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目前所知,中国的鼠婚母题,较早见于明代吴承恩的小说《西游记》。该书第80-83回讲述的唐僧在取经路上被摄入陷空山无底洞的传说,已经含有鼠与婚嫁这两个鼠婚故事素。修炼三百年成了精的金鼻白毛老鼠精,千方百计要把一点元阳未泄的唐僧抢来成亲。那鼠精先是变成一个标致女子,绑在树上,待唐僧师徒把她救起,又施计把唐僧摄入无底洞。鼠精命人从山头打来“阴阳交媾好水”,摆上素筵果点,要与唐僧拜堂成亲。孙悟空为了救师傅,和鼠精战斗了若干回合,最后还是搬来天王父子,才把鼠精镇服。
《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是苏北淮安人。他的这部浪漫主义小说写于明代中叶嘉靖、万历年间。小说中无底洞的故事,无疑是作者取自当时或前代就在民间流传的鼠婚故事。由于古籍中缺乏记载,其原貌不得而知。但在民众中广为流传,深受老百姓喜爱,是可以从其他方面得到印证的。本章第一节在介绍周作人写的老鼠做亲诗时,周氏在描述鼠嫁女的送亲队伍中,有长柄宫灯一对,题字曰无底洞;又说到周作人曾在20世纪50年代写过一篇题为《妙峰山与无底洞》的文章。这两处无底洞是否与《西游记》中的无底洞,或者苏州的《无底洞老鼠嫁女》有些什么瓜葛,还有待进一步探讨。但无底洞传说之广为人知是可以肯定的。评书说书中也有无底洞的唱段,戏曲中有一出传统武戏陷空山《无底洞》,以武旦饰演白鼠精,武生或武丑饰孙悟空。据专家介绍,武戏《无底洞》还有李天王、杨戬、关平、巨灵、猫神等角色,都有固定谱式。白鼠精手下有四名鼠将,分别为:青鼠、墨鼠、苍鼠、绛鼠。四个鼠精多勾脸谱,脸谱也很有特色,可惜的是今多已失传。天津杨柳青有一幅套色版印笔绘版画《无底洞》,画面是化成美女的白鼠精与孙悟空打斗的场面。王树村在解释此画的故事时说,唐玄奘西天取经,被无底洞的白鼠精摄入洞中,白鼠化作美女,逼唐僧成婚,唐僧不允又不得出洞。孙悟空施法术将唐僧救出,但得而复失。孙知不能胜敌,乃盗得洞中供奉的天神李靖的牌位,上天请天兵捉妖,天兵与白鼠精战,仍不能胜,后来请来猫神,才将妖降服,救出唐僧,同向西行取经。北京颐和园长廊里的彩画,都以传统故事为题材,其中有一幅名为《闹无底洞》,和杨柳青版画《无底洞》一样,其情节与《西游记》大致相同。戏曲、版画与长廊彩画的无底洞故事突出了白鼠精与孙悟空的战斗,鼠婚母题只是作为一个由头,并没有更多的表现。
清代苏州桃花坞年画《无底洞老鼠嫁女》属民间年画,戏出故事中的武相神怪类,以《西游记》的无底洞故事为本,情节曲折,变化多端,故事本身便具有引人入胜的优势。但桃花坞年画艺人却在戏出故事的基础上,充分展示了传统桃花坞年画构图饱满、对比强烈、装饰效果强的特点,保持了桃花坞年画历来欢快、红火、吉庆的风格,在情节的选择、重点的取舍和构图的处理上,有所发展,有所创新,把一个武相神怪故事演变成一幅鼠婚俗信的风俗画。画面上,由72只鼠组成的娶亲队列,浩浩荡荡,喜气洋洋,使年画洋溢着一种喜庆气氛,而鼠的下场却在画面之外,给观者留下了广阔的思考空间,无穷的余味。
在这幅纵31厘米、横45厘米的彩色套印木版年画的左上方,画有一石碑,上写“无底洞”三字,表明故事发生的地点。画面上,主次分明,错落有致地安排了三个内容。
