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肖文化--金猴献瑞

一、《西游记》中的孙悟空

《西游记》全书共一百回。其中开篇的第一回至第七回，便写了孙悟空的出身经历及大闹天宫，这是书中最精彩的部分；第八至十二回，写如来说法，观音访僧，魏徵斩龙，唐皇游地府，唐僧的身世，以及唐僧奉旨西天取经，交代取经的缘起；第十三至九十九回，写悟空保护唐僧取经，在八戒、沙僧的协助下，一路诛妖伏魔，历经八十一难，最后到西天成了正果。

海外有一个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名叫花果山，山顶有一块仙石。此石感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久而遂有灵通之意。一日迸裂，产一石卵，见风而化作一个石猴。因它艺高胆大，在水帘洞中发现了一个“洞天福地”，因而被众猴拜为猴王，称为“美猴王”，领着一群猿猴、猕猴、马猴等，跳树攀枝，采花觅果，过着“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的自在生活，好不快活。

为求“与天地齐寿”，美猴王只身漂洋过海，向菩提祖师访道求仙。祖师因他是个猢狲，教他姓“孙”，法名“悟空”，又教给他七十二般变化和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本领，猴子从此神通广大，非同一般。为寻一件趁手的兵器，他径入龙宫，向四海龙王强索得宝盔和如意金箍棒；又去幽冥府中硬勾去猴类之名。孙猴子的胡来扰乱了三界的程序，龙王、阎王告上天庭。玉帝先欲遣将擒拿，后接受太白金星的“招安”策略，封孙悟空做了天宫里监管马匹的“弼马温”。孙猴子后知此职不过是未入流的“下贱之役”，一怒之下，回到花果山，自做了“齐天大圣”，公然与玉皇大帝分庭抗礼。玉帝即派遣托塔李天王父子率领天兵天将，下界擒拿猴精，结果反被悟空杀得大败。玉帝只得再次采纳太白金星的计策，准封孙悟空为有官无禄的齐天大圣，为防他闲中生事，又派他去管蟠桃园。谁想孙猴不遵上界法律，先将老树大桃尽行偷吃；后又变作赤脚大仙的模样混入王母娘娘的蟠桃会，偷吃了仙肴仙酒，又偷老君仙丹，又偷御酒若干去与众猴享乐。为避罪责，他又回到花果山。玉帝十分恼怒，二次派遣四大天王，协同李天王并哪吒太子等，点十万天兵，布下十八架天罗地网，捉拿这犯上作乱的猴子。由于杨二郎的助战，悟空终被抓获，被放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中煅炼，欲以文武之火，将悟空化为灰烬。谁知悟空不但没有被烧死，反倒炼就了“火眼金睛”。出得八卦炉，他又拿出金箍棒，打得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玉帝无奈，请来“佛法无边”的如来佛，终于将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

五百年后，唐三藏西天取经路过此处，方才救得他出来，自此一路忠心耿耿，保护唐僧西行。

漫漫的取经路上，孙悟空是直接关系到取经能否顺利成功的关键人物。他黑风山伏熊罴怪取回袈裟；盘丝洞斗蜘蛛精救了师傅；高老庄收猪八戒，陷空山伏玉兔怪；三打白骨精，三调芭蕉扇；战红孩儿，除黑河妖；智降黄袍怪，计盗紫金铃……正是靠了他的高强本领、火眼金睛，又有猪八戒、沙和尚的协助，唐僧才能最终到达西天，完成取经任务。

由此可见，《西游记》写的虽然是唐僧取经的传说故事，实际上却是一部孙悟空英雄传。作者把自己对黑暗专制现实的深切不满、冲破一切世网羁绊的强烈渴望、对自由清平生活的无比向往，寄托在这个神话人物身上，作者高超的浪漫主义创作方法和艺术表现手法，使孙悟空的形象光芒四射，深受人民喜爱。

