那就是你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儿。
叶如轩说是的。
杨远说,是什么,说出来我帮你分析分析。
叶如轩说,这些年刊物全靠社会资助存活,这里边就有个回扣问题,虽然编辑部发有文件,定有回扣标准,但拿回扣毕竟不是个光明正大的事,没法让那些拿回扣的人一一签字。所以,给赞助单位的头头们送去的钱都是我经手的,字也是我签的。一经审计,就都是事。那每一笔钱都得有个交代。
杨远立即说,事到如今,你只好承认是自己拿了那些回扣,替那些拿钱的人把责任一肩担了。
叶如轩说,问题是我没拿那些钱。
杨远说,这件事你一开始就没处理好。你怎么能自己签字再自己把钱送出去呢。你给人家回扣是为了单位发展,为什么不找个人和你共同承担风险?现在既然错了,就一错到底,自己认了,保全别人,才能得到别人庇护。
叶如轩说,你现在说这个已经晚了。我已经把名单交上去了。
杨远大叫失策。杨远说,你这个人做事怎么不放在脑子里想一想,那些拿钱的人是什么人,各单位的头头脑脑,千把元的小钱,是你吧吧地送上门去的,又不是人家问你要的,你现在却把人家卖了。你真是昏了头了。叶如轩呀叶如轩,你好赖也在市政府机关混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这么幼稚啊你!
叶如轩说,我实事求是,怎么是卖了别人!好啊,我倒霉,别人看不起我,你也来践踏我。
杨远跌坐在沙发上,心想完蛋了,叶如轩自己把自己打倒了。云城这么小,所有单位的头头脑脑都是熟人朋友,这一来可怎么见人呢。混账的叶如轩啊,你做了错到家的事情,还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还说自己实事求是!你可哪里知道,有些事情就不能实事求是!
杨远心里好难过。杨远用绝望的眼神看着叶如轩,一副末日来临的神气。
叶如轩被她的眼神弄得心焦如焚,说道,哎,都说外边血风腥雨,家是港湾。可家里让我感到比外边的风雨还大。
杨远被他这句话刺痛,不由深深自责。想,他心里正烦,我应该把事情往开说,给他宽心。怎么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想到这里,她又宽慰他道,实事求是对组织讲了也对。那也不是什么大钱,不会影响任何人的升迁。何况组织要你说清楚,你也没办法对不对。说着,走过去和丈夫紧紧相偎,用她特有的春风化雨的眼神盯着他说,我刚才把事情说得严重了,对不起!对不起!
叶如轩问,你真的认为没什么?
杨远肯定地点点头。杨远将他的头拉进自己怀里,说,好了,在老婆的温柔港里把那些烦心事暂时忘了好不好。退一万步说,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书出了几部,官做到副处,算得上功成名就。审计结束后,环境不好就找个借口退下来不干了嘛。
叶如轩说,对,不干了。干事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杨远在他那浓密的头发里摩挲着,钻进他的怀里极尽温柔地紧贴着他,说,我们来给自己的心灵放假!我们要让自己快乐!
叶如轩附和说是的。我们应该快乐。我们不能让外面的烦恼影响心境。
杨远一抬头,看见了卧室里的床。
杨远就起身关掉电灯,黑暗里再次钻进他的怀里。一只手搂着他脖子,一只手在他的温柔乡里摸索。她那温热芬芳的气息冲得叶如轩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他在她柔软的脖子上吻了吻,说,远,别这样,我心里烦。
杨远说,我就是要赶走你的烦恼嘛。老婆的责任就是让你在温柔港里迷糊嘛!
