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王惠毅按他的意图在领导们住房的建材和内部设施上大大地做了手脚,当然,姚君自己也是既得利益者。住进新房不久,姚君就从后勤上跨越到校党委办公室。在学校第一次征地扩建时,他从卢玉麟的公司拉了三万元赞助,那笔赞助款为他坐到办公室主任的交椅上提供了必需的铺垫。姚君是个孤儿,从小在叔父家长大。寄人篱下的青少年创痛,使他对人上人的生活有种生理上的向往。他比较走运,初入大学门,就遭遇了才女何书贤的痴情。何书贤给了他一个安稳的家一个避风的港湾,给了他一个千伶百俐的女儿。而王惠毅则给了他激情和机遇,使他的人生有可能蒸蒸日上。他是那种鱼和熊掌都要的人。他珍惜着何书贤,也舍不得王惠毅。他知道自己在玩火。他的高明在于,他尽可能做得极其隐秘,不让何书贤有一丝一毫的察觉。当然,哄何书贤这样的书痴并不是一件难事。如今的城市就是一个庞大的超市,超市的随意出入,可以掩盖许多东西。问题出在王惠毅这边。王惠毅不高兴他天平的倾斜。她无论如何要占上风。这是有钱人的任性,他没办法。王惠毅生出个馊主意,让何书贤给她做家教,他也就同意了。他想,那没什么。过去的人们三妻四妾都处得好好的。老婆跟情人见见面又怎么样。如果王惠毅果如他惯常认为的那么聪慧,说不定,他姚君还会创造一个当代神话呢。
何书贤就这样进了卢家大客厅。何书贤走后他有点儿不放心。所以当王惠毅告诉他课上完了时,他就立即赶到芳馨园去了。
在芳馨园第二十八幢楼中单元三层楼上,王惠毅给他筑了一个温馨的香巢。这巢没有人间烟火,只有如梦如幻的氛围和激情制造。在何书贤面前摆足了谱的王惠毅在姚君怀里癫狂如浪蜂乱蝶,从八点半见面到十一点四十下床,他们无休无止地做爱,绵绵不绝地喁喁情话。走出那个巢姚君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精疲力竭。说他不关心女儿,不懂得体贴妻子的心情,那有失公允。他是没有力气了。他必得睡足一觉,补充了元气,才能应付家里的突变事故。
何书贤对姚君的一切浑然不觉。她仅仅怨他不该在她万般无依时独自酣睡。她摇摇他,姚君睁开眼可怜巴巴看她一眼又昏然睡去,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模样。她心疼了。独自披衣起床,推开女儿的房门。
小姝和姚君处在同一种状态。这本该是一个全家人的不眠之夜,现在只有她一个人醒着。她坐在女儿床边,拉过女儿的右手来回摩挲。她怎么也想象不来,这只弹钢琴的手,这只写字画画儿的手,这么早就操刀弄铲,为一个男孩尽主妇的义务了。十七年来,女儿在家里是十指不沾水的,基本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记得初到省音乐学院拜师学钢琴,女儿记得最牢的是:老师说过弹钢琴的人不能做体力劳动,否则,手指会变形。何书贤当然也严格地谨遵师嘱,什么也不让女儿做。长此以往,女儿就没有劳动的概念了。她甚至很少进厨房,有时放学回来饭没熟,她偶尔来到厨房,也仅限于站在旁边向何书贤报告一些学校里的逸闻趣事。像新来体育老师黑得如同非洲人,同学们给取了“安南”这样的笑话类。说何书贤是把女儿和丈夫捧在掌心里,那一点也不过分。她抽取心的丝线一点一点精心地编织家的巢穴,她不知道在哪里疏忽了,以至于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而她竟然一丝一毫都看不出来。难道她的智商低到连一个孩子的谎言都不能识破么。最要命的是,这是什么时候啊,十二年寒窗苦读,马上就要金科考试了。清华的召唤,北大的向往,这让全家人一提起来心都为之战栗的目标,刹那间成了遥远的梦话。何书贤将女儿的手贴在脸上,眼泪滴滴滚落。现在让何书贤忧愁的是,她怎么面对这个世界,怎么走出这个家门呢。
