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颗燃着炽火的天体,以灼热的光焰照耀大地。可是,神话却说它是驮在金乌翅膀上升升降降的。
西汉《淮南子·精神训》说:“日中有倖乌。”高诱注:“倖,犹蹲也。谓三足乌。”三足乌又称金乌、阳乌。南关汉代画像石刻阳乌,三足。乌,并非就是鸦;三足乌当是以鹊鸟、禽鸟之类为模特,想象出的神鸟。四川合川出土的东汉末年画像石,伏羲人首人身蛇尾,双手擎日,日轮里有飞鸟展翅,状若鹊鸟,是为阳乌。
在原始文化研究中,有一门神话发生学。这是一门内容丰富的文化学科目。从神话发生学的角度探讨太阳神话,让我们设问:三足乌是怎样被加到太阳上去的?
有种见解,认为阳乌的神话源自对太阳黑子的观察。在太阳黑子活动的高峰期,地球人肉眼可以观察到黑子。大面积的黑子,可能激发关于阳乌的联想。为这种见解提供的支持,是关于太阳黑子的记录。例如,《汉书·五行志》中保留着举世公认最早的关于黑子的记录:汉成帝河平元年“三月乙未,日出黄,有黑气大如钱,居日中央。”当然,对于太阳黑子的观察要远远早于这一记录。有人认为,《淮南子》所录“日中有倖乌”的神话本身,就源于对太阳黑子的观察。依此见解,屈原《天问》里后羿射落金乌的诗句,则应视为战国时代人们对于太阳黑子的认识。《山海经》中也记载了阳乌的神话。
但是品味三足乌神话,至少不该拘泥于太阳黑子的解说。阳光耀眼刺目,冷光的月亮更便于观察。月球上山脉起伏形成的阴影,比太阳黑子更容易激发人们的联想。而实际上,月中蟾蜍的神话也确实十分古老。然而,这一神话的创作,其实并不只是根据月表阴影构思出来的。屈原《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朔望月那灭而复生的变化,使人联想到旺盛的不可抑止的生命力和创造力;而大约是生命女神——女娲原型的蟾蜍,则以旺盛的繁殖力为先民所瞩目,并将这水陆两栖动物移植到属阴属水的月亮上去,创作出月中蟾蜍的神话。
月中蟾蜍的神话,应能作为探究日中金乌神话的参照物。它提示,三足乌的创造,不会只缘于对太阳黑子的联想。事实上,靠着崇鸟敬日的文化积淀,阳乌神话才有了植根的土壤。
东代王充《论衡·说日》提及这一神话:“儒者曰:‘日中有三足乌,月中有兔、蟾蜍。’”对此王充持否定态度。他以诘难的口气问道:“虫物非一,日中何为有乌,月中何为有兔、蟾蜍?”天地间动物万万千千,神话为什么单单选择乌——且是自然界中并不存在的三足之乌,做了太阳的精灵?王充的这一问,倒也不乏文化品位。
先民们将日出日落的神话编织得极其壮丽,《山海经》将其记录了下来。其《海外东经》描绘:“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在海外东方很远的地方,有个黑齿国,其地有汤谷或叫旸谷,有扶桑树,十个太阳在此洗澡。九个太阳在扶桑的下枝,一个太阳在枝头。十个太阳,九个歇息,一个升出,轮流去照耀大地。《大荒东经》:“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讲的也是这个故事。十个太阳来来往往的运行,以何为动力?神话的回答是:皆载于乌——太阳的运动,靠着金乌的运载。日中金乌,并非蹲在太阳里养尊处优。它被想象为太阳的运载工具,责任重大。
十日神话的壮丽,长沙马王堆出土的西汉帛画上有所描绘。帛画上端,一边是银色的弯弯月牙,月牙上立一硕大的蟾蜍——它是月精;中间为人身蛇躯的大神——应是伏羲;另一边,一轮圆圆的红日,红日里一只黑色的鸟——那便是阳乌。阳乌,按古人的说法,是日魂。帛画上,画着红日的一侧,在蟠龙翻舞之间,缀着八颗略小的红太阳,有的完整,有的在龙躯的遮掩下,若隐若现地露出局部的日轮。八颗小太阳,一颗大太阳,十日缺一,该是被遮掩了。《山海经》说“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那画着阳乌的最大的一颗,想来就是“一日居上枝”,在扶桑树梢上,正在当值,照耀天下的太阳。
十日并出,天下遭灾。真不知这是太阳的过错,还是阳乌的过错——十只阳乌乱了次序,同时飞上天空?《淮南子·本经训》:“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尧于是指派羿上射十日,射落其九,“万民皆喜,置尧为天子”。屈原的不朽诗篇《天问》:“羿焉脰日?乌焉解羽?”王逸注:“尧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堕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失时的九日被射落了,失时的九只阳乌也中了羿的箭。太阳乌就是这样地同太阳共着命运。
金乌有一个兄弟:金鸡。
鸡能进入崇拜太阳的文化一族,啼晨的特性做了入门证。雄鸡为什么能够啼晨?