从其出生经历来看，孙悟空即天生异禀，非同凡响。他孕育于一块久受天地日月之精华的仙石，一出生就“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以致惊动了玉皇大帝。从石头中间诞生出来的情节，可能与灵石崇拜的观念有关。灵石崇拜，起源于石头在早期人们生活中具有的多种重要用途——尤其是充当制造原始工具的重要材料，自形成之后，它长期在信仰的世界中发挥着影响。人们赋予了石头多方面的神奇能力，例如辟邪、纳吉、生育等等，而年代久远、形态奇异的石头，尤其具有特殊的灵性，作为母体的仙石在使孙悟空秉承其灵性的同时，也给了他一种神奇的诞生方式。“神奇诞生”即非正常的诞生，是神话中常见的一个母题，以这种方式诞生的人物，往往具有与众不同的卓然能力，也能够创造出远胜常人的辉煌业绩。“神奇诞生”的方式，使孙悟空先天地具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特点，并注定他将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天生的神异禀赋加之十年漂洋过海的艰苦奋斗和七年“日夜殷勤”的拜师学道，孙悟空变得本领高强，神通广大。他学得了可以防备雷灾、火灾、风灾“三灾之法”的七十二般变化，以及一个斤斗能飞十万八千里的“斤斗云”，从此武艺高强：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能上天入地、搅海翻山；能变只蜜蜂钻入魔怪紧闭的洞穴中探听情报，又能变只小虫钻进妖精的肚子里打秋千、竖蜻蜓，迫使妖怪就范。再加上一件重一万多斤、能伸能缩的如意金箍棒，孙大圣更加所向无敌。敢和玉帝争宝座，敢与如来比高低，天上众仙，无不对之心存畏惧，却又无可奈何，任其打趣嘲讽、呼来使去。至于下界降妖驱魔、除邪伏恶，更不在话下。这使他享有许多自由，不受束缚与羁绊。仅这一点，多么让我们世俗中人羡慕！

他能够学得这些本领，在很大程度上依靠了他作为猴的机灵、敏捷等特性；同时，学到这些本领，又使得猴所具有的所有优点，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我们看到，孙悟空机智灵活，善于斗争。他善于辨别善恶、邪正，不管是变成美女的白骨精，化成被害小孩的红孩儿，化为佛祖的黄眉童子，变作道士的虎力大仙，都瞒不过他的火眼金睛，经过他巧妙的斗争，一一现出邪恶的原形。在与这些诡计多端的妖魔作斗争时，他敏捷机智，灵活多变。例如过火焰山同铁扇公主的斗争，十分巧妙。他先礼后兵，先同铁扇公主攀交情，恳请借扇，不想公主铁面无情，他这才动武。动武不能解决问题，他又采用钻进肚里的战术，迫使铁扇公主答应借扇。之后斗智斗勇交相进行，终于拿到芭蕉扇，扑灭了火焰。另一方面，孙悟空幽默诙谐、顽皮无羁，始终充满乐观的精神。不论是大闹天宫，还是西天取经路上，他从没有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时候，即便是斗争最激烈的关头，也不忘贫舌说嘴、调侃打趣。例如第三次大闹天宫，他已被天兵天将团团围住，却毫无惧色，竟然对前来捉他的杨二郎说：“我记得当年玉帝妹子思凡下界，配合杨君，生一男子，曾使斧劈桃山的，是你么？我行要骂你几声，曾奈无甚冤仇；待要打你一棒，可惜了你的性命……”几句话正戳在杨二郎的痛处，双方大战起来。杨二郎道高一筹，紧紧追赶悟空，这猴子情急之中，竟变作二郎神的模样，径到二郎神庙中，点查香火。真君撞进门，他现了本相，首先便以幽默的语言嘲弄对方“郎君不消嚷，庙宇已姓孙了”。他的幽默风趣、尖刻与顽皮，使整部《西游记》妙趣横生，也使美猴王活泼可爱的形象深入人心。

我们在前文曾提到，民间故事、传说中有不少关于动植物或无生物变化成精的内容。事实上，这类内容也广泛见诸许多传统小说当中，例如《封神演义》中的琵琶精、玉石精，以及《西游记》当中的牛魔王、红孩儿、蜘蛛精、玉兔精，等等。这些精怪，同样有着神奇的诞生，也经过了长期的修炼。但是，为什么它们是形象恐怖可憎的魔，而孙悟空却是令人敬佩和亲近的神呢？

这种情况的形成，同孙悟空形象的复杂性直接相关。

孙悟空的形象，是一种充满了冲突和矛盾的形象：他的身上强烈地体现着个性化的追求同制度化的社会生活规范之间的冲突。从某种程度上，就孙悟空而言，整部《西游记》，可以说所讲述的正是个体与社会从相冲突到相适应的过程。

