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顶聪明之董鄂贵妃当然了解此中奥妙,知道自己处境之危险,而竭力弥缝婆媳之间嫌隙和平息皇后妃嫔的不满。她对皇太后竭力逢迎和侍奉,对皇后小心谨慎敬侍,对其他妃嫔亦力示宽厚谦让关照。顺治帝自撰之董鄂妃《行状》载称:其“事今后克尽谦敬,以母称之”,后病之日,董妃“五昼夜目不交睫”侍奉。永寿宫恪妃石氏有病时,董鄂妃“亦躬视扶持,三昼夜忘寝兴”。悼妃去世时,董鄂妃“悲哀甚切,逾于伦等。其爱念他妃嫔,举此类也”。她又抚育承泽郡王之女二人,及安王之女一人于宫中,“朝夕鞠抚,慈爱不啻所生”。尤其是当帝谕停进皇后表笺后,董鄂妃向帝“顿首固请曰:……陛下若遽废皇后,妾必不敢生。陛下幸垂察皇后心,俾妾仍视息世间,即万无废皇后也”。妃之以死力谏,当是促使福临谕令照旧进呈中宫笺表的主要原因之一。
董鄂妃之这些言行,甚为高尚,实系罕见之贤妃,这固然是因为其生性“孝敬,知大体,其于上下,能谦抑惠爱”,“宽仁下逮”,但也与其“颖慧过人”,明智冷静不无关系。面对宫中严峻形势,董鄂妃谅必知道她的前途主要依赖于两个条件,一是夫君之宠,二是能有皇子。帝之专宠,她有信心,但龙体虚弱,难有高寿,福临自称只能活到三十岁,万一真的过早驾崩,帝宠即成泡影。若有皇子,形势即异,以其皇贵妃之身份和帝之特宠,皇子必能立为太子,那么夫君早逝之后,爱子继位登基,自己便贵为皇太后,就不怕母后、现皇后及其他妃嫔排挤暗害了。可是皇子刚生,百日即殇,且随后,帝、妃皆体弱多病,未能再育,如若有朝一日世祖病故,另立皇子,董鄂氏这位曾经宠冠后宫、实系六宫之主的皇贵妃,便要屈居今皇后和继位为君之皇子的亲母之下,那时太后及诸妃嫔多年的宿愤,恐怕都会一下子全部泄于董妃身上,怎能招架!因此她必须尽力应付各个方面,从而过度劳累忧虑,致“病阅三岁”,“容瘁身癯”,二十二岁就离开了人间。总的来说,董鄂氏之过早去世,原因虽可能有上述三条,但最根本的是第三条,即宫中之激烈矛盾斗争。
这些深情,可能福临并不知晓,或知之甚浅,但铁的事实摆在面前,他的生命,他的红颜知己,他最心爱之人,与他从此永别了,他怎不悲痛欲绝!
当母后再三劝诫宽慰和他悲痛稍定后,他立即连续下谕,厚葬爱妃。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董鄂妃卒,帝立传谕亲王以下,满汉四品官员以上,公主、王妃以下命妇等,俱于景运门内外齐集哭临,辍朝五日。②《清世祖实录》第139卷第17页。
第三日,八月二十一日,他谕告礼部追封董鄂妃为皇后说:“皇贵妃董鄂氏于八月十九日梦逝。奉圣母皇太后谕旨:皇贵妃佐理内政有年,淑德彰闻,宫闱式化,倏尔梦逝,予心深为痛悼。宜追封为皇后,以示褒崇。朕仰承慈谕,特用追封,加之谥号,谥曰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②
又过了两天,八月二十三日,按照礼部奏准的仪注,举行了追封典礼和祭悼,撰写玉册玉宝,并造香册香宝。皇上、太后、皇后各遣内官设祭一坛,各亲王共祭一坛,各郡王共祭一坛,贝勒以下辅国公以上共祭一坛,各公主、内大臣与侍卫各共祭一坛,在内官员共祭一坛,所集文武官员共祭一坛,诸王以下,四品官员以上,及公主、王妃、命妇随梓宫前往暂奉之地景山寿椿殿。内阁撰写祭文、祝文。
又过了三天,八月二十六日,以追封告祭奉先殿。追封册文说:
