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如轩的浪漫多情是杨远最为得意的。早年的时候,云城没有空调也没有取暖设备,叶如轩就自己动手用铁炉子做了一个土暖气。杨远爱闻烤橘子皮的香味儿,叶如轩每天早早起床,打开炉门,烧出橘子皮的清香,才去叫杨远起床。当然,家里是没有那么多橘子皮的,叶如轩的办法是下班后满街去捡别人扔下的橘子皮,这让杨远大为感动。叶如轩还专为爱月季花的老婆种过月季,每天早晨,将盛开的月季放在老婆床头,让老婆睁眼就看见美丽的花朵,晚上怕花儿夺了人的氧气,又不厌其烦地搬出去。有个礼拜天,他起床后,见老婆睡得甜蜜,就将月季花的花瓣撒了老婆一身。老婆醒来,那花样的甜蜜笑容让他终身难忘。
叶如轩今天为妻子制造的浪漫是把书房里久已废弃的窗式空调从架子上搬离,然后,将一盆生长旺盛的竹子放上去。这样,妻子在书房看书、弹钢琴的时候,抬头就能看见竹影摇曳。
这天,正好有风,风吹竹影动,妙不可言。叶如轩整治好自己的杰作,将老婆杨远蒙了眼睛带进书房,折腾了半天才放手让她欣赏,杨远当然是欢欣鼓舞的。
杨远拍着手,口里叫着:真好!真好!杨远在老公叶如轩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说,啊,让外界的一切见鬼去吧。我们要好好过自己诗意的生活。
叶如轩坏坏地笑着:市委市政府奖励了你,老公也得奖励你呀。记得美国自白派女诗人安妮·塞克斯顿那首著名的情诗嘛?
啊,当然记得!你在我耳边朗诵了千遍万遍的情诗,我怎么能不记得!杨远双手环着他的脖子,轻吟道:
我穿着黑色和白色的皮衣,
你为我脱去,
将我放在橘红色的灯光下,
为我加冕!
叶如轩的目光热烈燃烧,他抱起老婆走进卧室,一层层地脱去她的衣裳。
他的老婆光洁如玉!鼓突的乳房如蹦跳的小兔!
他的老婆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是他人生的最大骄傲!
他的老婆在外是大女人,在家是小女人,让他柔肠寸断!
他的老婆在外是好女人,在床上是风情万种的浪女人,让他尽享人间天伦。
他疯狂地进入她,轻轻地呼唤着她的爱称,呢喃道:我给你加冕!我给你加冕!
老婆在他的身下扭动成一条蛇。老婆娇喘微微,喃喃呓语:如轩如轩如轩!
这个夜晚,在叶如轩家的床上,除了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而外,整个世界都不存在。这是叶如轩的幸福生活。也是杨远的幸福生活。他和她一点都没有想到,他们的幸福生活就像遭到蓄意毁坏的河流,在这个绵绵夜晚之后会突然干涸!
有位小说家邪恶地说,如果在晚上,突然地抽掉家属楼每层的隔板,生活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图画将不堪入目。
的确,生活中的某些场景不能联想。
我们要告诉大家的是,在杨远鼓掌欢呼他们诗意的生活的时候,吴晓辰也在鼓掌欢呼自己的幸福生活。吴晓辰这天晚上唱歌之后没有随大伙儿回家。走在西城新区路口她拐了弯,走到与家相反的方向,穿过两条街,然后再重新拐回办公室。在另一条街上,朱刚和她做了同样的迂回后也回到办公室。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在新加了防盗门的办公室里会面,又心照不宣地走到朱刚朱主任用来午休的套间,然后心照不宣地倒在那张一米二的席梦思床上。
一小时后,吴晓辰在朱主任的怀抱里达成了一个密谋:由她执笔写一封匿名信,给叶如轩列举三大罪名,一是利用办《经济论坛》,网络社会巨额资金,然后私自独吞,数额高达六十万。二是排斥异己,在单位内部搞帮派。三是有性骚扰嫌疑。
朱刚说,六十万,数额太大了吧。谁都知道经贸委是清水衙门,数额大了可信度就小了。
吴晓辰说,愚了吧你!咱们的目的是搅浑水。数额小了就没法引起纪检部门注意。引不起纪检部门的注意水就搅不浑。搅不浑水,你怎么名正言顺地把刊物拿过来?怎么查他的账?怎么让他的工作停摆?