其一,画面正中主要部位,是一支老鼠嫁女的仪仗队,其队列依次为:“老鼠扛箱”(有引号者,为年画上原有的文字,下同);二鼠扛着“鼠州府正堂”的大牌子;“老鼠扛三十六床被”;一鼠打伞盖,二鼠举“鼠府大堂灯笼”;二鼠扛旗,上书“日间无底洞中去,夜来灯火嫁新娘”;接着是“鼠姑娘坐花轿”,花轿高大而华丽,抬轿者有十鼠之众,旁边还有打锣的;花轿后面是“偷粪老鼠提马桶”;“红老鼠拿灯”。“无底洞”石碑下面是一群奏乐的鼠子,也有十只之多,名曰“老虫唱曲子”;在送亲队伍中,有“水老鼠看亲”、“松鼠送果子”、“喜哥哥送嫁”穿插其间。饶有兴味的是走在花轿旁的喜哥哥,整幅年画共画了72只鼠,都是赤身裸体,唯独送嫁的喜哥哥(可能还有鼠新娘,画面上只见她有帽子)及其随从,均头戴尖顶帽,身着清朝官服,表示其身份与众不同。这个由众鼠组成的娶亲队列,浩浩荡荡,嫁妆和仪仗一应俱全,其声势可谓大矣。联系到当年苏州街市上叫卖桃花坞年画的小贩们所唱的歌谣,绣花被头,红漆条箱,马桶夜壶等嫁妆,一幅苏州人旧时嫁女的画面便展现在我们面前。
其二,画面的第二组,是“王猫宫”、“黄猫老爷”、“老鼠敬酒求猫”、“松老鼠赔(陪)猫吃点心”。为招待猫吃点心,还专门设有“油老鼠上灶”。巍峨宏大的王猫宫,占据了画面的近四分之一。那只猫老爷的个头,足有十只老鼠之巨,尽管它的位置在画面的右侧,但这个绝非等闲之辈的角色,仍然不能不叫人望而生畏。画面的上方有一段题铭。说的是,唐僧在取经途中,遇到了“千年巨大老鼠精”,这鼠精一见心欢悦,要和唐僧拜堂成亲。她一边准备嫁妆,一边请来猫王,给猫献上荤腥好酒。于是,“老猫吃得哈哈笑,放你前去嫁唐僧”。观音大士知道了,立时变成老猫精,降伏了千年鼠精,解救了唐僧。
其三,唐僧师徒只在画面的右上方王猫宫旁,占据着一小块很不显眼的部位,显然不是这幅年画的重点。
《西游记》的无底洞传说,借鼠精求阳,欲与唐僧成亲的故事,表达了一个古老的观念:鼠乃极阴的象征,“子为阴极,幽潜隐晦,以鼠配之”。代表极阴之鼠,育阳求偶,通过阴阳交媾,便可取阳补阴,求得正果。故事中的孙悟空与鼠精相斗,同样体现了阳与阴、天与地的斗争。故事中说:一个是天生猿属心猿体,一个是地产精灵姹女骸。那个要取元阳成配偶,这个要战纯阴结圣胎。其结果,水火不投母道损,阴阳难合各分开。无底洞的鼠精最终被天王镇服,意味着元阳必胜纯阴,神妖相斗,神必胜。
同样一个无底洞故事,到了清代的《无底洞老鼠嫁女》年画,在苏州桃花坞民间艺人的刀笔之下,却有了完全不同的内容和文化意蕴,成了一幅寓意深邃的鼠婚俗信风俗画。昔日无底洞的主角,那个叱咤风云的鼠精,那个所向无敌的孙悟空,不是靠边站,就是退居幕后了。连那个赫赫有名的天王父子,或观音大士,都没有出场。桃花坞艺人根据年画创作“画中要有戏,百看才不腻”的要诀,只选取了两个既有故事性,又符合老百姓欣赏趣味的场面:鼠嫁女和猫鼠周旋。作者的立意是十分明显的。一座宏伟华丽的王猫宫占据了画面右方的显著位置,一个体态硕大、威严矜持的黄猫老爷,正端坐在王猫宫的正中央,五只老鼠正在向猫敬酒,求猫高抬贵手,放迎亲的鼠辈过去。画面上方,还有一个场面是“松老鼠赔(陪)猫吃点心”,颇有点走后门向猫“打点”的味道。有了猫出场,鼠婚的结局自然就是可想而知的了。把民间的鼠婚俗信以及靠猫镇鼠灭鼠的愿望,以生动有趣的方式艺术地在年画中反映出来。
年画对苏州地区的民俗生活也表现得十分逼真而生动。婚嫁的主角是鼠辈,反映的却是人间诸相。作者对苏州婚俗的展现,其真实程度,甚至是纤毫不爽的。画面中那娇媚的鼠新娘,使人想起苏州童谣里那穿红裙子的鼠新娘,看它那得意忘形的样子,真是惟妙惟肖:
唧唧唧,啾啾啾,
老鼠做亲,红布做裙,
忙仔一夜,忘记回门!