“朕惟治隆内则,史称淑德之祥,化始深宫,诗诵徽音之嗣,历稽往牒,咸有嘉谟,若夫睿质夙昭,允协符于坤极,荣名未备,宜追锡于瑶编,媛展哀?,以彰惠问。尔皇贵妃董鄂氏,肃雍德茂,淑慎性成,克令克柔,安贞叶吉,惟勤惟俭,静正垂仪,孝养孔虔,愉婉顺慈闱之志,恪共弥劭,赞襄端椒寝之风,方期永式于璇房,讵意俄升夫仙驭。凡兹九寓,同深月掩之惊,矧余一人,益重鉴之之痛。嗟掖庭之失助,伤令范之运遐,露泫风回,感凄清于素节,帏虚殿迥,怅窗邈于云程,不褒琬琰之章,曷著珩璜之度。是以慈怀殷眷,懿命重申,朕仰承德音,特隆殊典,追封为皇后,锡之玉册玉宝,戴加显号,用表遗,谥曰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清世祖实录》第139卷第20、21页。
福临又亲为董鄂妃撰《行状》,盛赞妃之事迹品德,痛切哀悼,长达数千言。他又令大学士金之俊为妃写传,并命当年停止秋决,“从后志也”。帝又谕令内阁学士胡兆龙、王熙排纂端敬皇后所著语录。举殡时,“命八旗官员二三品者轮次舁柩”,票本用蓝墨,自八月至十二月底,始易朱。
帝为端敬后大办丧事,“太监与宫中女官一共三十名,悉行赐死,免得皇妃在其他世界中缺乏服侍者”。由高僧茚溪森主持,在景山建水陆道场。十月初八,帝第五次亲临寿椿殿,为后断七。茚溪森念称:“景山启建大道场,忏坛,金刚坛,梵纲坛,华严坛,水陆坛,一百八员僧,日里铙钹喧天,黄昏烧钱施食,厨房库房,香灯净洁,大小官员,上下人等,打鼓吹笛,手忙脚乱,念兹在兹,至恭至极,专申供养董皇后,呵呵。”《敕赐圆照茚溪森禅师语录》,转引自《陈垣史学论著选》。
帝又命茚溪森主持董鄂后火化仪式。临寿椿殿为后收灵骨。茚溪森上堂,隆安和尚(木陈之弟子)白椎。僧问:上来也,请师接。茚溪森说:莫莽卤。僧问:皇后光明在甚处。茚溪森说:无纵迹处不藏身。僧喝,茚溪森便打。僧说:天子面前,何得干戈相待?茚溪森笑说:将谓你知痛痒。他又竖如意说:“左金鸟,右玉兔,皇后光明深且固,铁眼铜睛不敢窥,百万人天常守护”。《敕赐圆照茚溪森禅师语录》,转引自《陈垣史学论著选》。
尽管此时国库如洗,岁缺巨饷,顺治帝仍然大办丧事,“耗费极巨量国帑,两座装饰得辉煌宫殿,专供自远地僻壤所召来的僧徒作馆舍。按照满洲习俗,皇妃底尸体连同棺椁,并那两座宫殿,连同其中珍贵陈设,俱都被焚烧。”魏特:《汤若望传》,第323页。
专宠六宫的绝代佳人董鄂贤妃,就这样抛下夫君,离开人世,魂归西天,留下的是少年天子无穷无尽的追忆、哀思和孤独,四个多月以后,他也就往觅芳踪,与妃长相厮守于九天了。
四、出家未遂英君愁病归天。
董鄂爱妃死后,顺治帝万念皆灭,“寻死觅活,不顾一切”。后虽经多方劝阻,未能殉妃,但他却坚决要摆脱红尘,出家为僧。
其实,此念并非始于今日,从顺治十四年始识憨璞性聪和尚起,十五年召玉林?,十六年召木陈、茚溪森,四五年间,他常与高僧参禅学佛,早已倾心佛法。大致在顺治十六年底或十七年春,他曾与木陈畅谈出家之念。《北游集》载:“上一日语师:朕再与人同睡不得,凡临睡时,一切诸人俱命他出去,方睡得着,若闻有一些气息,则通夕为之不寐矣。师曰:皇上夙世为僧,盖习气不忘耳。上曰:朕想前身的确是僧,今每常到寺,见僧家明窗净几,辄低回不能去。又言:财宝妻孥,人生最贪恋摆拨不下底。朕于财宝固然不在意中,即妻孥觉亦风云聚散,没甚关情。若非皇太后一人墨念,便可随老和尚出家去。师曰:发染衣,万声闻缘觉羊鹿等机,大乘菩萨要且不然,或示作天王人王神王及诸宰辅,保持国土,护卫生民,不厌拖泥带水,行诸大悲大愿之行。如只图清净无为,自私自利,任他尘劫修行,也到不得诸佛地步。即今皇上不现身帝王,则此番召请耆年,光扬法化,谁行此事。故出家修行,愿我皇帝万勿萌此念头。上以为然”。