朱刚说,那万一上边认真追查,他又没那些问题,咱们岂不是有危险。
吴晓辰说有什么危险?匿名信妙就妙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把人撂翻,对方却不知道敌人是谁。不管他有没有问题,只要上边来人审计,他就臭了,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朱刚说,也好,借审计杀杀他的威风,看他还怎么臭清高。
吴晓辰说,哼,我们要杀的岂止是他的威风!
朱刚说,那你还要杀他本人呀,那可是犯法的哟。
吴晓辰冷笑说,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咱们绝不违法。有一种办法比杀人厉害一千倍、一万倍。
朱刚问,什么办法?
吴晓辰说,我们杀他的心,杀他的精神,叫他生不如死。
两个人做了这样的决策,彼此都有些激动。于是再上床,地动山摇一番。
朱刚在吴晓辰的肚皮上说,晓辰呀,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恨起叶如轩来?你以前可是鞍前马后,百般拥戴他的啊。
吴晓辰说,那你说,你为什么恨他?
朱刚说,我的原因明摆着,那小子自不量力,以为自己是从市政府办来的,就有什么了不起,想与我分庭抗礼。做一把手的,最恨就是这种企图与他分权的副职。你知道做皇上的一般杀哪种人不留情面,就是有谋反嫌疑的大臣。
吴晓辰说,哦,看不出,你还有这些想法。你还真男人!
朱刚说,你以为窝囊废能混到正处的位置上来?我只是平时不露峥嵘。那叫等待时机。说着狠狠地吻住吴晓辰,疯狂了足足一分钟才放开她。
朱刚说,哎,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哩。说说,你怎么突然恨起叶如轩来?
吴晓辰狡黠地眨眨眼,说,我嘛,我看不惯他那酸了吧唧的样子。
朱刚说,是他不要你伤了你的自尊吧!
吴晓辰说,是又怎样?你知道了还明知故问。
朱刚说,说一说我的仇恨就更深。他个狗日的叶如轩,竟敢抢我的女人,又甩我的女人。
朱刚把仇恨变成力量,再次上床施展。吴晓辰被朱刚的力量征服之后说道:过去的事不提。咱们今后的目标就是要让使我们不痛快的人永远不痛快。
我们不能不佩服吴晓辰的手段。吴晓辰一行动,往日冷冷清清的经贸委立即就有了家庭般的温暖气氛。她也不过是在办公室里烧了个电炉子,在旁边烤了几个包子,煮了一锅甜酒。空气就暖得化了一般。几个年轻人进来,一迭声欢叫:哎呀呀,太好了呀。早餐万岁!晓辰姐姐万岁!
就在这样的春风化雨里,市纪检委收到了反映经贸委副主任叶如轩经济问题的匿名信。正在反腐倡廉的风头上,纪检委的余书记不敢马虎。立即将这个信拿给市委书记、市长以及组织部长看。大家迅速地在上边做了批示:查。一查到底!
市政府反腐倡廉会议在三楼大礼堂召开。叶如轩在楼道上碰上常务副市长何亚为。何亚为是叶如轩的大学同学,虽然没什么交情,但关系总比一般人亲近些。何亚为等叶如轩走近,递一支烟给他。叶如轩开玩笑说,又是哪个乡镇长巴结你,给你进贡的好烟。何亚为没有接他的玩笑,却莫名其妙说道,人这一辈子啊,钱够用就行了。钱多了真的扎手呢。叶如轩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他说,你敢情钱多了才说这种话。何亚为没有再说什么,打火给他点燃烟,从前门走到主席台上去了。
会议由市长做报告,内容是老一套。但讲到最后,宣布对市直七个单位进行审计。其中,经贸委的《经济论坛》编辑部排在第一位。
叶如轩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不由得在主席台上寻找何亚为。他这才明白刚才何亚为对他说话的意思。他们肯定在常委会上讨论过他的问题了。他是在敲打他呢。叶如轩犯了糊涂,不知他那靠化缘维持发展的编辑部能有多大问题,竟然惊动市里开了常委会。竟然要审计。但既然是市长在大会上宣布的,那就只有服从。再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本身过得硬,审计又怕什么。
市审计局派出的审计小组进驻单位的那天,叶如轩将编辑部的工作交了出去,全心全意配合审计。审计局的同志很年轻。他跟他们开玩笑说,我是你们的叔叔辈。你们比我的儿子大不了几岁吧?