何书贤在黎明前睡着的时候,丈夫姚君醒来了。他一醒来就看见了何书贤脸上的泪痕,记忆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他立即跳下床去女儿房间查看。见女儿安然无恙地睡在床上,他猛提起的心才放下。他去卫生间洗漱罢,新烧了开水,泡一杯浓茶,点一支“绿羊群”,思考着如何跟女儿谈话。摆在他面前的是两个大难题:一个是如何劝导何书贤面对现实,一个是让女儿迷途知返。他觉得前者比后者难得多。何书贤一直生活在梦里诗里书本里,现在她的生存理想首先被心肝宝贝女儿击得粉碎,他担心的是她挺不过去。
家里第二个醒来的是小姝。小姝仍然像往常那样脆生生喊着:爸爸呀。小姝自小跟姚君亲,每天清晨醒来的第一声娇啼就是这样。姚君赶紧走进女儿房间,伏下身让她搂着脖子亲了亲两边的脸颊。姚君把衣裤袜子都拿过去放在女儿枕边,说,快穿起来,小心着凉。小姝就乖乖地穿衣服。姚君站在床边,看女儿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忽然狠吸了一口烟,说,小姝呀,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要了你妈的命了。小姝说,妈如果想不通,妈就是死脑筋。谈恋爱算个什么事,初中生都谈呢。我都快满十八了。姚君说,不是你妈一个人受不了,我也接受不了。小姝,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这是关系你一生前途命运的时候呀,你怎能这样玩忽。小姝说,别说得那么严重好不好,反正我给你们考个一本就是。凭我的实力,就是从现在开始不上课,我也能过重点线。
能言善辩的姚君一下子觉得无话可说。他迟疑了一下,走出女儿房间,坐到沙发上,又燃起一支烟。
小姝洗漱完,背起书包说,我到学校去呀。姚君说,你今天不要去上课,一会儿你妈到学校帮你请假。小姝叫道,她去给我请的什么假,人家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姚君说,难道你还以为没发生什么事吗?小姝道,我刚才已经跟你说了,谈恋爱不算个什么事。姚君说,那你们在外面租房同居也不算什么事?你太胆大妄为了。你妈说,你们的房子里锅碗瓢盆避孕套一应俱全,你还说不算什么事。小姝说,那你说怎么办,过日子不这样又怎么办。姚君觉得他如果不用撑断筋骨的理智控制,他就要扇到女儿脸上去了。但他知道不能动武。动武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把事情推向反面。他站起来,将女儿拉进怀里,抚着她的头说,小姝,你现在还无法明白你是怎样毁掉了自己的青春。而青春对每个人只有一次啊。说到这里,他眼眶潮润,有点儿哽咽。小姝抬头望着他,说,爸爸,你怎么也这样。我和郑剑是相爱。女儿有了爱情,会使你们这么难过吗。
姚君说,问题是你现在才是个高中生。小姝说,上帝又没有规定爱情必须在什么时候发生。爱情在这时候发生了,我有什么办法。爸爸,你没有恋爱过吗?姚君顿时面红耳赤,不知道谈话怎么继续。
这时候,何书贤起来了。她显然听到了父女两个的对话。她说,让她上学去吧。又对姚君说,你也上班去。我也要上课去了。小姝听了这话如获大赦,背起书包就走了。姚君说,上什么班,咱们今天都请假吧。何书贤摇摇头,说道,我不能请假,才开头的新课,不能耽误。姚君说,那小姝的事怎么办。何书贤说,顺其自然吧。昨晚郑剑的母亲那样骂她,她若有一点儿血性,也该收敛了。以后我们看紧些,不让她有任何溜出去的机会。姚君说,那她逃课呢。人是活的,哪能看得住。何书贤说,先不要假设,走一步看一步吧。