《太平御览》引《春秋说解辞》曰:
鸡为积阳,南方之象。火,阳精,物炎上。故阳出鸡鸣,以类感也。
雄鸡一唱天下白。白昼由鸡鸣而始,黑夜因鸡啼而终。鸡鸣成了夜与昼、光明与黑暗的界碑。在古人的意识里,塑造这界碑的材料是什么?显然不单是雄鸡的声带所震颤出的音符,还有许多别的材料,包括天上的太阳、地上的火,它们都是带来光明的东西。由是,先民们反观啼晓之鸡,觉得昂首鸣唱的雄鸡仿佛就是立于夜与昼之间的界碑。有晨曦镀上去,有霞光拂上去,做着光明使者的鸡,难道不是火的精灵、太阳的精灵吗?于是,对于雄鸡啼晨有了颇富中国哲学韵味的解释:鸡为积阳。
古人解说鸡为积阳,煞有介事,是很认真的。明代方以智《通雅·动物》说:
鸡为积阳,一曰烛夜。《说题词》:“鸡积阳,故日出而鸣,先鼓翼;野鸡积阴,故鸣后鼓翼。”旧说闻天鸡鸣而鸣,妄也。崔豹曰:“烛夜,鸡也。”
对于鸡鸣,方以智只取积阳之说,并指天鸡先鸣的神话为妄说。他还注意到啼晨鸡先出声还是先拍翅膀。鸡被视为积阳的火畜,“烛夜”的美称,可以说是得其精髓,曲尽其妙的。
古人甚至将一岁之始也归功于鸡的报晓。《太平御览》引《诗记历枢》:“候及东次气发,鸡泄三号,冰始泮,卒于丑,以成岁。”有注说,“及东,于寅也。承丑之季故谓之次气也。鸡为畜,阳也。丑之季向晨鸣,鸡得其气,感之而喜,故鸣也。”听鸡啼,知交年,古人将这样的殊荣赋予鸡,其理论基础仍然是,鸡为充满阳气的动物。因此,相信一声鸡啼,能够送走旧岁的冬寒,迎来新年的春暖。
积阳为火,太阳成为火之精。正如《淮南子·天文训》所言:“积阳之热气生火,火气之精者为日”。而鸡呢?鸡积阳,属火畜,古人的这些看法,恰与对太阳的评定相吻合。
太阳之中有阳乌,有金鸡。到后来,金鸡大有取代阳乌的趋势。三足乌之说虽然古老,但其说的依凭,总脱不开鸡的影子,此其一;其二,阳乌而三足,虽神异得可以,但并不如两足鸡更为人们所熟识,不如金鸡大众化;其三,鸡鸣日出,每一天的旭日东升似乎都在印证着日中金鸡的故事,民间口头的流传更广一些,三足乌的神话,秦汉以后主要靠典籍而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