杨远轻轻地站起来,用头顶着他的腰,一步步地将他顶到了卧室的床边。又一件一件地脱去了他的衣裳。
我们可爱的小女人杨远,要用最厉害的武器驱除丈夫心上的重压呀。这个法子,在过往的日子里可是屡试不爽呀。
但是,今夜,无论她多么殷勤地召唤,叶如轩就是不响应。
问题是,叶如轩不是不愿意响应,而是没有能力响应。几十年的夫妻了,他何尝不知道妻子的一片拳拳之心。他何尝不希望在和妻子舍生忘死的搏斗里将白天的一切忘掉。但他的身体不听他的指挥。这使他急出一身冷汗。暗叫不好!知道男人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叶如轩一向强壮,从来没有在床上发生过这样尴尬的事情。惶急间,他只好跟妻子说谎。他说他中午跟人打了两场羽毛球,累坏了,一点力气都没有。杨远信以为真,自己折腾一番,无奈翻身向里睡去。
妻子睡去之后,叶如轩大睁两眼望着楼顶。他想,我一生经过多少坎坷,到头来,却经不住一个女人使出的小小手段吗?我应该看开想开,我应该宰相肚里能撑船啊。老婆说得对,现在日子这么好,我没有理由为这么点事忧愁。叶如轩极力回想生活中阳光灿烂的时刻。老婆的可爱、儿子的可亲、生活的小康,一家人身体的健壮,这都是一个人值得高兴和庆幸的事情。可是,这远远不够,男人得工作,得有所作为。他还年轻,他还没到“退养”的年龄啊。
这时候,杨远轻轻翻了个身。叶如轩歪了一下脖子,看看妻子红扑扑的脸,不由怜惜地将手伸在她脖子底下将她揽在怀里,在心里说,老婆,对不住,我连累你了。
事实上,杨远并没有睡着。叶如轩让她真正担忧了。她知道男人出现这种情况,那心病就大了。她知道,一旦男人遇到这种情况,单靠柔情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她得帮助他解了心结才行。然而,目前没法采取任何行动。他们得等待审计结果。杨远告诫自己,从现在开始,她要把自己那永远忙不完的事情放一放,多陪陪丈夫!起码在人前走动的时候,她应陪在他的身边,别让他感到孤单。
这天晚上,杨远和丈夫叶如轩遇到了同样破天荒的生理反常现象:一向睡眠良好的她失眠了。
虽然,杨远控制着自己,静静躺着一动不动。叶如轩还是感觉到她没有睡着。他深深地自责,不该把外边的烦恼带回家来。杨远单纯,经不起事情。杨远工作繁忙,难得的快乐性情是她的支撑。作为丈夫,他的责任就是要让妻子快乐和安全。现在,他却破坏了她心境的平静。想到这儿,他把她更紧地往怀里搂了搂,在她耳边无声地宣誓道:老婆,我以后再不把外边的烦心事带回来了。老婆,你好好睡吧。
如果我们承认有天才这一说的话,我们应该承认,吴晓辰是心理学方面的天才。这天,她在楼道上碰见叶如轩,抬头之间,她就知道,叶如轩被打击到什么程度!首先,叶如轩神情里那昂昂的气势不见了;其次,叶如轩的头耷拉下来了,看起来一副哲学家的神气,事实上是精神委靡了。吴晓辰还精确地猜到了叶如轩生理上的委靡。因为,叶如轩神情里那种满足和甜蜜的成分一点也没有了。
吴晓辰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她喜欢看见冒犯她的男人精神和肉体的阳痿。那年,那位冒犯过她的副市长后来在败走麦城的时候找到她说,吴晓辰,你厉害,你让我的精神和肉体都阳痿了。听到那句表白的时候,吴晓辰心里是多么快活啊。那是胜利的将军的快活。时隔多年,吴晓辰在叶如轩身上又体验了这种快活。
真棒!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吴晓辰让朱刚驾车到农家乐去潇洒。她对熟练地转动方向盘的朱刚说,往山里边走,越远越好。
朱刚说,选择什么样的地方呢?
吴晓辰说,开满牵牛花的地方。我最喜欢牵牛花的张扬。
果然,这世上就有一个篱笆墙上开满牵牛花的农家小院为胜利者吴晓辰准备着。他们的坐骑刚一停下,穿着水红羊毛衫的农家小媳妇就迎了上来。那小媳妇手里正择着一把鲜绿的芹菜。芹菜在春阳里泛着脆生生的光,和小媳妇嫩艳的脸蛋一样赏心悦目。
吴晓辰和朱刚相视一笑:神仙福地吧!
清波荡漾的茶水奉上。新鲜的瓜果点心奉上。
他们在烂漫无度的春阳里慢慢地品,慢慢地尝。
吴晓辰说,主任,你想过吗?我们下一步该干什么?
朱刚说,干什么。痛打落水狗,把叶如轩赶出经贸委呗。
吴晓辰撇撇嘴,说道,真是小人见识,目光短浅。你赶他走才成全了他呢。赶走他,那叫放虎归山。他是个爱干事情的人,到一个新单位,立即就会红火起来。那咱们就白费心机了。
朱刚说那怎么办?
吴晓辰说,怎么办?让他旱死在经贸委。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到所有的领导那里有意无意地败坏他的名声。领导最恨什么人啦?最恨那些背地里说他们是贪官的人。最恨那些背地里说他们没水平的人。我们就把这个罪名栽到叶如轩的头上。这样,领导们就会讨厌他,就会躲着他走。接下来,我们要在各单位的头目们耳边有意无意地吹风,说他骄傲,把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难以合作共事。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要经营自己的政治环境,或者说优化自己的政治环境。咱们利用手里的刊物,给大大小小相关的领导发理论文章,帮他们建树业绩。再以工作上的名义分头请客吃饭,笼络感情。这要用心,家在本城的领导,周末请他们及其家属一起吃饭;家不在本城的交流干部,陪伴他们所有的业余时间。总之,领导们喜欢什么就投其所好干什么,等把领导们变成咱经贸委的同志加兄弟,一切就好办了。叶如轩就无处可逃了。
朱刚说,这招真高明。哎,我说晓辰啦,你这么有政治才华,为什么不去从政?
吴晓辰说,为什么要去从政?咱现在这样不好吗?一个单位就是一个小小的王国,大王小王,做王的感觉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