此时福临只有二十二三岁,正当青年血气方刚之时,他又怀有治国安邦以明君自期的雄心壮志,当时已平定云贵五省,打败郑成功,全国基本统一,富强盛世即将到来,又有红颜知己董鄂妃,事业、爱情皆有,正是称心如意之时,何故萌此出家之念?看来原因可能有二。首先是,他虽正值年轻有为之时,可身体却很坏,坏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北游集》载:上一日语师:“老和尚许朕三十岁来为祝寿,庶或可待。报恩和尚来祝四十,朕决候他不得矣。师曰:皇上当万有千岁,何出此言?上弹颊曰:老和尚相朕面孔略好看,揣怀曰:此骨已瘦如柴,似此病躯,如何挨得长久。师曰:皇上劳心太甚,幸揆置诸缘,以早睡安神为妙。上曰:朕若早睡,则终宵反侧,愈觉不安,必谯楼四鼓,倦极而眠,始得安枕耳”。二十二三岁之青年,竟骨瘦如柴,长夜难眠,可见其体之弱,其病之不轻。
福临之体弱及病,既与少年放荡有关,又与操劳国事相连。他亲政十年,适值多事之秋,民穷国困,大库如洗,岁缺巨万兵饷,各地“盗贼”盛行,两王战死,江宁被围,军情紧急,出现了多少个令他惊恐万状坐卧不安的日日夜夜,当然大伤身体。兼之,自顺治十五年正月皇四子百日而殇以后,董鄂妃痛子心切,又要应付各种复杂尖锐的人际关系,心力交瘁,染病在身,时有仙逝之可能,帝妃心心相印,生死与共,怎不令帝担忧受怕。几种因素集合于一身,致帝病日重体日弱,故有出家之念。
在这样的形势下,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董鄂妃去世,福临悲痛欲绝,欲死不能,遂决定出家为僧。此讯一出,举朝震动,太后再三规劝,帝坚不从,召茚溪森为他举行发修行仪式。《敕赐圆照茚溪森禅师语录》卷三罗人琮为僧所撰塔铭,载有茚溪森临终偈一首:“兹翁老,六十四年,倔强遭瘟,七颠八倒。开口便骂人,无事寻烦恼,今朝收拾去了,妙妙。人人道你大清国里度天子,金銮殿上说禅道,呵呵!总是一场好笑。”
正当太后束手群臣无策之时,玉林?奉诏,于顺治十七年十月十五日至京,闻听弟子茚溪森为帝净发,“即命众聚薪烧森”。帝闻听此事,立即谕告玉林?,“许蓄发”,茚溪森始免于死。当天玉林?到皇城内西苑万善殿,“世祖就见丈室,相视而笑”,盖一为老和尚,一为已剃去头发之年轻光头皇帝。福临仍想出家,问玉林?:“朕思上古,惟释伽如来舍王宫而成正觉,达摩亦舍国位而为禅祖,朕欲效之何如?”玉林?劝谏说:“若以世法论,皇上宜永居正位,上以安圣母之心,下以乐万民之业。若以出世法论,皇上宜永做国王帝主,外以护持诸佛正法之轮,内住一切大权菩萨智所住处”。福临“欣然听决”,断了出家之念。《玉林年谱》,转引自《陈垣史学论著选》。
福临虽然出家未遂,但因体本虚弱有病,又值爱妃仙逝,伤悼过甚,致身体更坏,不久染上天花,于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子刻崩于养心殿,享年二十四岁(若按实足周岁算,只有二十二岁零十一个月)。随即举办丧仪,火化梓宫。上先帝尊谥为“体天隆运英睿钦文大德弘功至仁纯孝章皇帝”,庙号世祖。又以一等阿达哈哈番巴度之女进宫以后,感先帝恩德,以身相殉,辅政大臣以幼帝(康熙帝)玄烨名义追封其为贞妃说:“皇考大行皇帝御守时,妃董鄂氏赋性温良,恪共内职,当皇考上宾之时,感恩遇之素深,克尽哀痛,遂尔梦逝,芳烈难泯,典礼宜崇,特进名封,以昭淑德,追封为贞妃。”《清圣祖实录》第1卷第20页。