审计局的刘兵兵脸色一沉,说,请不要把工作关系庸俗化。我们开始工作吧。
与刘兵兵搭档的是一个更年轻的女孩李月。李月看叶如轩的眼神充满轻蔑,好像他是个头号大贪官。
令叶如轩想不到的是,编辑部的账务确实有些混乱。看起来极其精明的政工小王,连自己经手的每一件事都说不清楚。这就使人家有了说事的理由。每有一笔账出现疑问,李月就叫着叶如轩的名字说,请把这个问题说说清楚!李月那女子不仅长着一对锥子似的利眼,还长着一张刀子似的利嘴。每提一个问题,就有种将你逼到死角,非让你交代出问题不可的架势。叶如轩看不惯她的盛气凌人。她问得急了他就不耐烦。她问得口气不对他就认为她有意刁难。一会儿,两个人就顶撞起来。
叶如轩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自己兢兢业业工作了半辈子,到头来被两个乳臭未干的小青年审过来问过去,真是窝囊透顶。但他不敢跟审计小组的人发火,只有将火气发在小王身上,说道,哎,你那财经大学是怎么读的?这么一点账,你居然弄得不清不楚。
小王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嘟囔道:你有本事找别人发火去!欺负我算什么能耐!
叶如轩说这怎么是欺负你。编辑部多大点账,你弄成这样,还不能说你几句吗?成天价讲敬业,你是怎么敬业的?
李月觉得叶如轩态度恶劣,缺乏配合组织审计的诚意。于是,问题提得更多,个个都是审问口气。三两下就气得叶如轩拍了桌子。
中午,单位出面接待。照例没人通知叶如轩参加。
朱刚殷勤地询问李月在哪里吃饭比较好。
李月没好气地说,到小饭馆解决一下就可以了。四菜一汤,严格按规矩办事啊。你们这地方又臭又硬,我们可不敢有一点儿违纪的事情发生。
不用问,吴晓辰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笑逐颜开,说:二位辛苦了。我就知道二位清正廉洁,所以呢,不请你们下馆子,我自己做了几样小菜和麻食子请你们尝尝。在外工作不容易,感觉感觉家的温暖。
吴晓辰变戏法似的从一个篮子里拿出几只碟子,几个塑料袋子打开,就有卤鸡、烤鸭、熏小牛肉、呛莲菜、凉调西兰花、花生米入碟,红红绿绿的好看,麻食也是做好的,只等一锅开水即可煮食。
李月说,哎呀,晓辰姐想得可太周到了。我们吃了一上午的气,看见这些美味儿气算消了。
刘兵兵说,同一个单位,怎么你们这些人这么和气,那个人却那么倔呢。
朱刚嘿嘿笑着说,人家学问大嘛。
吴晓辰说,市政府机关出来的人嘛,架子大一点是难免的。不像我们这些人,又没个后台什么的,当然得低调做人了。
李月说,市政府出来的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有后台又怎么样,真要查出问题,他照样吃不了兜着走。哼,我就不信这个邪!
朱主任说,百人百性嘛。你们受委屈了,啊!来,喝一杯,消消火。朱主任跟他们举杯的酒装在小铜壶里,说是乡里的苞谷酒,实际上是茅台。
美酒的力量是无穷的。大家喝得热闹,你来我往,关系立即就亲近了。李月说她的一个远方表哥在中纪委的政策研究室,也是吴家“晓”字辈的,叫吴晓忠。问吴晓辰,你知道这个人吗?
