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洪荒

第11章 欢乐门(2)

　　叶如轩想也没想就推门进去了。他一进去，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大家一起抬头望着他，就像望着闯进羊群的狼。

　　叶如轩站了一会儿，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有人搭理他。他只好无趣地退出来。他一出门，里边的说话声就又热烈起来了。叶如轩心里涌上一股怪怪的感觉。

　　就在叶如轩心里翻江倒海的时候。朱刚朱主任召开的改革会议决定了如下措施：

　　一、收回《经济论坛》的主编权；

　　二、收回《经济论坛》的独立账号；

　　三、同意组织部借调司机小袁的建议。

　　小袁说，这样不好吧。朱主任会开车，叶主任不会。我走了，叶主任办公用车怎么办？

　　吴晓辰说，看把你操心的，你走了地球就不转了？照转，你走了朱主任亲自给他当司机，级别够高吧。

　　朱主任说：对，我亲自给他当司机。

　　吴晓辰说组织部多好的地方，开几年车弄得部长高兴了。说不定留下你。说不定重用你。你是部队上下来的，党龄又长，年纪又轻，还有个自学的大本文凭。哪个不够提拔条件？关键看你会不会把握机遇了。

　　一席话说得小袁直点头。小袁说：那我几时去报到呀？

　　朱主任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好事不过午，你现在就去。我给刘部长拨个电话算你的介绍信。

　　小袁欢天喜地一走，会议继续。

　　吴晓辰提出了第四条措施：给过道口安装一道三保险的密闭型防盗门。

　　政工小王是兼着《经济论坛》的会计的。他想这样不是把叶主任一个人锁在外边了吗？这样不妥吧！他想发表一点不同的意见，可是吴晓辰瞥了一眼他压在胳膊肘下的入党申请书。经贸委只有三个党员，吴晓辰兼着党支部书记。昨天，小王才向组织谈了入党的愿望。入党申请书就是在吴晓辰的鼓励下写的。小王在吴晓辰那飘过来的眼神里打消了发表不同意见的念头。

　　朱主任举双手赞成。朱主任说加一道门太必要了。听说最近云城来了一个小偷集团。我们必须加强单位的安全措施。

　　这件事情定下来之后，吴晓辰立即给先锋装潢公司打了电话。不到一刻钟，公司就送货上门了。

　　这是一个密闭型钢蓝色防盗门，四个小伙子抬上楼来，七手八脚地开始安装。剧烈的电钻声响彻楼道的时候，叶如轩打开门出来了。

　　叶如轩说，喂，你们要干什么？

　　举着电钻的小伙子说，干什么！安防盗门呗。

　　叶如轩说，堂堂的市政府大楼里边，你们安的什么防盗门？谁让你们干的？

　　这时候，吴晓辰从里边出来了。吴晓辰一副二主任的派头。她笑微微看着叶如轩，说，集体决定要安防盗门的，最近云城贼多，叶主任没听说过吗？

　　吴晓辰说完身子一扭进去了。叶如轩愣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防盗门装好，又眼睁睁看着那钢铁门扇哐的一声关上。

　　铁门关上的时候，吴晓辰欢呼说，这下好了。这下经贸委就像个温暖的家了。我们干脆再买个电磁炉、微波炉，今后中午自己动手做午饭，相亲相爱的多热闹。

　　这个倡议首先得到三个光棍汉的赞同。他们立即分头跑去采买，立即动手做了相亲相爱的第一餐饭。

　　饭后，大家没有午休，接着开上午的会。下午的会议进入了关键阶段——单位内部的人事任免：朱主任任《经济论坛》主编，大家一致通过。吴晓辰任《经济论坛》副主编，大家一致通过。政工小王任编辑部主任，大家一致通过。

