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腾崇拜是原始初民普遍存在的原始意识之一。图腾,系印第安语Totem的译音,意思是“他的亲族”。原始初民认为,人类最初都与某种动物、植物或其他自然物存在某种血缘关系,这种动物、植物或其他自然物便被视为图腾,并加以崇拜。世界上现存的许多原始民族都存在图腾崇拜的习俗,一些处于现代社会的民族也都或多或少地保留着原始图腾崇拜的痕迹。在初民崇拜的各种图腾中,动物图腾占有绝大多数,其次才是植物图腾和其他图腾。在众多动物图腾中,马也受到了初民的普遍崇拜。
据学者们研究考察,在旧石器时代的一些洞穴艺术中,有许多具体形象的动物,如海豚、山羊、巨象、鱼、鸟、鹿、狼、熊、犀牛、冰鹿和马等,都是早期的动物图腾形象。在法国哥摩洞窟,有一《野兽攻击马群》的岩画,画面上一猫科动物正“虎视眈眈”地面向马群,有人认为可能就是图腾部族间相互攻击的一种巫术行为。前文已言,原始岩画中有许多野马形象,这些野马有些很可能就是某些原始氏族或部落的图腾形象。许多苏联学者还把旧石器时代晚期遗址中堆积起来的一些动物遗骸,看做是图腾崇拜的遗迹。鲍里科夫斯基在《博尔谢沃2号旧石器时代遗址发掘报告》中就认为,他在博尔谢沃2号遗址发现的马肢骨等就与图腾崇拜信仰有关。
据何星亮译苏联学者海通《图腾崇拜》一书提供的材料,国外许多民族和地区都存在马图腾崇拜及其残余,如古希腊人、古日耳曼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等。古希腊神话诸神均有其表象。宙斯的表象为鹰,阿波罗的表象是狼,阿佛洛狄特的表征是鸽子,而波塞冬的表征则为马。菲加利亚的阿耳忒弥斯雕像是马首,或是传说中所说的半人半兽形象(如半人半马)。这种对动物形象的神(或半人半兽形象的神)的崇拜,实际上就是对图腾的崇拜。古罗马的军旗上也有马等动物的形象,一般认为,这些军旗为用于战争中的图腾旗。古日耳曼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也存在图腾崇拜的残余,这一点可以从他们的族体名称中看出。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部族名称,如“Nirgingas”一名意为“牡马人”。
摩尔根的《古代社会》是一部研究原始文化的名著。书中也论及了原始社会的图腾崇拜。《古代社会》中所记印第安人加诺万尼亚族系的氏族总数共有325个,其中以动物为图腾的有252个,也有以野马为图腾的。
古代华夏族系及其周围部族也存在以马为图腾的氏族。《山海经?海内经》:“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鲧为夏祖,夏人即以白马为图腾。《山海经》中还记载了许多远古时代各地区的图腾神?,这些神?多为人兽混杂或兽兽混杂的形象。有的是“人面牛身/羊身/龙身/蛇身/豕身/兽身/鸟身”,有的是“人身龙首/羊角”,有的是“龙身鸟首”、“鸟身龙首”等等。在诸多人兽混杂或兽兽混杂的神?形象中,也有一些“人面马身”、“马身龙首”的神?。
《西次二经》:“自?山至于莱山,凡十七山,四千一百四十里,其十神者,皆人面而马身。”《西次三经》:“槐江之山……实惟帝之平圃,神英招司之。其状皆马身而人面。”《北次三经》:“自太行之山以至于无逢之山,凡四十六山,万二千三百五十里。其神状皆马身而人面者廿神。”这些神?都为人马混杂(“人面马身”)的形象。