此贞妃董鄂氏,据张宸之《杂记》载述说:“或曰即端敬皇后之妹也”。张宸乃当时目睹丧仪之中书舍人,所述当有根据,但《清史稿》第二百一十四卷《后妃传》对此仅简单记称:“贞妃,栋鄂氏,一等阿达哈哈番巴度女,殉世祖,圣祖追封为皇考贞妃”。此处未言其系端敬皇后董鄂氏之妹。而本传叙述其他后妃时,凡系姐妹或侄女,皆予载明,像:“淑惠妃,博尔济锦氏,孝惠皇后妹也”;“孝懿仁皇后,佟佳氏,一等公佟国维女,孝康章皇后侄女也”,“世祖废后,博尔济锦氏,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女,孝庄文皇后侄也”。据此,则贞妃与端敬皇后又非姐妹。
查看《八旗满洲氏族通谱》,才知张宸所记,是有些根据,但很不确切。本书第八卷第二页第三页载,巴都系鲁克素之孙,巴都之父席尔泰是鲁克素之次子,历任佐领、十六大臣之列,晋世职为游击,被太祖赐人丁千户,征沈阳时阵亡,其妻违禁屠马祭夫,被罚交官职户口赎罪。席尔泰之长子拉都,由闲散从征,阵亡,追赠云骑尉,以其亲弟巴都承袭。巴都从征入关,攻陕西,打湖广,剿江西,阵亡于福建,原已晋授世职二等轻车都尉,现追赠一等轻车都尉兼一云骑尉,由其子吴良阿承袭。此巴都即《清史稿》所记之巴度,一等阿达哈哈番即一等轻车都尉。鲁克素之长子为席汉,席汉之次子是鄂硕,即端敬皇后董鄂氏之父。因此鄂硕与巴度(巴都)是同一祖父(鲁克素)之堂兄弟,端敬皇后与贞妃是同一曾祖(鲁克素)之远房姐妹,或者可以说是族妹,关系并不密切,故《清史稿》不将贞妃写为端敬皇后之妹。
很久以来,盛传福临因爱妃去世悲痛过度,舍弃帝位,离京前往五台出家为僧,孟森、陈垣二位前辈曾撰专文论述其非,证明世祖确系死于天花,安葬孝陵,下面引录几段关键性史料,叙述帝之病故、办丧及火化之事。
世祖是于顺治十八年四月,由茚溪森禅师主持火化的。《敕赐圆照茚溪森禅师语录》对此记述十分清楚。卷六佛事门载:“辛丑(十八年)二月三日,钦差内总督满洲大人通议歌銮仪正堂董定邦奉世祖遗诏到圆照(杭州圆照寺),召师进京举火,即日设世祖升遐位。师云:寿椿殿上话别时,言犹在耳,行大机,显大用,随宜说法,雷轰电掣,这是皇上生平性躁处,千圣万贤不能窥于万一。遂顾左右云:大众见么,容颜甚奇妙,光明遍十方,即今在你诸人顶门,开无上甚深微妙正法眼藏,汝等勿得错过,将来人个盖天盖地,续佛慧命,受用无尽”。四月十六日茚溪森奉旨到了北京,表贺康熙皇帝。过了几天,“诣世祖金棺前秉炬”火化。本书卷二早参门又载:“康熙皇帝召师为世祖举火,起程早参。师拽拄杖曰:大众,山门前得底句,禅堂里商量去,进到方丈,不必再举,何也,慈翁不肯辜负汝,若有人知落处,许他随我去”。火化时,茚溪森在景山寿皇殿“秉炬,曰:释伽涅,人天齐悟,先帝火化,更进一步。顾左右曰:大众会么,寿皇殿前,官马大路。遂进炬”。《茚溪森语录》,转引自《陈垣史学论著选》。
顺治十八年正月中书舍人张宸,著有《杂记》,详细叙述了世祖病故、举哀、出殡的经过,实系罕有的珍贵史料,现摘录于下:
“辛丑正月,世祖皇帝殡天。予守制禁中,凡二十七日。先是,正月初二日,上幸悯忠寺,观内?吴良辅祝发。初四日,九卿大臣问安,始知上不豫。初五日,又问安。见宫殿各门所悬门神对联尽去。一中贵向各大臣耳语,甚仓皇。初七晚,释刑狱,诸囚狱一空,止马逢知、张缙彦二人不释。传谕民间毋炒豆,毋燃灯,毋泼水,始知上疾为出痘。……(初七日上卒)(初九日)早,上(指康熙帝玄烨)升殿毕,宣哀诏于天安门外金水桥下。……殿上张素帏,即殡宫所在。两庑俱白布帘,闱肃穆,非外廷可比。宫门外大厂二,东释西道,竖幡竿,昼夜礼经忏。