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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芹的郎河(2)

  音乐响起时,苏文看见老师和学生们都垂手肃立。国旗徐徐升起,学生们举起右手行礼。他的眼眶热了一下。

  对苏文来说,这个早晨无论如何是庄严的。因为这是他踏进社会的第一个早晨。也是他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一个早晨。就是说,从这个早晨开始,他就是一个承担着社会责任的人了。

  苏文走进教室的时候,一种教书育人的神圣感在心里油然而生。他看见教室的墙壁上贴着张衡、李时珍、鲁迅、牛顿这些古今中外科学家文学家的画像,感叹即使在这样的深山小学里,教育的目标也是崇高的。于是他决定,在教授知识之前,给这些初进校门的山里娃娃们讲讲这些科学家文学家的故事。

  苏文用二十分钟讲故事,用二十分钟教课文:“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由于故事和课文内容都引人入胜,孩子们那亮晶晶的眼睛始终紧盯着他。这使他感觉有些错位。他老感觉自己是在太空里飞行,距离星星很近。星星们亮得晃眼睛。他有种身心被照亮的感觉。

  苏文对自己所上的第一堂课很满意。课外活动时,孩子们一窝蜂地拥出去,他就站在窗前对着满目红叶抒情。这时候,他看见小芹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费力地晒被子。为了日照充分,铁丝绷在几棵高大的青树上,被子像五颜六色大的旗子那样悬挂着。他赶紧跑过去帮忙。小芹急得一个劲儿摆手。他看不懂她的哑语。但他猜想小芹是让他赶紧回教室上课去。看小芹急成那样,他只好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小芹每吃力地往铁丝上甩一床被子,他的心就紧一下。暗想:今天晚上哪怕不睡觉也不能再让这种事发生了。

  苏文上第二堂课的时候有些注意力不集中,老想着小芹把被子晒完了吗?好在这堂课主要是教学生写字,偶尔走走神不要紧。忽然,他看见了另外一道风景:小芹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婴孩慌慌张张地向三年级教室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身子尽量贴着墙壁,很显然是为了躲避上课老师的目光。很快三年级班主任肖伊霞就出来了。肖伊霞接过孩子,就地坐在廊檐坎上,掏出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孩子立马就不哭了。

  苏文知道肖伊霞是有故事的女人。和苏文的情形相反。她是自己进山当老师,有背景的男朋友留在了城里的市政府机关。几年下来,男朋友又是进修又是自考大本,转眼从机要室的文书处理员跳到市政府办公室,他们就顺理成章地结婚了。大约因为爱得深沉,男方把婚礼操办得很隆重。肖伊霞的丈夫李辉是带着九辆清一色的黑色桑塔纳2000把她从鹞子岭小学接走的。学校到公路那段陡峭的山路,李辉背着肖伊霞一步步走过。那阵势那情景,轰动了方圆几条山岭。人们都放下手头的活儿拥到鹞子岭山谷来看热闹。老人们说,鹞子岭山谷从来没有那样热闹过。他们的故事在鹞子岭人的火塘边、饭桌上,流传了一年又一年,直到肖伊霞怀孕生子,人们还在传诵他们那惊天动地的热闹婚礼和他们的爱情神话。肖伊霞休完产假回到学校,她的调动问题也提到了议事日程上,因为这时李辉已经坐到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位子上了。就是说,眼见得肖伊霞的苦日子就要结束了。可是,她却在一个双休日回家时在自己的卧室里看到了另一个女人。那天她说好不回家的。谁知区教育局来检查工作,都是熟人,车又空着,大家就怂恿她回家。她也是想回家的。他们的宝贝儿子见风长,一天一个样。她多想让李辉天天看见儿子啊。他们一路逗着孩子,教育局的人还开玩笑说,快想法子调回城,李辉现在可是市长眼里的红人了,小心哪天被市政府那些个妖精似的女秘书们勾了去。肖伊霞多么自信啊。她不无自豪地说,李辉那个憨样,又穷又老实的小职员,捡个我这样的就算福分了,他还敢贪心?肖伊霞的言下之意是他们的爱情坚定。大家都知道他们夫妻感情好,只不过给嘴过年开开玩笑。谁知不幸言中。