作为天地生成的灵猴，孙悟空没有任何先天的社会关系羁绊。然而，出世之后，他很快就被纳入到了社会关系或者说文化的系统当中，也即被社会化或文化化了——这是生活在社会网络中的每一个个体所必然要经历的过程，在人生的各个阶段，个人必须接受与其地位、职责相关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这种文化习得的过程就是文化化（enculturation）或社会化（socialization）。孙悟空首先与群猴建立了一种“同宗”关系，然后又与其他各种精怪建立了兄弟关系，这些状况，都表明他身不由己地同社会文化发生了联系。

文化化或社会化的过程，不仅表现在作为个体的他同所属种类之间要发生关系，还表现在他所属的这一群体同其他的群体之间，也必然要发生联系。而这也是身不由己的，他想脱离这些网络而独立生活是不可能的：花果山的平静生活受到来自人王、兽王、禽王等的潜在威胁，因此他要先去傲来国掠兵器，又赴龙宫夺宝。阴司要来勾去他的魂魄，了结他的生命，因此他要大闹阴曹地府，扰乱三界秩序。就这样，他被卷入了更大范围的社会关系的网络中。这一关系网络，所体现的可以说是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社会秩序，它是制度化的社会所普遍遵循的秩序。与之相比，他同群猴之间以及同其他精怪之间所建立的关系，所体现的只能说是小群体的或边缘社会的秩序。

这种大的关系网络，孙悟空是以一种对抗者或颠覆者的姿态进入其中的。如果说他最初确立的与群猴及其他精怪间的社会关系，主要是建立在“义”的基础之上，对自由的个性没有什么约束，那么，制度化的社会关系要复杂得多，它建立在需要所有成员共同遵循的诸多行为规范的基础之上，强调秩序，强调等级，强调个体对整体的适应和服从。然而，在孙悟空那里，最初确立的社会关系，已成为了他对待一切人际关系的基础原则，这使得他即使在天宫为官时，对所有神仙也均以“兄弟”相称。这种行为方式，同制度化的社会秩序是格格不入的，故此整体的社会网络需要对他加以改变和调适。但在孙悟空的身上，因天性使然，追求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生活的愿望是如此之强烈，以至于他不愿受任何的束缚，并因而对一切的制度、一切正常的秩序，无论其合理与否，只要对要求自由的个性构成羁绊，便都持一种颠覆的态度和行为，以求生活得痛快淋漓、酣畅自如。于是，他可以在龙宫地府随心所欲；见到天国至高无上的权威玉皇大帝，也只唱个喏了事，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各种天条法规，对他来说如若无物，可以随意偷吃蟠桃，偷饮仙酒，偷吃仙丹；而在规矩、制度对他的行为构成束缚时，他便奋起金箍棒，直打通明殿、灵霄殿，打得那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在玉帝惊慌失措下请来如来佛时，孙悟空依然毫不畏惧，竟对如来宣称“‘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只教他搬出去，将天宫让与我，便罢了；若还不让，定要搅扰，永不清平！”这种凭借天马行空的高超本领，颠覆现有的秩序，极度张扬个性自由的行为，对于读者来说，在很大的程度上，能够使得其内心深处冲破一切约束的叛逆冲动得到宣泄。这种冲动，属于一种本能的冲动，按照弗洛伊德有关潜意识的理论，它所对应的是“本我”。这是人内心深处不断企图冲破一切社会规则的一种强烈暗流，它无法上升为明确的意识，但常常潜在的发挥着影响。通过正常的途径使这种心理机制得到适当宣泄，是个体心理维持平衡的一个前提。做梦是宣泄的重要途径之一，而阅读小说也具有同样的功效。好的小说，能够引导读者在与作品主人公共同经历的“白日梦”中，使“本我”的冲动得到充分的宣泄。显然，在满足人们叛逆冲动的宣泄方面，孙悟空的行为事迹能够与读者产生巨大的共鸣。