“老鼠做亲,红布做裙”,红裙成为鼠新娘的标志性的嫁衣。短短的几句童谣,从兴奋的叫声,鲜艳的色彩,喜庆的忙碌中,闪现出一个鼠新娘的身影。上文所谈鲁迅、周作人在回忆他们儿童时代在故乡绍兴见到的老鼠做亲花纸,那上面的鼠新娘,也都是红衣裤或红衫绿裤,那鼠新娘的装扮,嫁鼠场面的喜庆气氛,与这首苏州童谣多么相似!
20世纪20年代《歌谣周刊》上一首记录于镇江的鼠婚童谣,所写的却是苏州鼠嫁女习俗的喜庆场面。出场的角色中,有鱼、蛙、龟、鳖等水族,由它们组成的迎送队列的仪仗,使鼠婚的场面格外热闹而富有情趣:
天上有个月,
地下有个阙,
打水蛤蟆跳过阙。
我在苏州背砻码,
看见老鼠嫁女儿;
龟吹箫,鳖打鼓,
两个刚虾朝前舞,
乌鱼来看灯,
鲢鱼来送嫁。
一送送到桥顶上,
一跌仰八叉,
一路哭到家,
告诵吾妈,吾妈要骂,
告诵爹爹,爹爹要打。
这首以鼠婚为题材的童谣,有两个突出的特点:一,以水城风情为主的地域特色。阙和桥的出现,既是苏州的形胜和设施,又是著名水城的标志。“天上有个月,地下有个阙。”天上的月亮,倒影在水中,与宫阙相映成趣。同时,月亮出来了,也点明老鼠嫁女的时间是在除夕的夜晚(实际上,除夕夜应是朔日,月亮只能是新月,这里显然是泛指),苏州河网纵横,水中的龟、鳖、虾、鱼,纷纷上岸来,参加老鼠的婚礼,吹箫的,打鼓的,看灯的,送嫁的,络绎于道,场面显得热闹非凡。二,吴文化地区妇女出嫁时,有“哭嫁”的习俗和仪式。上海市的民间文化工作者从1960年开始,在奉贤、南汇等地陆续搜集出版了相当数量的“哭嫁歌”。哭嫁习俗、仪式和歌谣,反映了旧时婚姻的不合理和非人道的一面。上面这首苏州童谣所描写的鼠婚,除了其中的民俗内容外,并没有接触到更多的社会内容。那“一路哭到家”的婚俗是否和吴地的“哭嫁”有些什么关系?使我们感兴趣的是,在童谣所展示的喜庆与欢乐的氛围中,充分地展现出苏州人的幽默感,这种幽默感对于生活于下层的普通百姓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旧时,进入腊月,苏州街头常有小贩叫卖桃花坞年画,他们边卖边唱一种老鼠做亲的歌谣:
年三十里闹嘈嘈,老鼠做亲真热闹。
格(这)只老鼠真灵巧,扛旗打伞摇勒摇。
格(这)只老鼠真苦恼,马桶夜壶挑仔一大套;
绣花被头两三条,红漆条箱金线描;
格(这)边还有瓷花瓶,鸡毛掸帚插仔牢。
格(这)只老鼠真正娇,坐勒轿子里厢眯眯笑;
头上盖起红头巾,身上穿起花棉袄。
吹吹打打去成亲,亲戚朋友跟仔匆匆少。
旁边还有花黄猫,一塔刮子吃精光。
且先看那送亲嫁妆:绣花被头两三条,红漆条箱金线描,还有那瓷花瓶、鸡毛掸子、马桶夜壶一样不能少。说是鼠嫁女,不正是旧时苏州地区民间嫁囡的生动写照吗!再来看看由鼠辈组成的送亲队列,那只扛旗打伞的鼠子多么灵巧,那只挑着一大套马桶夜壶的鼠子,又是多么富有生活情趣!最得意的,自然是鼠新娘,“格只老鼠真正娇,坐勒轿子里厢眯眯笑;头上盖起红头巾,身上穿起花棉袄,吹吹打打去成亲”,在节奏明快的语言叙述中,显现出一种欢乐愉快的情绪。如果说童谣《天上有个月》以幽默诙谐的语言写尽了老鼠娶亲的欢乐情趣的话,那么,《年三十里闹嘈嘈》则在热闹的婚礼和送嫁的仪仗之后,道出那些处在欢乐中的鼠辈们的悲剧:花猫把它们一举吃光。这个悲剧的出现,其实才是作者的愿望之所在。人们所以给出嫁的老鼠如此豪华靡丽的嫁妆,安排如此壮观的送嫁队伍,其中包含着的是嫁鼠送灾的潜在意识。“旁边还有花黄猫,一塔刮子吃精光”,也许在唱这首歌谣时,并不意识到它的深意,只感到好玩,其实,这是整首歌谣的点睛之笔。