  毫无思想准备的肖伊霞当然是痛不欲生,甚至连死的念头都有了。幸在公公婆婆站在她一边,登门臭骂了那个勾引儿子的女人,数落了儿子,逼儿子给媳妇再三道歉。李辉本人也痛悔不已,表示要跟那女的一刀两断。肖伊霞却怎么都不能原谅丈夫。当李辉一夜一夜跪在她床前请求原谅的时候,她说,李辉,不是我心硬,也不是我死脑筋,怪只怪我们当初爱得太纯洁,现在才有这个结局。分手是一定的了,你就不要再枉费心机。

  公公婆婆都是做教师的,一辈子教育别人,不知道劝诫了多少人,现在却劝不动这个儿媳妇。旁观的人都说肖伊霞太愚了。连杨校长那样保守的人都劝她不要认死理。杨校长说,男人年轻时都是馋嘴猫,这又是一个给馋嘴猫提供快餐的时代,男人有啥办法呢?你忍一忍,多站在男人的角度想想,事情不就结了。再说,你马上就要调进城了,这机会有人一辈子都等不到。肖伊霞勃然翻脸。她说,杨校长你是在赶我走吗?告诉你,我可能要在鹞子岭小学待一辈子呢!你赶也赶不走的。杨校长说,唉,唉,你怎么倒打我一耙呢!我是担心你年轻,认死理毁了好端端的家。你的娃娃还不满一岁,你一个人带着他在山上可咋过呢。

  百劝不醒的肖伊霞带着孩子回到学校,从此就没下过山。无论婆家的人怎么来接,无论李辉每周末风雨无阻地来到学校,她就是两个字:离婚。

  苏文在区教育局听到她的故事,以为她是个精明强干高高壮壮的女子,没想到她是这么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他当时走出教室,来到肖伊霞面前说,孩子哭得这样厉害,不是病了吧?我班上的同学在做作业。我可以替你上课。你快给孩子看病去。

  肖伊霞说,谢谢,不用了。小芹抱他去看病就行了。

  说话间,小芹拿来一只背篓,中间凹进去,孩子刚好可以坐下。肖伊霞把孩子放进背篓,小芹背着就走了。

  苏文惊问,她能行?她怎么跟医生交谈?

  肖伊霞说,这里的人都懂小芹的语言。

  一会儿下课,苏文不由自主地就跑到校门外张望。他在替小芹担着心。也替肖伊霞的孩子担着心。却见小芹从河那边走来。由于山路陡峭,小芹上山时头都要挨着地了。苏文就飞跑着去接她。可是,小芹不让他接背上的孩子。小芹喘着气,脸红得像个柿子。苏文知道她是怕弄醒了孩子。他就跟着她走,亦步亦趋的像个护卫。

  吃饭是学校里最为生动也最为恼人的时光。几百个学生,羊似的咩咩乱叫。一窝蜂地拥进厨房拿碗,一窝蜂地拥出来排队。打饭的余师傅还悠闲,打菜的小芹却累得满头大汗。苏文在一旁维持秩序。他不断去看小芹汗珠滚落的脸。心想,有空时要自己动手做一个大碗柜,每个碗柜上锁,就竖在厨房前,人人取碗方便,还能保证干净卫生。还要开两个打饭的窗口,这样,免得学生在大锅前挤来挤去的危险,也免得小芹这样狼狈。苏文小时候跟着做木匠活的父亲学过几天手艺,复杂的东西做不了,做碗柜是不成问题的。

  苏文在学生们静下来吃饭的时候,转到被贴了危房字样的大殿门口看了看,发现里边堆放着许多现成的木板,决定今天下午就动手做碗柜。

  忽然小芹走来,极力拽他走开。她的手里端着一个大号瓷碗,饭上面盖着的青椒炒腊肉片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他立即明白小芹是让他离开危房。同时明白那碗腊肉盖饭是专为他做的。他发现在这一刻他学会了体味哑语。