何书贤在一夜之间了悟,一个人,不能在孩子身上用的心太重,更不能为孩子误了自己的事业。这是她坚持要去上课的原因。姚君看劝不住她,自己也收拾好准备出门。孩子上学走了,他们守在家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何书贤走到镜前,将长发绾成一个髻用发卡别住,然后换了卡腰的套装,将纽扣一直扣到脖根。她每次上课都是这种刻板的装束,即使冬天,也不穿那种松松垮垮的便装。讲台是她的圣坛,她朝圣焚香的地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马虎。收拾好走下楼,感到有点儿头晕。正好南晓明出来。南晓明住一楼,他们上下班时常一路走。南晓明边走边问,昨天上课感觉如何,卢玉麟那老婆好侍候么。何书贤怔了怔,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南晓明说,我是说你给王惠毅当家教还好吧。何书贤这才想起来。对她来说,昨天这一天,简直恍若隔世。就是昨天这个日子,把何书贤的生命划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阶段。
她对南晓明说,还不错。一次付了五百元,比你预告的还多一点。南晓明说,就是,他们那种人,没一个巴掌是拿不出手的。总之,你找到个好差啦。说完前面疾走,说是早上要讲的课他还没有看呢。
南晓明属于心特深的那种人,总一副哥俩好的面孔,你却永远无法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何书贤平时跟他不大来往,更不交心。虽然常替他无偿代课,他却对她有着很深的戒备。这大约就是所谓同行冤家了。何书贤内心深处瞧不起南晓明的是他那种对工作的轻率态度。但现在她却艳羡他了,南晓明有个好女儿,明年夏天就要从北大毕业了。何书贤想到自己的女儿,心里猛了一下,清醒了。她赶紧加快脚步,同时在心里回忆今天讲课的大致内容。
何书贤今天讲《关雎》。她先大致介绍了《诗经》,然后朗朗读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首《诗经》的开篇之作,是一首纯净明朗的恋歌。何书贤每次讲《关雎》都用动人的语调渲染美丽的小河和沙渚上关关叫着的雎鸠。这是因为此物引出的所咏之事太明净太美好了——苗条贞静的姑娘,是青年的好对象。青年梦她想她思念她,为她朝思暮想,夜不成眠。青年弹琴瑟去打动自己所爱姑娘的芳心,青年鸣钟击鼓去欢迎自己心爱的姑娘。何书贤每一次讲到这几个段落,都为诗中歌咏的健康纯净的爱情所深深地打动。每一次她都参照现实作了剖析和批判。无疑,她是浪漫爱情的卫道士。可是今天,她念完诗作了直译就没词儿了。她想起云城西关外丁字街29号那龌龊不堪的房间。现代人早已不懂得浪漫这个词儿了。他们听不见河州雎鸠的关关歌唱,不需要为心上的人儿昼思夜想,不愿意承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爱的折磨,更不想弹琴瑟以打动心爱的姑娘的芳心,也不会费神劳力营造一个鸣钟击鼓的爱情大典去迎接自己心爱的姑娘。现代人不要这些,他们相视一笑就可以牵着手上床,随便找个什么龌龊地方就安顿了爱情。就像吃大众快餐和便当那样随便。
女儿啊,妈妈用心用命宝贝了你十七年的女儿啊,妈妈生命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为你朗读《关雎》。那为你弹奏琴瑟鸣钟击鼓的青年出现的日子,该是妈妈生命的圣典啊,你怎么能在那样一个地方那么随便地支付了你金色的爱情。女儿啊,在你的生命历程中,没有《关雎》那样的爱的基石,你的一生将凭依什么来度过呢。
何书贤不断地走神,不断地想到那个戳着她鼻梁谗言厉骂的女人和蹲在墙角抱着头的委琐的男孩。她觉得自己的生命航标在一点点地没入汪洋大海。是的,她正在失去航标,太危险了。
女生梅霞站起来提问。这是一位来自美丽的双鹿河边的农家姑娘,健康、润泽、神清气爽。梅霞说,老师,《关雎》肯定只是上古人们的一种爱情理想,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那么美好的爱情。何书贤说,肯定有。别人不信,你应当信。你是多么健康啊,你生活的地方是多么美丽啊。梅霞说,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我跟你讨论的是现实生活中有没有的问题。我有位堂姐,与本村一个青年爱得死去活来,为了筹备嫁娶费用,青年去海南打工,三个月后寄回来的却是和另一个女孩的合影照。堂姐差点哭瞎了双眼。堂姐一气之下也南下,堂姐后来傍大款做了二奶,被正夫人撵到娘家来乱吵乱骂,骂得山水敛声,树木落叶。老师,你说,这还有什么美好可言呢。老师,你应该实话告诉我们,《关雎》只是一种爱情理想。