古代神话中有“马胫国”。《山海经?海内经》:“北海之内……有钉灵之国,其民从膝以下有毛,马蹄,善走。”《三国志?魏志?乌丸鲜卑东夷传》裴松之注引《魏略》云:“乌孙长老言:北丁灵有马胫国,其人音声似雁鹜,从膝以上身头,人也,膝以下生毛,马胫马蹄,不骑马而走疾马,其为人勇健敢战也。”元周致中《异域志》:“丁零国,其国在海内,人从膝下生毛,马蹄,善走。自鞭其脚,一日可行三百里。”丁零是古代民族名,其神也是半人半马的形象。
《山海经》中还记有马兽混杂的神?。如《中次九经》有“马身龙首”之神、《西次四经》“马身鸟翼”之神、《大荒北经》中有“马状无首”《戎宣王尸》之神。此外,《中次二经》还有名为“马腹”的神?,《一统志》引《山海经》中有“马首龙身”的神?。
这些神的形象与古埃及、希腊的神?形象(如狮身人面等)极为相似,可能是由图腾演化而来的。汉字是汉文化的载体,用汉字记录的文献《山海经》中出现的这些神?形象应当与汉族先民及其周围民族的图腾观念有关系。
殷商时期,其周围有许多方国,这些方国多以动物称呼(他称或自称),如“鬼方”、“羊方”等,其中也有“马方”,甲骨文中有载。这些方国所以有此称呼,就可能与图腾有关。
有的学者研究认为,嬴秦人的图腾也与马有关。古代姓氏与图腾有密切关系,嬴姓亦如此。《说文解字》:“嬴,少昊之姓,从女,骆?省声。”对“?”的解释为“或曰兽名,象形”。段玉裁注:“或曰,不定之词。兽名。盖?为嬴古字,驴、嬴皆可畜于家,谓之畜,宜也。”据此可以了解嬴姓这个氏族,在原始氏族社会时期,是一个以女性为中心、以?(马的前身)为图腾的氏族。?起初是一种野兽,是他们的狩猎物,后来被他们驯化为一种有用的家畜,亦即马的前身,并以其为主要生活资料,因而受到人们的重视,并把它作为氏族的图腾,嬴姓氏族也因此逐渐成长为牧马、用马的一个游牧氏族部落。嬴姓世系中,其杰出的祖先都与马有关系。据《史记?秦本纪》记载,有为商汤驾御的费昌,为帝太戊驾御的孟戏中衍,为周缪王驾御西巡的造父,为周宣王执御的奄父等。到非子(秦之先祖)时,因嬴秦人养马的技术更有进步,成绩卓著,因而受周孝王之命在?渭之间主持马政,并得以分地封邑,以为附庸。以后直到秦孝公时,尚有公子伯乐以善相马名于世。
匈奴人中可能也存在以马为图腾的氏族。《晋书?四夷传》载,匈奴人居塞者,凡十九种,其中有“黑狼种”和“贺赖种”。据何星亮的解释,贺赖,即突厥语野马、斑马的汉语译音。黑狼种、贺赖种,大概就是以黑狼、野马或斑马为图腾的匈奴氏族。
古羌人、氐人的图腾中也有马。《后汉书?西羌传》记古羌人“或为牦牛种,越?是也;或为白马种,广汉羌是也;或为参狼种,武都羌是也”。牦牛、白马、参狼等动物,实际上就是古羌人尊奉的图腾。氐人有一支称白马氐,白马氐就是以白马为图腾的一支氐人。今白马人居住的地区,有许多以“白马”命名的地名,这些地名就渊源于图腾崇拜。
古契丹族以青牛白马为图腾。契丹人传说,他们的祖先最初为青牛和白马两个氏族,后来又由这两个氏族繁衍出八大氏族。青牛和白马,就是契丹人的氏族图腾。明陈仁锡《潜确类书》卷十七引《舆地考》:“木叶山,在广宁中屯卫城东。上建契丹始祖庙,奇首可汗在南,可敦在北。并塑八子像于侧。相传昔有神人乘白马,自盂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黄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繁,分为八部,每行军及时祭,必用青牛白马。”青牛和白马两个氏族繁衍出许多亚氏族,即这里说的“八部”,他们也奉青牛和白马为图腾,青牛白马成了这“八部”契丹人共同的图腾。为了表示自己不忘本,契丹八部,每逢行军及春秋祭祀时,都要以青牛白马作为牺牲。契丹人的这种习俗在其后裔中仍有存留。学者们近年在云南施甸长官司村调查契丹人后裔时发现了一幅珍藏600年的族谱,族谱卷首有一《青牛白马图》,上绘有男骑白马,女骑青牛的图像。青牛白马就像蒙古人信奉的苍狼白鹿一样,是古人图腾意识的一种表现。