  苏文把碗端到肖伊霞和胡群跟前,要和他们分享碗里的美味。他们笑着拨拨碗里的菜,原来也有肉。只是没有他碗里的肉多。胡群说,我们跟着你沾光呢。肖伊霞说,小芹细心得很,才不会让你吃肉我们望嘴。

  山里节奏慢,一天只吃两顿饭。学校的节奏也跟着山里人的习惯走,所以四点半以后就放学了。饭后苏文带他的学生们浪漫了一下。学校后边的山坡上有一片槐树林,周围长着些灌木,杂生其间的救命粮正火红着,看起来非常有情调。他带着孩子们走进小树林,让他们席地而坐,先做游戏,后教他们唱了一首泥娃娃歌:

  泥娃娃呀泥娃娃,你长着眼睛你长着嘴巴,眼睛却不会眨,嘴巴却不说话。泥娃娃呀泥娃娃,你是个乖娃娃,你是个好娃娃,你却没有爸爸,你却没有妈妈。泥娃娃呀泥娃娃,我来做你的爸爸,我来做你的妈妈,永远爱着你呀。啊——啊——啊,永远爱着你呀。

  唱着唱着,孩子们眼里就泛起了晶莹的泪花。苏文正在诧异。忽然杨校长走来,大声地呵斥道,唉,你吃饱了撑的,你咋教娃娃们唱这种不健康的歌曲呢?

  苏文惊讶极了。苏文说,咦,这是一首普通的儿歌呀。哪里不健康了?

  杨校长将他拉到一边,说道,你上学上懵了,你不知道这些娃娃们的爹妈大多数都在外边打工?可怜见的这些娃娃们,都跟孤儿差不多。你教的这个歌子,戳到娃娃们心上了。你呀你呀,你上好课就得了,生这些新花样干啥!

  苏文吐吐舌头。这才知道做一个山村小学教师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看着那些神情忧戚的孩子们,心里涌上一丝愧疚和疼痛。同时也对杨校长有点儿刮目相看了。

  杨校长叹说,这不怪你。你不了解情况。这个周末我就带你去家访。要当一个好老师,首先得了解你的每一个学生。了解了他们,你才知道咋教他们。

  苏文把学生带回学校院子,看看时间还早,就去跟杨校长说做碗柜的事。杨校长眼睛一亮,问,你会木匠活?苏文说,我爸爸是木匠。小时候,他做活时我总在一边看着,做个碗柜应该没问题。杨校长听了非常高兴。说道,这可太好了。咱这穷学校,缺的就是你这种多才多艺又肯干的人才,咱们现在就动手,工具是齐全的。说着亲自走去打开大殿的门,一边翻检木板,一边让苏文走开。说这儿危险。我的老骨头塌在里边不要紧。你可年轻得很哩。苏文不听他的,走过去抽出几块木板往外拖,问杨校长,这么现成的板子,为什么早不做碗柜?杨校长说,原来请过两个四川木匠,他们改好板子后,死缠活缠地要求预付工钱,说是家里的老婆娃娃等钱买米哩。结果工钱一付,他们当天晚上就跑了。这件事也就搁下了。之后学校就一直拿不出这个闲钱再请人。

  拉出木板,苏文发现这些木板都已按照碗柜的样子打磨刨光好了,只需凿眼打铆。当即动手整理。杨校长给他当下手。胡群和肖伊霞也过来帮忙。小芹端着盆热水笑盈盈地站在旁边,不时地拧一个热毛巾给他。他竟有了大师傅的感觉。

  苏文平时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体力劳动。他觉得只有体力劳动才能显示男子汉的力量。他脱了外衣,胸膛和膀子上的肌肉立即从汗衫里边鼓突出来。肖伊霞说,呀,这么结实,跟个黑人似的。扭头说胡群,你什么时候练成这样,肚子里就不会有那么多怨气了。