你错了。何书贤愠怒地训斥道,爱情就像日月星辰一样,永远在人类情感的星空里闪烁。我来告诉你,我就拥有爱情。于是,这个治学严谨的人,这个在课堂上从不言自身琐事的人,第一次对自己的学生讲了自己的恋爱经历。她讲得很平淡很恳切。她讲了他们在大学生辩论会上相互吸引,讲了他们在大学校园里花前月下的浪漫,然而,她用很长篇幅讲的是在平凡的日子里,怎样抽取心的金丝仔细地编织每个日子。
同学们静静地听着,听完后窃窃私语,而后是七嘴八舌的议论,最后竟是一片的不以为然。
她惊讶了。原来,这一代人从骨子里边不相信爱情。不相信爱情就不会相信其他美好的东西,那么,今后的课怎么讲,苏秦与屈原比较,对朝秦暮楚的批判与对屈原高洁精神的颂扬,岂不都成了空口白经。
哦,信仰坍塌是多么可怕啊。一代人如果心中无神,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何书贤一直认为,人应当对上苍、对生活、对爱情、对事业终生怀着宗教情绪。她很欣赏西方人的感恩节,甚至西方人坐在餐桌前的默祷,都能引起她强烈的共鸣,在电视上看见美国总统在奏国歌时将右手放在心脏生长的地方,她会长久地唏嘘感叹不止。
是的,人必须信仰些什么,敬畏些什么。人不能对这个世界满不在乎。
何书贤悲哀地发现,她的女儿姚小姝正是这样一个心中无神的青年。这是她在对女儿进行苦口婆心地劝谕和训导时才发现的。她惊讶女儿在这之前将自己掩藏得那么严实,以致使何书贤在她的嘤嘤娇语里忽视了许多最本质的东西。
无论是她还是姚君,都给女儿的爱太多了。一个拥有太多爱的人,就会忽视爱甚至践踏爱。何书贤从西关丁字街29号房间里领回女儿的时候以为,只要回到家,只要她坐在女儿身边拉着女儿的小手,女儿无论走多远都会顷刻回到她的怀抱,回到人生的正确轨道上来。然而,她大错特错了。
已经被爱的乳汁腌渍成蜜饯的姚小姝对父母的干预采取了坚决的反抗态度。何书贤轻声说,就是要谈恋爱,也要等高考以后,就是要谈,也应该是花前月下的浪漫,怎能一谈就谈得那么实际,就陷入锅碗瓢盆的状态。小姝大声反驳道,现在一切都讲效率,我们哪有时间花前月下去麻烦,再说情到急时不找个地方解决你说怎么办?你能允许我把男朋友带到家里来么?妈,你如果允许,我以后就不出去租房了。
何书贤被女儿噎得差点儿闭气,她睁圆了眼睛看着女儿那苹果般莹润的脸,不明白那张精致的小嘴里怎会吐出那么粗俗的语言。
姚小姝是在诗的氛围里长大的。会说话时,她就教她背唐诗,诵《关雎》,五岁读《格林童话》,八岁开始读中外名著,无论她还是姚君,都是勤勉敬业举止文雅的,她追踪祖宗八代的血脉,回忆每位近亲的做派为人,都找不出丝毫这方面的影响。那么,女儿骨子里的粗俗是从哪里来的?她原以为女儿是像他们爱她那样爱着父母的,现在看来,她根本不在乎父母的感受。何书贤想告诉她,当郑剑的母亲戳她鼻梁时她是怎样的痛不欲生,但她看着女儿的样子,觉得胸中的话语苍白得还没说出口就化成了云烟。她决定换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她说,关于爱情的问题太高深,咱们现在不讨论。现在的关键就是你必须全力以赴学习,应付高考。小姝说,我是在全力以赴学习。何书贤说,从现在开始你必须跟郑剑断绝来往。小姝说,妈,这办不到。我跟你说过一千遍了这办不到。何书贤说,你必须做到,我那天晚上向郑剑的母亲保证过了。你难道要让人家撵到家里来羞辱你的父母么。小姝说,妈,你别用这种话来逼我,千万别逼我。何书贤立即噤声。
何书贤害怕这种不动声色的威胁。像她这种外柔内刚的人,可能不怕魑魅魍魉,不怕豺狼虎豹,不怕来自生活领域的任何苦难,但她害怕女儿那轻轻的一句话。