吴晓辰一下子站了起来,叫道:那是我堂兄呢。这么说,咱们是亲戚了。来,喝酒喝酒,说着倒了满满一杯酒走到李月跟前,喝下这杯酒,你得叫我姐姐了。
李月将眼睛笑成月牙儿,说道,那我高攀了,以后就叫你姐姐呀。
吴晓辰脆脆地应了一声:“哎!”再倒满一杯酒,跟刘兵兵碰了,说道,你也叫我声姐姐,赶明儿我把市政府的漂亮姑娘介绍一个给你。
刘兵兵说,那我今天先拜媒人。我喝两杯。
吴晓辰说,有了你们这两个小弟妹,姐姐以后做人就有底气了,免得受人欺负。
李月说,姐姐这么阳光的人,哪个敢欺负你?
吴晓辰说,领导欺负我呀,你们慢慢就晓得了。
朱刚笑道,晓辰你可不敢这么笼统说话,我这个领导没欺负你吧?
吴晓辰说,你当然没有欺负我。经贸委又不是只有你一个领导。
李月说,你不说我也明白。
这时候,有人敲门进来。是金帝大厦的服务生送菜。一个大大的提篮揭开,正是大家那天吃过并赞不绝口的名菜“雪哈”。
吴晓辰声明说,这道菜是我个人请两个小弟妹的。与公家无关,大家放心吃。
于是,吴晓辰又讲了“雪哈”的来历,讲了南方的木瓜和北方的木瓜有什么不同,讲了“雪哈”美容健体的神奇效应,说得刘兵兵和李月还没吃就已经醉了。
中国人喜欢在饭桌上谈事。许多在下面解决不了的问题,在饭桌上就迎刃而解了。朱刚吴晓辰在饭桌上没有谈事,但吃完饭,李月刘兵兵就都明白了他们的意图。李月在心里叹道:这个叶如轩真可怜,一个人把自己弄得这么孤立真可怜。
饭后大家说说笑笑走出那道铁门。叶如轩办公室的西边有个宽阔的走廊,走廊里支着个乒乓球案子。吴晓辰把大家带到这里来打乒乓,笑语喧哗都能让叶如轩听得清清楚楚。
叶如轩当然听到了。正坐在办公室双手抱着头发呆的叶如轩听到大家的笑语喧哗时心如刀绞,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弄到了这个地步,觉得自己是天下最最倒霉最最窝囊的人。
沮丧的叶如轩这天中午没有回家吃饭,只在市政府食堂买了几个素包子就把自己打发了。他不敢回家是怕把沮丧的情绪带回去。杨远的工作很辛苦。杨远又特别情绪化,他的不良状态毫无疑问会影响她。他觉得,如果那样,他的罪过就大了。
实事求是讲,叶如轩对审计并没有抵触情绪。这是因为他自信自己是清白的,一些账务上的混乱并不意味着他个人就有什么问题。他只是过于自尊了。他活了四十五岁,不说轰轰烈烈吧,起码在云城地面还是小有名气的,第一次处在受审的位置上他还不大习惯。另外,因为他的学问和年龄,市政府的年轻人见了都把他叫做老师,或者叫做主任,被审计上的两个年轻人如此的不尊重,如此的审来问去,他得有个习惯的过程。
叶如轩想,下午我无论如何态度得放好些。下午我无论如何不能发火。叶如轩想,我没有错,没有经济问题,我不能因为自己态度不好而弄出事来。叶如轩想,我正值壮年,正是干事情的时候,我必须尽快澄清自己的事情好投入工作。叶如轩想,我得把年轻的李月、刘兵兵同志看做组织。我得尊重他们。
他这么想的时候,楼道上的喧哗结束了。上班了。对于政府机关来说,上班意味着一种秩序。叶如轩第一次感到上班的庄严。他看了看腕上的表,迅速地开门去了趟卫生间,用凉水洗了脸,回来将水烧上,并给两个纸杯放上当地的上等毛尖茶。然后,他脸上堆着谦和的笑容等待两个年轻人敲门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