　　微机操作员赵刚因为资历太浅，没法安排。吴晓辰想了想，建议给他一个主编助理。赵刚一听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无限感激的眼神就贴在了吴晓辰的脸上。赵刚感激吴晓辰是有道理的。他正在热恋的对象，就是吴晓辰亲亲的侄女儿。他多么强烈地爱着那个幼儿园的可爱教师啊。他对幼儿园的教师爱有多深，对吴晓辰的感激就有多深。因为，是吴晓辰把正跟一个云城大学教师谈恋爱的侄女儿强行拉过来介绍给他的。

　　金兰在资料室的岗位上，正好就给她封一个资料室主任。金兰也就欢天喜地了。

　　内部人事一调，大家都有一种很振奋的感觉。觉得经贸委从此将要步入新纪元了。既然这样，庆贺酒是不能不喝的。吴晓辰提议去金帝大厦。

　　朱刚说，对，去金帝，好好地乐上一乐。

　　大家立即收拾出发。拥出铁门的时候，吴晓辰故意大声地喧哗道，难得一乐，今天大家可要放开喝啊，谁都不准保留，不醉不准离席。

　　赵刚说，对，美酒加咖啡，不醉不准回！

　　在人们的喧哗里，叶如轩拉开了自己的门。就在这时，金兰回头看见了他。金兰说，叶主任一起去吧！

　　叶如轩还没回答，吴晓辰接过话说，金兰，今天可是朱主任私人请客。朱主任请谁谁才能去。你怎么自作主张请人呢？

　　金兰只好走了。她走到楼梯转弯处回头，看见叶如轩还愣愣地站在那里，就叹息说，叶主任怪可怜的。往日红人一个，突然就这么孤零零的了。

　　朱主任拍拍金兰的肩膀说，看不出，咱们金兰还是个大善人呢。你要明白，不是咱们不请叶大主任，是叶大主任清高不肯与咱们同流合污。你忘了，单位过年过节会餐，他哪一次痛痛快快去过？哪一次不是去了又中途找借口溜走？

　　这倒是事实。金兰不吭气了。

　　大家围桌而坐的时候，朱主任说今天大家高兴，凉菜除外，每个人可以点两个热菜。众人欢呼。小王点了北京烤鸭和青菜钵。赵刚点了清蒸鲈鱼和盐局大虾。朱主任说我点个红焖土鸡和酱猪手吧。咱们这里边见过大世面的是晓辰，高档菜靠她点了。忽然想起金兰没点菜，便伏在她耳旁说，你怎么不点？金兰就点了红烧乳鸽和野山菌。

　　吴晓辰慢条斯理地翻着菜谱，说，看看你们，就知道吃个鸡鸭鱼虾，云城土包子的水平。我来教你们提高。于是她大声喊道：服务生！

　　服务生应声过来，将腰弯成九十度，说，请问你需要什么？

　　吴晓辰说：我们要一道“辽参”加百灵菇，要一道“雪哈”，去问你们厨房有没有？

　　服务生一见客人点这种大菜，立即眉开眼笑地说，有的。有的。

　　吴晓辰啪地合上菜谱，说，酒过三巡就把后边这两道菜先上来。

　　于是，一直拘谨地生活在小城里的小公务员们第一次见识了大菜，第一次使用了刀叉。他们兴奋而又小心翼翼地学着吴晓辰右手持刀、左手拿叉，将辽参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又优雅地用叉子叉着辽参填进嘴里。吴晓辰一边吃一边教导他们说：知道什么叫档次了吧？以后好好跟着朱主任和我提高提高。