她跟丈夫姚君最后达成协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学校没发现,只要郑家不吵闹,只要女儿还在背着书包上学,他们就不管不问。只是两个人多加小心,上学时争取目送她进校门,放学时争取在校门口迎她回家。
对他们的做法女儿没有提出异议。可是有一天,何书贤正在家里做晚饭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自从上次那个夜晚的不祥电话之后,她听见电话铃响就心惊肉跳。她愣了一下没去接,但那铃声持续不断地振动,仿佛她不去接它就要一直响下去。她这才关了煤气灶,快步走到客厅,战战兢兢拿起话筒。电话是姚小姝的班主任打来的。小姝的班主任她在开家长会时见过,姓刘,很年轻很和气。刘老师说,小姝连续两个星期旷课,你们知道吗?何书贤说,怎么会呢,我天天看着她进的校门。刘老师说,问题正出在这里。她每天早晨都按时到校,可操一上完就不见了,放学前又回来了。开头还跟我请假,说肚子疼要去医院打针什么的,后来让同学们带假条,再后来不打招呼就走。同学们反映,说她和三班的郑剑在谈恋爱,但我们在学校没发现什么,也就不便追问。你们有察觉吗?老师沉吟了一下,接着说道,姚小姝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学校对她抱很大希望,可千万别出什么偏差啊。何书贤诺诺地应道:应该不会有什么偏差吧。今天放学后我们问问她,问清楚后我给你回电话。何书贤说刘老师让你费心了啊,孩子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啊。那边说,应该的,电话就挂断了。
何书贤就没法继续做晚饭了。切了一半的肉丝,削了皮的洋芋,洗过的生姜葱蒜,还有炖甜品的银耳、红枣、莲子、百合,摆在案板上就好像一些蹦跳的音符,等着她的巧手将它们组合成乐曲,她却坐在那里不动,任凭它们乱七八糟地摆在哪儿。
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她一遍遍问自己。
时钟指向六点,姚君回来了。姚君一进门,她立即跳起来快步走到厨房去。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能忽略了做饭。做饭是她每天的功课也是她的天职。她一边在案板上麻利地操作,一边向姚君转述班主任老师的话。她奇怪自己的语调会如此平静。也许痛苦大了,也就波澜不惊了。
姚君说,看来得动武了。她今天回来我非揍她不可。我已经有十二年没弹过她一指头了,但是今天我非揍她不可。自从她出事,我的心都灰了,干什么都没情没绪的,看谁的脸都觉得人家在嘲笑我。我三岁上死了爹妈都没这么难受过。
何书贤心里说,我何尝不是这样。我多么好强个人。我做梦都没梦见我的生活链条会在这儿断裂。但何书贤嘴上说,这是命。人家说,儿女是冤家,也许上辈子她就是我们的冤家,这辈子讨债来了。认命吧,慢慢地劝导她,能劝到什么程度就劝到什么程度,绝不能打她。不能,我们永远都不能打骂小姝。我们是她的父母亲,父母亲的含义就是包容、忍耐。
姚君走过来,从后边环住她,叫了声书贤,将头伏在她背上,显出无限脆弱的样子。倒是书贤一迭声地安慰他开导他。
然而,他们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姚小姝没有回来吃晚饭,一直到晚上十一点也没有回家。姚君垂头丧气地说,完了完了,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一会儿郑剑的母亲打来电话,依然是气势汹汹的语气,口口声声说姚小姝拐跑了她的宝贝儿子,命令他们立即去找,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就跟姚家没完。何书贤火了,夺过电话怒斥道,你家是儿子,我家是女儿,历来出了这种事,负主要责任的都是男方。我不找你的麻烦你倒来要挟我们。告诉你,不要把我的忍让和风度看成软弱可欺。我的宝贝女儿要出了什么事,咱们就一齐别活。