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腾崇拜是原始宗教的早期重要形式,信仰者将某种动、植物视为本族的初始祖先,敬奉祭祀,并遵守相关的禁忌。有的氏族在一定时期内禁止捕杀和食用该种动物;也有的氏族认为食用图腾动物是必须之举,可将图腾圣物的神性血统继续传承于氏族成员的身体之内。围绕着宰杀和享用图腾之肉的重大礼仪,构成部落宗教活动的中心。
图腾理论传入我国学界,在文史研究中产生相应的新解释视点。一批与人类生活关系密切的动物被确认为远古图腾的对象。包括龙凤一类虚构幻想中的动物和牛羊猪等家养牲畜,以及虎、熊、狼等野兽。十二生肖中的多数动物均与图腾说的解释发生了联系。如在我国黎族的原始信仰中,主要的神即为“祖先鬼”,又可化身为猪、牛、狗、鸡等动物。
徐显之在《山海经探原》一书中便探讨了猪图腾崇拜的迹象。他指出,《山海经》是一部最古的方志。大体说来,其中《山经》部分是以山为经的方物志,《海经》部分是以氏族为经的社会志,其《海内经》部分具有制作发明的科技志的性质。它是产生于氏族社会末期的我国古代氏族社会志。如《北次三经》所述:
凡北次三经之首,自太行之山,以至于无逢之山,凡四十六山,万二千三百五十里。其神状皆马身而人面者廿神。其祠之,皆用一藻?瘗之;其十四神,状皆彘身而载玉。其祠之,皆玉不瘗。其十神,状皆彘身而八足,蛇尾。其祠之,皆用一壁瘗之。大凡四十四神,皆用?糈米祠之。此皆不火食。
徐氏认为,这一片地区比较复杂,“凡四十六山,万二千三百五十里”,它包括了今天山西、河北及东北广大山区。这里有二十个山的先民所崇拜的图腾是马,这和今陕西渭北的部分先民是一样的。其余诸山居住的先民所崇拜的图腾,大都是彘,也就是豕、猪。猪在我国,养畜得较早。但以猪为图腾,除《中山经》伏牛山、桐柏山地区的先民外,只有这《北次三经》所述的一些地区了。
然而,从近年来民族学的研究看,我国的一些少数民族中曾奉行猪图腾崇拜。美国汉学家爱伯哈德所著《中国文化象征词典》中写道:“有个少数民族契丹,曾于公元916年至1122年统治着中国北方的广大地区,它的祖先据说长着个猪头。由于这个原因,契丹人似乎不吃猪肉。”马昌仪先生说:“中国西南的傈僳、哈尼、珞巴等民族古时候曾以猪为氏族图腾。云南新平县彝族有猪槽氏族,认为猪槽有功于祖先,故尊之为圣物,严禁用、跨、坐和触。云南剑川兰州灞白族的一些村寨,对外以高、黄、杨、赵等姓称呼,内部却有猴、鸡、猪、赤鹿、青豆虫等家族标志。”这些情况虽然还有待于具体的辨析,但可以肯定汉族以外的猪图腾崇拜并不罕见。
图腾信仰往往借用神话形式来讲述人祖由来的动物渊源。《猪救母子》便是珞巴人的古老图腾神话。相传,有母子二人遇难躲进猪圈,母升天求救,留儿子与老母猪生活在一起。猪对儿说:“我老了,你把我杀了吧。”儿子不肯。母猪又说:“你把我头上的虱子掐死,我也就死了。但你不要吃我的肉,把我切成一块一块的,哪里有竹子就放在哪里,那里就会有你的邻居。”儿子听从了母猪的话。后来果然在放猪肉的地方出现了村庄和人家。这样的情节把老母猪奉为人的恩祖和救星,也许正体现了远古女神宗教的雌性为先特征。
下面是另一则珞巴族的猪图腾神话,不过其图腾先祖被视为野猪:
米日人认为自己的祖先是猪生的。有一则传说说,米日村的另一支珞巴族,一天带着猎狗上山打猎,遇到一头野猪,就让狗去追猎,野猪跑得很快,钻进了自己的洞穴中,狗和猎人们把此洞穴团团围住,等了很久却不见野猪出来,反而从洞中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大家冲进去一看,只有一个婴儿,野猪却不见影子了,猎人们议论纷纷,有说是鬼,有说是人,最后决定先把婴儿抱回村去养着再说。这小孩子长得特别快,最后成了米日人的土王,米日人都成了他的后裔。野猪因此也就成了珞巴族图腾崇拜之一,在现实生活中一般是忌讳捕食,即使在没有其他野兽捕食时,在捕猎到野猪后,也绝不会马上就吃,而要放一个晚上后才能食用。他们认为野猪刚打死,其灵魂还存在于肉体内,这时吃了肉,就把灵魂也吃了,那就会遭祖神猪灵的惩罚;等一个晚上以后,灵魂就离开了肉体,这时食用不会伤害祖神,但对捕获的野猪要进行一番祷告,大意为:我们是不想捕杀你的,但实在没一点别的兽肉可以充饥,请让我们为你念经,祈祷你早点离开肉体去再生,保佑我们打猎丰收,有更多的其他兽肉可吃,我们再不会伤害你!珞巴族认为妇女不育,或流产、早产、难产、死胎等现象是让卜乌佑干的,就需要杀猪驱鬼。杀猪时,从猪的腰间砍断,掏出肠肚等内脏,将鲜血淋漓的整个胸腔戴在该妇女头上,待该妇女头上、脸上和衣服到处沾满了鲜血才取走,并将该妇女的沾血衣服拿去烧掉。这样“让卜”恶鬼就会被驱除了。