  因为不大熟悉,苏文不便加入他们的谈话,只顾低头干活。做一个几百人共用的大碗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忙了半天,才凿好了眼。杨校长说,大工序放在周末做。现在大家去招呼学生上晚自习吧。苏文带的是一年级,不用上晚自习。他本想再干一会儿,考虑到刨锯的声音会影响学生的注意力,也只好收工。

  他去厨房洗了手脸,对举着盆子兜头浇水的胡群说,走,下河洗去。胡群说,已经九点了,不能去了。苏文才想起“小芹的郎河”这个说法。他说,兴许小芹今天不去呢。胡群说,她去不去大家都遵守着这个规则。小芹可怜。小芹生活里只有郎河。

  苏文被他说得有些感动。一边往宿舍走,一边想,一个哑巴,能让身边的人如此看重,委实不简单。他这样想着,小芹却走来了。小芹给他们的房子里送来一盆茉莉花。学校的院子里有几百盆茉莉花。讲台上。窗台上都摆着花盆。他昨天来时曾十分震惊。问别人才知道,那都是小芹培育的。杨校长因为心疼这个哑女,对女儿百依百顺。小芹没有别的嗜好,独独爱花。他就从自己微薄的工资里拿出一部分钱让女儿培育花卉。校外的空地上,有小芹的几片花园。养在盆里的花是为了移动方便。学校的院子太小了,上操时,那些大大小小的花盆都得端走。可是小芹一点儿也不嫌麻烦,每天两次,把那些花盆搬出搬进。

  事实上,花香是先于小芹扑进屋子的。苏文闻到茉莉花的清香,惊奇地转过身来,小芹手中的花盆正好放在他的怀里。他欣喜地接住,抽抽鼻子,说好香呀。又痴痴地去看那白色的花朵,觉得茉莉花真是太清雅脱俗了。说真的,苏文虽然无数次地歌唱过茉莉花,但却从来没有这么用心地欣赏过。

  小芹帮他把花盆安顿在窗台的一角一转身飘然而去。她的长辫子和白衣衫在暗夜里一闪一闪的,就像茉莉花一样让苏文感到赏心悦目。

  这天晚上,苏文没有到山下的河里去洗澡。他本意是想等小芹回来再去的。但他觉得不能打搅郎河。胡群说得对,郎河是小芹的——小芹的郎河。龌龊的男人最好不要去翻搅。

  做好碗柜那天,孩子们像过节日似的高兴,把自己的瓷碗放进去、取出来、再放进去。苏文美滋滋地站在一边欣赏自己的杰作。

  小芹走来,默默地看着他。

  苏文望着她满含笑意的眼睛,心里像喝了蜜似的。他伸出双手拉着她在原地转了几个圈。他觉得,许多日子的阴霾,在这一刻消散了。为自己的学校做了一件有实际意义的事情,他感到由衷的高兴。小芹也很高兴。但她只是望着他——默默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苏文猛然想到,他来这么多天,从来没有听到过小芹说哑语。她只用眼神和手语表达自己的意思。忽然顿悟,小芹是多么聪慧。她用无声来维护着自己美妙的世界。

  这天是周末。大家高兴,相约着下山到镇子上去玩。正要下山,小芹走来拉着苏文的衣袖。苏文误以为她也想下山去玩,很高兴地打手势,邀她同行。小芹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断用手指点教室。苏文不明白她的意思。这时候肖伊霞走来,说你真笨。小芹是让你跟她到河里洗被子呢。你忘了你刚来那天,很多同学尿了床。今天太阳好,被子洗了当天就干了。苏文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们把被子放在乒乓球案子上拆开,将棉絮抱到学校后边的山坡上晒好,然后才下河去。他们脱鞋下河,将衣裤绾得高高的。小芹就在大青石上搓洗被子。手臂舞动,促沓促沓的声音就在山涧响起。那是一种奇妙的舞蹈和音乐。苏文心里醉醉的。