何书贤说完扔了电话,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那情状如同刚刚与百万大军进行了白刃肉搏。姚君骂道,这郑家的母老虎真是他妈的天下第一流的混蛋。我即便把女儿一刀剁了也不会跟他们这种人家牵绊。何书贤说,咱们出去找吧。姚君说,上哪儿去找?人是活的,她要存心让你找不着,就算在这院子里躲着你也没法找。咱们只能守株待兔。话虽这么说,他却不断地往熟人家里拨电话,转弯摸角地刺探小姝的踪迹。后来就去翻女儿的抽屉,凡能捕捉到的电话号码,通通拨打一遍。终于拨到一个叫鲁雪的同学,说她放学后和姚小姝一块儿吃凉皮来着。吃完后姚小姝付账,还说了声明儿见。何书贤就像捞着了救命稻草,啰里啰唆反复问吃凉皮的经过。说鲁雪啊,别嫌阿姨啰唆,阿姨心里急啊,你再想想,小姝还说过什么。鲁雪说,再没说什么。鲁雪反过来安慰何书贤,阿姨别急,小姝很懂事的,说不定什么事耽搁了,住在哪个同学家了。我明天到校就帮你打听。之后她再要给鲁雪拨电话,姚君就制止她。姚君说,咱们的难咱们承担,别打扰人家孩子。高三学生的时间是寸金寸光阴。
家里的电视还开着,现在只剩下凤凰卫视在那里侃世界风云。何书贤不敢关电视,似乎关了电视就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他们就更加孤立无援了。她觉得,他们两个眼下是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孤岛上,一个小浪就会将他们打下万丈深渊而万劫不复。
到了凌晨两点,郑家那边频频打来电话。这回换了郑剑的父亲郑如涛,态度谦和了许多。郑如涛说,都是养儿女的人,别的话就不说了,现在首先是找到孩子。郑剑走的时候拿了我的手机,但他一看见家里的电话号码就切线,你们打着试试看,说不定他肯同你们讲话。好言相劝,只要他们回家,一切都好说。姚君立即拿笔记下了13991528482这个号码,随手拨打,但无论他怎么呼唤,那边都没有回声。何书贤带着哭腔喊小姝,哀求她回家,那边仍然是无声无息。他们便猜测:是遭了绑架,惶恐中掉了手机,还是歹徒试探?或者他们要殉情,在做最后的犹豫。何书贤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再打电话给鲁雪,请求她帮忙打电话。她听到鲁雪的家长斥责孩子多嘴,还叮嘱讲完电话拔线,就赶紧低声下气让鲁雪向她父母致歉。鲁雪说,没事,我这就给小姝打手机。一会儿鲁雪拨过来。鲁雪说,小姝他们没事,就在云城附近,她知道今天老师告状,所以不敢回家。鲁雪说,阿姨,你是个大学老师,你应该理解小姝他们,他们太可怜了。何书贤说,鲁雪好孩子,我们已经用最慈爱的心肠来宽容他们了。鲁雪说,可是你要求他们断绝来往。姚君凑到话筒上说,现在我们不说这个话了,你转告她,让她快快回家。鲁雪说好吧。但是他们望穿双眼,小姝也没有回家。黎明时他们两个不言不语上床睡下,他们的心承受不住等待的折磨了。
姚君自小姝出事就再也没同王惠毅幽会。这天早晨起来,他拨通了她的手机。惠毅说,还以为你失踪了呢,你老婆也不来上课。姚君说,我家里出大事了,见面再跟你说。你现在就过去,我马上来。
王惠毅跟姚君见面,是容不得他先说事的。他一进门,王惠毅手里端着的茶杯都来不及放下,他们就胶合在一块儿了。
这是一片没有人间烟火味的青草地,姚君在这里不知度过了多少生命的节日,只要踏上这片青草地,他就进入忘我状态,世界就不存在了,女儿丢失也不重要了。
他猴在王惠毅丰硕的乳房上,贪婪地吮吸着,就像走失许久的孩子重又见到母亲那样,含着一个,右手抓着一个,吸吮得王惠毅呻吟不止。王惠毅就用手抚着他的头,叫道,君,我的好孩子。
姚君在王惠毅的乳房上流连忘返,甚至忘了情人的责任。直到王惠毅反复地抓抚他,他才跃到她身上去。
他们两人做爱永远是激情投入,不用太费事,两个人就同时迷失在爱海里了。
平静下来,他躺在王惠毅的臂弯里。王惠毅用手来回轻抚着他浓密的头发,说道,现在告诉我,你遇到了什么事,我来帮你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