　　大家齐声说当然当然。

　　“雪哈”端上来的时候，他们大呼小叫：天，怎么有这么多讲究！

　　雪哈是一道南方名菜。一只木瓜作为容器，和雪哈一起蒸熟了，调上蜂蜜、椰汁、杏仁露食用。那三种调味品装在三个极精致的小瓷瓶里，实在是太讲究了。

　　赵刚说，真开眼界啊。一边说一边用镀金圆勺搅动那白色的雪哈和肉红色果肉，一边迫不及待地大口吞食。

　　吴晓辰用胳膊肘碰碰他说，傻子，慢慢吃。食用美味要懂得品味。

　　只有金兰漫不经心，没有表示出太大的惊喜。金兰说，我觉得咱们集体活动还是应该叫上叶主任。这两年，叶主任为单位的发展立了汗马功劳，咱们这样孤立他是不是妥当啊？

　　吴晓辰不高兴了。吴晓辰说，如果有人觉得不受用的话可以走嘛。

　　金兰把筷子一甩，说走就走，我最讨厌拉帮结派。

　　朱刚用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说，看看，刚才还说把单位建成温暖的大家庭呢，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一家人要互相包容嘛。一边给吴晓辰使眼色。

　　吴晓辰就端着酒杯走过去给金兰敬酒。酒杯一碰，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这天的最后一道节目是上“相思雨林”唱歌。吴晓辰唱了《难忘初恋的情人》、《雪绒花》，唱了印度歌曲《船歌》，还唱了英文歌曲《我心依旧》。她每唱一首都要说几句情意绵绵的话。那些话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捎带进去，使每个人心里顿时充满温暖。她给朱刚使眼色。朱刚就专门带金兰跳舞。金兰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从没到过娱乐场所，被舞场高手朱刚带着旋转了一会儿，竟有飘飘欲仙的感觉，说，跳舞原来这么开心啊！难怪人们乐此不疲呢！

　　朱刚说，比这快乐比这开心的事多了。只要大家团结一致，我就创造机会让大家乐。

　　金兰点头。

　　散场出来时，大家意犹未尽，都说，这真是个甜蜜的夜晚啊。

　　在大家普遍感觉良好的时候，叶如轩叶主任的感觉却不是太好。一贯能够稳住阵脚的叶如轩，在那道铁门哐当碰响的时候，心里也哐当了一声，觉得自己被隔在了集体之外。但他自我安慰说，一道门嘛，能怎么样呢。一个吴晓辰嘛，能翻起多大的浪呢！他自信自己有足够的定力战胜孤独。可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在大家喧哗着从门前走过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拉开门，而且希望有人叫他。在金兰叫他的时候，他竟是厚着脸准备跟去的。

　　叶如轩想到自己内心的脆弱，心绪上就有些乱。他正在写一个云城旅游资源开发的调研报告。在电脑上敲下一个大标题，正文半天却没有进展。可是他不承认自己心绪烦乱，硬着头皮在电脑上敲打。奇怪的是，思维一卡壳，打字也不顺利，三个字有两个打错。他只好停下来。他已经两年不抽烟了。这时候他强烈地想起了烟。正好有朋友送的一条云烟在柜子里，他拿出来拆开，如饥似渴地猛抽起来。抽着烟，他骂自己道：喂，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与他的情形相反。他老婆杨远这天情绪却非常昂扬。杨远以四十四岁的年纪险胜，当选为市十大杰出青年，披红戴花在街上游行，接受市民和警察的致敬，还在著名的市政广场参加声势浩大的颁奖典礼。在花海人潮里，杨远像盛开的玫瑰，艳光四射。这一刻，她最希望叶如轩能够感受到她的光芒。可是，她几次在人群里搜寻叶如轩都失望了。但她相信，他一定在某个地方分享她的快乐。他没有理由不来。老婆一直是他的骄傲呀！

　　杨远是个特阳光的女人——先天的阳光加后天的阳光，官做得不大，事业却红火。儿子不是天才，却一举考上了清华。娘家婆家的父母没有多少财产，但是身体都特别健旺。没有什么烦心事的杨远基本上是不笑不开口，开口必有笑。再遇上这样的好事，她就乐得飘飘欲仙了。

　　飘飘欲仙的杨远受奖回来一路歌唱。唱“老公老公我爱你”，唱“夜来香”，唱“青藏高原”。做饭时她干脆放声高歌：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叶如轩开门进来，听见老婆的嘹亮歌声，不由皱起了眉头。但老婆听见他开门进来的声音，却唱得更欢了。