  浸湿的被单发出浓烈的尿臊味儿。小芹洗过头遍,再打上肥皂,立即就有清香的味儿四散开来。苏文看得眼热,也拿起一床被单搓洗,却是怎么也不得法儿,几下就弄得满头大汗。小芹笑笑,从他手里夺过来自己洗,让他坐在大青石上玩。苏文坐在那里,看小芹一床一床地洗着,不急不慌,快慢有致,忽然就想到古诗文里边描写的浣纱女。觉得女子的日常劳动里,实在有许多妙不可言的东西。

  洗衣时间长了,小芹浸泡在水里的手臂变成了粉红色,就像一节漂亮的莲藕,嫩生生地诱人。苏文不由自主伸手摸了一下。小芹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胳膊,羞涩地笑了一下。就那一下,撞得苏文的心生疼生疼。他想,这就是书里边所写的女子的清纯目光了。这就是男人们心底里向往的那种清纯目光了。

  晚上苏文正改作业,小芹端着一个簸子轻轻走来。她指指桌子、指指嘴,又指指床,然后就笑微微地看着苏文。苏文看见她的簸子里放着几条小学生的破裤子,马上就明白了她是说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做针线吗?

  苏文点点头。苏文说可以可以。苏文惊讶自己对哑语无师自通。

  小芹见苏文答应,兴奋得脸庞红红的。她在苏文的床边上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就低头补裤子了。小学生的裤子都是烂裤裆,补起来相当费事。苏文看见小芹每补一条就要在那里比来比去,就想小芹干的事情其实和自己一样,那也是一种作业,需要用心批改。

  秋已经深了。秋风沙沙地拍打窗棂,就像有人在轻敲着窗户那样。这样的夜晚是容易让人生愁的。但是有小芹坐在身旁,苏文心里暖融融的。他现在唯一的担心是胡群会突然回来。如果那样的话,这种宁静与和谐就会被打破了。胡群早早改完作业,溜到肖伊霞的房子里泡蘑菇去了。在情场上一而再再而三失败的胡群现在有些明白过来,认定肖伊霞这样的女子才是自己心中的女神。

  苏文偶尔停下自己的工作,就像欣赏一幅画那样看小芹补衣裳。他看见针线在小芹手上舞来舞去,觉得女孩子做针线时的沉静优美简直动人魂魄。

  他看小芹的时候,小芹就抬起头来对他浅浅一笑。小芹的笑是像秋风那样明朗纯净的。她一笑,暖暖的目光就在周围荡漾开来,秋夜的萧瑟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苏文就不由自主地将小芹的手拿到唇边吻了一下。

  批改作业是小学教师苏文每天的必修课。给小学生们缝补衣裳也是小芹每天的必修课。这两个做功课的人,每天就有一段时间静静地相守在一起。他们走过秋天、冬天,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春季。

  春天的一个晚上,他们正相守在一起做功课,肖伊霞忽然来了。肖伊霞一进来就搂着小芹的肩膀,小芹就偎在她的脖颈上,两个人亲热得好像分别了多少年似的。事实上,肖伊霞才出去学习了一个月。

  亲热过,小芹就走了。她要去照顾肖伊霞的孩子。

  屋子里只剩下苏文和肖伊霞的时候,肖伊霞突然严肃起来。她两个眼睛紧盯着苏文说,看样子你跟小芹走得很近了。你想过这个后果么?