说起苏州嫁女的嫁妆,不能不提到顾颉刚先生的一份资料。顾先生是苏州人,对苏州的民俗十分喜爱。1924年他在苏州老家破纸堆里发现了一份清光绪十五年嫁女用的“奁目”,所列嫁妆,如朱漆衣箱成对,朱漆皮箱成双,彩漆缎盒成双,锦练缎袱齐全,等等,分铜器、锡器、瓷器、牙器、木器、竹器、箱、镜、布帛等九大类,共122项。顾先生说:“哎呀,这原是苏州最起码的排场!”“(我)胸中尚有一句熬不住的话要说,这句话的主要意思是:嫁妆里的东西不即是日常生活应用的东西……所以要办嫁妆的原因,原为女儿嫁到男家以后一切物件都有的使用,不致有受累和不便的苦痛,怎么反不是生活上需用的东西呢?但事实上是如此:明明现在人用的是‘洋镜’了,但铜制的‘团圆镜’仍是要的;明明现在用的是洋磁面盆了,但铜制的面盆仍是不能少的;明明男家用的是铁床,‘发禄袋’不能挂了,但仍旧要做的;什么‘缎盒’,什么‘套桶’、‘果桶’,都是最无实用的东西,但为了要扮成一个嫁妆的局面,不得不办。这种东西,办了去也徒然用报纸包扎了,堆在厨顶上或床底下,一生没有用着的一天,要是用的着,除非自己女儿要嫁人时,取出来见一见新,又充做了嫁妆,这样下去,倒成了母系的‘传家宝’。最可厌的,是铜锡器,照上面所列,铜器有24件,锡器有41件。日常生活所用的都已经是瓷器了,他们却还要备铜器时代的货物。”
这份嫁妆目录,多么充分地展现出光绪年间已经相当发达的苏州市井中的民俗风尚,在它的背后,又入骨三分地表现了有钱人家的那种文化惰性与虚荣心理!与之相比,《无底洞老鼠嫁女》年画的画面上所展示的,其嫁妆的数量固然没有顾先生所提供的奁目中那样排场,甚至较为简陋,可见是中下层人家纯粹的民间习俗,唯独那三十六床被子,仍然透露出一种讨好鼠辈的浮华和媚态。据资料,旧日苏州嫁女的花轿,四周均两重盖着,内层是红漆木板,外层是玻璃,在玻璃上画着彩花,夹层内点着百数支蜡烛。在这幅年画上那顶嫁鼠用的花轿的顶部和四周,不也是画着密密麻麻的蜡烛嘛!
年画是农民的艺术,又是喜庆的艺术。农民把一年的祈福纳吉的愿望寄托在色彩鲜艳的年画中。以鼠婚为题材的年画,在年节前夕上市,不仅只是点缀人们的生活,增加些许的喜庆气氛,而且成为民俗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发挥着祈福和禳灾的双重功能。
除桃花坞年画《无底洞老鼠嫁女》外,清代以鼠婚为题材的年画,数量很不少,如天津杨柳青,四川绵竹、夹江,湖南隆回、邵阳,陕西凤翔、神木,安徽临泉,河北武强,福建漳州等地以及王树村引用的新盛元画店的“老鼠嫁女”年画,都颇负盛名。这些年画各自选取一个典型的情节,或送嫁仪仗,或猫吞老鼠,力求画面生动传神,造型逼真,充分显示鼠婚题材的魅力,故能做到群众欢迎,历久而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