　　叶如轩烦躁地对着厨房高声喊道，哎，你不唱歌行不行啊？吵死了。

　　正唱在兴头上的杨远被叶如轩那么一喊，就像被人突然切断了电源。她愣了一愣，突然跑过来揪住叶如轩的耳朵说，哎，今天在广场上没有找着你我正来气呢！你还敢打断我的兴致！知不知道，我最恨别人打断我的兴致。

　　叶如轩说，哎，你知不知道，我最恨别人不让我耳根清净。我心烦！我想耳根清净清净。

　　杨远手上的劲儿就大了，叫道：嘿，你还恨我哩。你还敢恨我哩。你不去给我助兴反倒败我的兴哩。

　　叶如轩突然就给了她一巴掌。这一下杨远真的懵了，就像阳光下的小苗被兜头浇了滚烫的开水。她哭都不会哭了，傻唧唧看着叶如轩。

　　杨远楚楚可怜的模样使叶如轩一下子清醒过来。他一把将杨远揽进怀里，不断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哎呀，我昏了头了，乱发脾气。哎，你不知道，我遇到事了。我心里烦呀。

　　他拍拍打打地一阵忙乱，杨远似乎才醒过神来。杨远哇的一声哭了。被他娇惯坏了的老婆，怎能经得这样的委屈。杨远哭得热烈浪漫。杨远哭得翻江倒海。杨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叶如轩说，哎哎，都是我不好！我在外边受了窝囊气，回到家里找老婆发邪火。真正地没出息。

　　这一着真管用。杨远一下子止住哭声，问道：你受了谁的窝囊气？吴晓辰的？一个女人能把你怎么样？你是领导，她只不过是个会计，她能让你受什么气？

　　叶如轩却说不上自己受了什么样的窝囊气。只是长长地叹息。这使杨远焦躁起来。杨远再走进厨房做饭，歌声就没了。饭做熟后，端上桌子，两人也没什么兴致吃。杨远不能忍受这种沉闷的气氛，说，你倒是说说啊，吴晓辰那妖精是怎么给你气受的？

　　叶如轩说，怎么给我气受？她遭了我的拒绝，立即倒进了朱刚的怀抱。

　　杨远笑起来，说，我以为你受了什么鸟气呢，这个啊，是吴晓辰那类女人的惯用伎俩。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你有什么难过的？除非你心里对她真有点那个。

　　叶如轩急了，用筷子敲着桌子说，别把我跟这个女人扯在一起。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嘛？他们给过道上安装了防盗门，把我一个人孤立起来。他们一起开会而没有通知我。他们还大摇大摆出去聚餐，司机小袁也被借到组织部去了。朱刚公然带吴晓辰开着车出去兜风。我有公事却没法用车。单位的车成他们私家车了。

　　叶如轩说得费劲，却没有打动杨远。杨远依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杨远说，他们开会不叫你才好呢。经贸委那么多的烂事，又穷又开展不了什么业务，你不沾手，钻心做学问，搞研究，说不定过几年还出大成果呢。再说了，你干不干公家的事，工资又不少拿一分钱。至于他们把司机弄走让你用车不方便，这也是好事，你正好以步当车，锻炼身体。吃饭喝酒的事更是不去最好啊。总之，所有的事都不值得放在心上。你有这么好的家，这么优秀的老婆，还抵挡不住外边那点儿破事吗！

　　杨远这么一说，叶如轩的心里轻松了一点。暗想，古人说，家有贤妻，男人不遭祸事，还真对。他满肚子的不痛快，让老婆这么三说两说的，还真没什么事了。他乐起来，说，老婆，我今天没去参加你们的盛典真是对不起。

　　杨远说，没什么，只要你心情好起来我就比什么都高兴。

　　叶如轩说，为了你的成功，我要给你制造点儿浪漫。

　　杨远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