  苏文说,什么近不近的!我们觉得这样好就这样待在一起。

  肖伊霞说,你别嘴硬。你想好,要是你的肩膀能承担得起纯洁的爱情,你就继续和小芹这样下去。要是不能,你就趁早疏远她。世界上什么人你都能伤害,唯独小芹不能。你若伤害了她,我不答应。胡群不答应。鹞子岭的树木和青草、虫子和蚂蚁都不答应。

  苏文说,我知道。我会把握好自己。

  肖伊霞就要跟他勾指头。他当然毫不犹豫就勾了。

  春天里他们又有了很多共同的劳动。春天要给所有的花卉施肥、除草、间苗。春天还要大量地植树。学校的周围,小芹过去和父亲一起栽植了很多救命粮,它们那嫣红的果实燃烧了整整一个冬季。苏文建议今年在校门两旁和院墙外边栽竹子,植桂花树、柿子树、银杏树和合欢树。他说,我们要让鹞子岭小学变成一个花果篮挂在这高高的山岭上。我们要让所有到过这里的人为之心动,直到他们有一天意识到必须给这里建一所新学校。因为这里有我们这些可爱的劳动者。

  胡群不喜欢折腾,更不喜欢星期天无休无止的义务劳动。便讽刺苏文说,你这么积极是想在这里待一辈子呀。苏文说,至少现在没办法离开呀,与其消极悲观,不如动手改变点什么。我是从小芹身上受到启发的。你看,她不断默默地做事,我们的学校不是改变了一些么。跟你说实话吧,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花,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干净的小学校,更没有感受过这么暖融融的气氛。

  小芹和肖伊霞是苏文的坚决支持者。星期天,他们就分头满山遍野地去挖竹子。为了弄到好的竹根,他们往往要跟人家说半天好话。山里人迷信,不愿让人动房基周围的东西。苏文他们很多的时候空跑。但他发现小芹收获颇丰,良好的竹根差不多都是她挖回来的。有时候还会有意外的收获,比如,一棵碗粗的银杏,一棵如蓬的金桂。山民们连根带土移山一样地抬来学校种下,连杨校长都十分震惊。再出去找绿化树,苏文就跟着小芹。他想看看小芹有什么魔法,可以使山民们如此慷慨。

  其实,小芹没费什么力。小芹看中了哪棵树,只要比画清楚就行了。就有人奋勇效劳。那些人说,小芹从九岁起就在学校里给娃娃们做饭、缝补浆洗、烤尿湿的铺盖褥子,跟娃娃们的姐姐一样。现在小芹需要一棵树一棵竹,我们还能不给吗。

  小芹并不知道人们在说她什么。她看着人们的嘴,微微笑着,就像山谷里的兰花,静静地散发着光辉。

  人们就说,娃娃们都喜欢小芹姐姐。有的娃娃升了中学,还偷空儿往小学里跑。有的就赖着不走,小芹就一次一次地往中学里送。

  这天下山时,走过一片青林。树叶沙沙的,好像在说话。就像受了天启似的,小芹仰起头,看风动处芽眼怎样生长。苏文在她身边停住,也像受了天启似的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他们突然牵着手奔跑起来,一口气跑到山岭上。正有一轮红日缓缓西沉。他们坐在山岭上的身影就印在了西天燃烧的晚霞里。

  肖伊霞和胡群散步来到后山上,他们被山巅上那幅美丽的图画惊呆了。

  小学生们放学后打闹着玩儿来到后山上,也被山巅上的画面惊呆了。

  老校长杨明堂那时候正绕着学校做安全检查,看见山巅上那幅图画,他将手遮在额头上呆看了很久。

  苏文和小芹的爱情就像山间的小草,自自然然生长着,除了肖伊霞,谁也没有在意。可是有一天,他们深夜在郎河里玩水,却让老校长发现了。老校长知道这里的男人们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九点以后不下河。因为劳累一天的小芹,喜欢夜里在郎河游水。他无意中发现,小苏老师偏偏连着几个晚上都往山下的河里跑。他还看见他们背靠背坐在大青石上看月亮。但是他想不到那方面去。他知道,小苏老师是年轻有为的,他在这儿近一年的工作证明了这一点。他知道,自己的女儿是哑巴。这是跑不到一股道上的两个车。但是他们太亲近了。亲近得像两棵长在一起的草。上课、吃饭、劳动,不管距离远近,他们的目光都会飞扑在一起。

  这就让人担忧了。

  这样很多日子过去,老校长杨明堂觉得必须要和小苏老师谈一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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