但另一方面，正如任由“本我”肆意泛滥会导致个体对社会造成危害，因而它时时要受到“超我”（指与社会道德伦理相关连、具有自我批判鉴别功能的心理层次）的监督和控制一样，个体对社会秩序的反抗，在表达着叛逆冲动的同时，也充满了危险性：颠覆一切的斗争，很有可能使反抗者滑向正义的对立面。因此，无论是以何种方式，颠覆的行为唯有最终回归秩序（或者至少是趋向于秩序），方能保证这种行为的正义性，保证冲突的两者不至于在持续剧烈的斗争中两败俱伤。大闹天宫时的孙悟空，严格来说，尚是一个处于正邪之间的妖仙，尽管他高超的本领和勇敢斗争的精神的确使人们心目中的某种冲动得到了宣泄，但同时他又是一个危险人物，具有难以把握的特性，很有可能因为缺少约束而堕入人类普遍道德准则的对立面，也就是说，成为异类——与他相结交的各种妖魔的妖异特性及行为，预示了这种可能。故此，社会文化希望把他纳入到制度化、秩序化的生活状态中来，以使之达到与社会的同一，使他能够遵循基本的道德行为规范。于是，冲突的结果是：孙悟空既不能斩除一切的世网羁绊，无法脱离社会制度而存在，又不能推翻它从而建立起新的秩序，最终便只有同它相适应，在基本的原则上达到与社会的同步。这一点，可以说是强大的社会制度、文化网络对于个人的胜利。

孙悟空受到惩罚之后回归到制度化的生活状态，可以看做英雄的再生。他在保留勇敢的战斗精神、傲上精神的同时，又能够遵循人们普遍认同的道德伦理，因而形象变得更为完美和高大了。他同过去的状态彻底分离，进入了人间社会正常的秩序当中，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了社会给予的约束，因而彻底去除了异类的色彩，得到了人们的认同。紧箍咒可以看做社会约束的一种象征：尽管这种约束常常使得他难以自由发挥才能，斩除妖魔。但这种束缚，在以牺牲个人部分才干为代价的同时，也以一种强制的手段使孙悟空习得了各种行为规范。紧箍咒也可以看做成长过程中的一种考验方式，看做通过仪式中必然的一个环节：孙悟空在这种牵制中，经过种种的磨折和考验，最终修成了正果。而这时，紧箍咒便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在西天取经的过程中，他一路降妖除魔，匡扶正义，这既表达着同过去的彻底决裂，又不断满足着人们对于安全感的需要——这种需要，也是人基本的心理需要。在取经途中，无论遇到什么妖魔鬼怪，只要阻碍取经、祸害人民，他就要“不由分说，举棒就打”，并且不依不饶，要彻底剿除；无论多么艰险困苦，他都毫不畏惧，百折不挠。怀着对孙大圣高超本领的信任，在同取经师徒一道的历险过程中，读者可以一遍又一遍地“战胜”妖魔鬼怪，从而使心灵深处对于安全感的需求得到满足。

再生的孙悟空，身上集中了传统中国所有的美德。他对唐僧知恩图报，忠心不贰，并恪守师徒关系的本分，在多次受到误解或冤屈时，也仍然对师父怀着深厚感情，牵挂着他的安危和事业。对于师弟，他也时时怀着手足之情。面对各种艰难险阻，百折不挠，对于所进行的取经事业，他始终矢志不渝……

正是由于以上这诸多的原因，孙悟空与其他修炼成精的动植物或非生物有了本质的差别。他是一个因遵循人类普遍认同的道德规范而得到人类认同的光明磊落的神。

总的说来，《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形象，是猴性、神性和人性三者高度结合的和谐统一体。他是一只猴子，“孤拐面，凹脸尖嘴”，一根尾巴，两块红股，满身毫毛，喜食桃子，并具有猴子聪明伶俐、敏捷好动、急躁顽皮的性格特点；他又是一个神，不受时间、空间及其外形的束缚，能上天入地、变化莫测；他还具有丰富的人性：对“工作”（无论是当弼马温、看蟠桃园，还是保护唐僧取经），满怀热情；对师傅，孝敬忠心；对神权，不畏强暴；对妖魔，毫不留情。在孙悟空的身上，猴子的所有优点都体现得淋漓尽致，再加上完美的人格和神奇的本领，使他能够极大地满足人们的各种愿望：既能凭借天马行空的高超本领和聪明才智反抗不合理的制度，从而使人们心目中某种叛逆冲动得到宣泄，又可以在取经途中一路荡魔除妖、匡扶正义，满足人对于安全感的需要；同时，他重情义、正直忠诚，集中了传统中国所有的美德，是一个响当当的伟丈夫。因此，他的形象远远超出于其他文学作品中的猴形象之上，不仅在猴的世界里是一个光彩耀目的典范，而且在中国以至世界的文学史上，也将永远闪耀着灿烂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