这种驱鬼仪式以猪图腾的保佑作用为观念背景,似乎是不言自明的。
图腾感生的母题在神话时代逝去之后依然会改变形式保留在民间信仰之中,并由此而不断滋生出新的感生故事。下面就是关于汉武帝降生的一种传奇说法。据志怪之书《洞冥记》所述:“汉武未生,景帝梦一赤彘,从云中直下崇芳阁。帝觉,见赤气如云霞来蔽户牖,乃改崇芳阁为猗兰殿。后王夫人生武帝于此殿。”在此类故事中,所突出强调的已不再是出生者与图腾的血统联系,而是“感生”的神秘性质了。这是从作为信仰的神话到作为文学的小说之间的一种必然变化。
人类学家拉?巴尔对以家畜为图腾的现象提出过一种大胆的观点。这种观点借用精神分析学的俄狄浦斯情结概念,把人与畜之间的关系视同亲子之关系:野畜曾经是父亲,他与母神的结合生育出家畜,又生育了人。可以说人是畜之后代,以牛或猪等动物为图腾的现象在古文明之初多有表现。希腊神话多次讲到某位母神的男性情侣(如阿提斯、阿都尼斯)被复仇的野猪咬死的情节。这或可视为俄狄浦斯式的亲子冲突的变相表现。此种假说即使有效,也只能适用于有限的范围。因为在大多数信奉猪图腾的地区,人猪之间因性的竞争而发生冲突的情况毕竟甚为罕见。还有的地区以定期举行全民性的猪宴而著称,但人猪之间也没有敌对关系。马文?哈里斯写道:
世界上热爱猪类的地区,集中在新几内亚和南太平洋美拉尼西亚诸岛。在该地区,那些以村庄为单位,靠种植为生的部落,把猪视为圣物,专门用做祭奉祖先,或把猪视为重大日子如婚礼、葬礼的美味佳肴。在许多部落中,在开战或停战前,必须先宰杀生猪。村民们坚信,久离人世的祖先对猪十分偏爱。由此,不管是活着的村民还是长眠的故人,其喜食猪肉的程度都达到了惊人的地步。人们不厌其烦地频频举行盛大宴会;转瞬之间,几乎全部的猪都被吞光食尽。连续多日,村民和客人们狼吞虎咽地享受猪肉;当肠胃无法容纳时,他们便大口呕吐,以便腾出地方再继续吞食。待宴会结束时,部落里的生猪已所剩无几,要想恢复原来生猪的数量,尚需数年辛勤细心的饲养。然而,还未待生猪的头数恢复过来,新的一轮狼吞虎咽的活动又开始了。这种浪费败家的行为,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地进行着。
也许有人怀疑,崇奉猪为图腾的信念和豢养家猪的实践究竟能否统合在一起呢?猪既然是自己的祖先,那么大吃猪肉又该作何解释?请听人类学者的说明:“爱猪之信仰包括饲养生猪,使之成为家庭的一员,朝夕相处;与猪交谈;抚摸戏耍;为猪取名;牵猪外出;当猪染病受伤时,为它们伤心流泪;主人一日三餐与猪同食一锅等。但是与印度的母牛崇拜不同,爱猪还包括在重大节日定期祭祀先灵和食吃猪肉。由于大规模的祭祀宰杀和隆重的盛宴,爱猪之信仰比之印度农人与母牛之间的关系,更充分地体现了人畜合一的深刻含义。爱猪的高潮就是将猪肉融于人体,猪的灵魂汇入先人的心灵之中。”在这里,吃猪的行为似乎不是出于作为食物果腹的功利动机,而是出于与猪图腾祖先在肉体上相认同的宗教目的。这也可说是由图腾信仰派生出的饮食文化奇观。
在我国海南岛中部山区聚居的黎族人盛行祖先崇拜,所信奉的神灵黎语叫“登”,意思是祖先鬼。按照对生人的影响和威胁程度,祖先鬼又划分为大鬼、中鬼和小鬼,分别以不同祭品进行祭拜。如有人长期生病不愈,或经常梦见死去前辈的面容,或家中人畜不兴旺等,皆认为是“大祖先鬼”回来寻食,要由头领主持杀牛祭礼,作法一昼夜,历经七道仪式,号称“吃牛鬼”。一般的发冷发热或头痛病之类的常见急性病,被认为是“中祖先鬼”回来找吃,相应的杀猪祭鬼仪式叫做“吃猪鬼”。其七道仪式只在一个晚上就全部完成。另外还有中祖先鬼会导致村民中的非正常死亡,要举行“吃狗鬼”的祭礼。妇女难产则被认为由“小祖先鬼”所致,相应的祭礼叫做“杀鸡鬼”。这里作为牺牲的动物虽然并未被认同为图腾对象,但其和祖先崇拜的密切联系还是一目了然的。吃猪鬼之所以同“中祖先鬼”相联系,就因为猪在黎人的常见家畜中比牛小而比鸡大,可与“中”的尺度相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