古夫余国的官号中有“马”字。如“马加”(还有“牛加”)等,以兽类名官,据岑家梧先生研究,也是图腾崇拜的遗俗。突厥人的官号中有“始波罗”,韩儒林考其意为突厥语一马名,以马名官,也似与图腾有关。
我国近现代一些民族中至今还保留着马图腾崇拜的残余,如彝族、白族、傈僳族、阿昌族等。这些民族都保留着有关马图腾的文化事象,如神话传说和行为禁忌等。马学良先生建国前曾在云南彝区进行田野调查,在研究了大量彝族古代文献、民间经书、神话传说和祭祀礼仪的基础上,对彝族的图腾制度进行了分析,结果发现彝族氏族谱系中有许多以动植物如竹、木、马、鸡等为图腾的。澜沧江、怒江上游的傈僳族,其宗族也有以马称名的。阿昌族有一氏族称“喇米扬”,其意为“马”,说明此氏族是以马为图腾的氏族。
马也是中国的一大姓氏。而姓氏往往是由图腾演变而来的。中国许多古姓都是由图腾演变而来的,如凤、姬、嬴、姜、熊等。董家尊、钟道铭、吕振羽等学者都认为,马姓来源于马图腾崇拜。有的学者还考证出嬴姓是由马图腾演变而来的。还有一些马姓是从古代的官职“司马”演变而来,也与马有关。尽管也有些马姓的来源与马无关,但并不能以此否认某些马姓与马图腾的渊源关系。马姓在中国民间广为存在,说明我国先民中可能存在过以马为氏族或部落图腾这一原始文化现象。
龙是华夏民族的图腾。关于龙图腾的原型,有种种不同的意见。比较公认的一种观点是,龙是一种综合性的图腾。远古时代有众多的部落,分别以鹿、蛇、骆驼、蜃、鱼、鹰、虎、牛、猪、狗、鳄、蜥蜴、穿山甲等动物为各自的图腾,后来他们统一起来了,于是便形成了一种综合性的图腾――龙。龙的不同部位保留着不同动物的形状。罗愿《尔雅翼》卷二八引王符说:“龙,角似鹿,头似驼,眼似鬼,颈似蛇,股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从罗愿引的这段话可以看出,龙身上有许多常见动物的影子,唯独没有马的成分。但这只是一面之词,实际上在古人的观念中龙和马还是有着种种形影不离的关系的。
从文献记载来看,古人经常将龙马相提并论,或将马与龙并称混称,或将马比作龙,或将马与“天”、“神”联系起来。
《尚书?顾命》:“河图在东序。”孔安国传:“河图,八卦。伏羲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礼记?礼运》中有“河出马图”,其注疏云:“龙而形象马,故云马图,是龙马负图而出。”这里已经将龙马混称,且为非凡之物。《艺文类聚》卷十一引《尚书中侯》:“帝尧即政,荣光出河,休气四塞,龙马衔甲,赤文绿色。”注:“龙形像马。”类似的记载也见于《宋书?符瑞志》:“(尧时)荣光出河,休气四塞,白云起,回风摇,乃有龙马衔甲,赤文绿色,临坛而止,吐甲图而去。”
与龙马类似的还有泽马,也被认为是一种神马。《史记?乐书》载,汉武帝曾得到一匹神马,并作《太一歌》:
太一贡兮天马下,?赤汗兮沫流赭。骋容舆兮逝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
据传此马得于渥洼水中,被视为“天马”。歌的最后一句还提到“龙为友”,也是将龙马并提。《文选?张衡?东京赋?》中有“泽马”:“总集瑞命,备致嘉祥,圉林氏之驺虞,扰泽马与腾黄,鸣女床之鸾鸟,舞丹穴之风皇。”薛综注引《阴嬉谶》云:“圣人为政,泽出马。”《文选?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天瑞将,地符生,泽马来,器车出。”李善注引《孝经援神契》曰:“德至山陵,则泽出神马。”在这里,马与龙、与水、与君王、与圣人密切相连,而龙也有与水、与君王、与圣人密切相连的特征,龙和马在这里是相通的。
龙马相通还在于“马医”就是“龙医”。《列仙传》:
马师皇者,黄帝时马医也。知马形生死之诊,治之辄愈。后有龙下向之,垂耳张口。皇曰:“此龙有病,知我能治。”乃针其唇下口中,以甘草汤饮之而愈。后数数有病龙出其波,告而求治之。一旦,龙负皇而去。
马师皇,不但是马医,而且也是龙医,能为马治病,也能为龙疗疾。
《周礼?夏官??人》:“马八尺以上为龙,七尺以上为?,六尺以上为马。”《说文解字》:“马八尺以上为龙。”直接将高大的骏马释为龙。《吕氏春秋?本味》:“马之美者,青龙之匹。”《太平御览》卷八九七引《洞冥记》:“马如龙,腾虚逐日,两足倚行,或藏行于空中。”将飞驰的骏马比做游龙。《山海经?北次三经》:“马成之山,其上多文石,其阴多金玉,有兽焉,其状如白犬而黑头,见人则飞,其名曰天马。”这里的天马能像龙一样腾空飞翔。《艺文类聚》卷九九引《瑞应图》:天马“鸣声九音,有明王则见。”将天马与“明王”联系起来,恰似真龙与天子的关系,与上举之“龙马”、“泽马”为帝王之瑞应观念相同。《汉书?礼乐志》郊祀歌有《天马诗》:“天马徕,龙之媒。”颜师古注引应劭曰:“言天马者乃神龙之类。”王充《论衡?龙虚》:“世俗画龙之像,马首蛇尾。”都将马或天马看做龙一类的东西。古文献中还经常见到关于“神马”、“龙驹”的记载,也有这样的意味。
龙马混杂的形象在古文献中亦常见到。《山海经?中次九经》记其“神状皆马身而龙首”。河南濮阳西水坡仰韶文化遗址墓葬中,有一用贝壳摆塑的龙虎图案。其中的龙,昂首,曲颈,弓身,长尾,前爪扒,后爪蹬,状似腾飞。值得注意的是龙的头部,酷似马首。内蒙古自治区博物馆藏有一红山文化时期的碧玉马龙,呈环状,龙之首就是马首的样子。这种“马身龙首”或“马首龙身”的形象,可能就是龙马图腾复合的产物。
另外,龙与蛇、与麒麟有密切关系,古人的观念中也常将马与蛇、麒麟并称或混杂。王充《论衡?龙虚篇》载有“马首蛇尾”、“属马蛇之类”。《艺文类聚》卷九十八引《毛诗义疏》曰:“麟,?身,马足,牛尾,黄色,圆蹄,一角,角端有肉。”《初学记》卷二十九:“麒麟兽有翼能飞。”蛇、麒麟与龙有密切关系,同时又与马有这种混杂关系,由此也可看到马图腾崇拜的一些残迹。
从上可见,在古人的观念中,龙和马经常是混杂在一起的。这说明,龙身上有很多马的因素,马总是在人们的潜意识里被不自觉地想象为龙的一种原型。罗愿《尔雅翼》所载龙身上综合的许多动物特征没有马,不是说明龙和马彻底没有关系,极有可能的就是,在人们的意识深处马就是龙。龙是人们想象中的一种天上的动物,它在人间的具体化就是马。所以古人云“在天莫如龙,在地莫如马”、“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民间有谚:“是马三分龙。”直到今天,尚有“龙马精神”一词活跃在人们的口头上。由于马在人们的意识深处被想象成龙的原型,龙身上综合的许多动物特征没有马,便是很自然的事了。或者可以说,龙就是人们想象中的天马,是人们以马为主体并综合上述其他动物特征而形成的一种观念形态的动物。
龙和马在古人的观念中是混杂的,而在今人的观念中,二者的区别似乎很清楚,尽管龙是人们想象中的一种动物。但即使是这样,站在龙马对立的立场去看待二者,龙马仍然有相通之处。马和龙形象接近(“龙形像马”),形体高大(“马八尺为龙”),都被视为(或用做)可骑乘、驾车之物(神话中有羲和驭日的故事),都善于奔跑飞驰,等等。马的这些特征,使今人不能不将其与想象中的龙联系起来。
需要说明的是,龙马混杂的观念在古印度、古希腊、古西域地区以及蒙古先民中都曾广泛存在。汉族及其先民中存在的这种观念与这些民族之间是否存在相互影响的问题,尚待进一步研究。
从以上可见,我国民间曾经存在过马图腾崇拜这样一种信仰。马被人们视为图腾,足见其在人们心目中的崇高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