……十四日焚大行所御冠俱器用珍玩于宫门外。时百官哭临未散,遥闻宫中哭声,沸天而出,仰见皇太后黑素袍,御乾清门台基上,南面,扶石栏立,哭极哀。诸宫娥数辈,俱白帕首白衣从哭。百官亦跪哭。所焚诸宝器,火焰俱五色,有声如爆豆。人言每焚一珠,即有一声,盖不知数万声矣。谓之小会纸。自初八至十六日,哭临毕。……又几日,移殡宫于景山寿皇殿。先一日,陈卤簿队、象辇。……百官排班自东华门至景山,鱼贯跪道左。予是时始见卤簿之全。开道二红棍,有黑漆描金如竹筒上广而下锐者凡十余对。又二红棍,如前筒而剖其半又十余对。自后则有若者,若戟者,若戈若矛者,蛇其首者,若锥者,如瓜者,如手执锥者,皆镀金竹竿;有若节者,幢者,幡者,旌者,旗者,麾者,锦绮辉耀,每每色各数十对。每易一杖,即间二红棍。诸仗俱直立持,不横仆。惟扇伞最多,扇有圆者、方者、兜者、如鸟翅者,每式具五色,色各一。伞亦具五顶,每色五顶,俱刺绣五檐,惟黄罗曲柄者止二顶。队中有敬马,辔而不鞍,八十余匹,有鞍马数十匹。刻金鞍辔镫,黄,鞍首龙衔一珠,如拇指大,鞍尾珠三,如食指大,背各负数枕,备焚化,枕顶亦刻金为龙衔珠,如鞍首,共百余。驼数十匹,繁缨垂貂,极华丽,皆负绫绮锦绣,及帐房什器,亦备焚。腰弓插矢者数十人,俱乘马。捧御弓箭者数十人。牵猎犬御马者数十人。御箭皆鸦翎粘金。御撒袋俱黄绮,针缝处密密贯明珠,计一袋珠,可当民间数妇女首饰,真大观也。近灵舆,各执赤金壶、金瓶、金唾壶、金盘、金碗、金盥盆、金交床椅杌等物,皆大行所曾御者,亦备焚。灵舆黄幔软金檐,紫貂大坐褥,其后即梓宫,用朱红锦覆盖,诸王大臣乘马执绋,……梓宫后为贞妃柩,上用紫花缎袱,盖贞妃者从先帝死,故赐号曰贞妃,或曰即端敬皇后之妹也。其后,皇太后黑缎素服,素幔步辇送殡。举哀后,素车五,青幔车六七,不知中官谁人。各官随至景山,梓宫启东墙入。命妇在寿皇殿内,百官在殿门外。擗踊奠楮,焚前所载诸物,谓之大丢纸。礼毕而散。……(哭临时期)东华门晨启,诸命妇入哭,俱细布白袍,白帕首,后垂二白带,长竟身,手执一细竹杖,抵暮方散,车如流水,马如游龙,此俱从龙贵人一二品大臣妻也,可谓盛矣。……凡诸珍玩,焚化不尽者,俱市之民间,以备山陵之费。即盆卉鞍鞯诸物,亦有货者。于是知皇太后之俭德,固逾他代”。张宸:《杂记》,转引自孟森:《世祖出家事考实》。
第三节自责十四大罪四臣辅政。
一、变更祖制指定大臣辅政。
顺治十八年(1661)正月初七,少年天子福临去世,留下遗诏,其中最后一段最为重要:“太祖、太宗创垂基业,所关至重,元良储嗣,不可久虚。朕子玄烨,佟氏妃所生,年八岁,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矢忠荩,保翊幼主,佐理政务”。《清世祖实录》第144卷第5页。
这一段遗言,是整个遗诏中最为重要的根本基调。它之所以重要,首先是它在四位皇子中指定了太子,指定了入关以后第二位清朝皇帝。福临共有八位皇子,长、四、六、八四位皇子早殇。顺治十八年还有四位皇子,皇次子福全系庶妃董鄂氏所生。皇三子玄烨,母系佟佳氏,乃汉军旗人固山额真佟图赖之女,封为妃(很可能也是庶妃)。皇五子常宁,母系庶妃陈氏,皇七子隆禧,系庶妃纽氏所生。福临死时,皇二子福全十岁(皆按虚岁算),皇三子玄烨八岁,皇五子常宁六岁,皇七子隆禧两岁。若论长幼,当立皇二子福全,若论嫡庶,诸皇子之母皆系庶妃,哪一位皇子都没有特别的优势,都是一般高。但这四位庶妃中,也略有区别,论妃之父亲而言,皇三子玄烨之母佟佳氏比其他三妃更高一筹,因为那三位妃之父亲,在《清史稿?后妃传》中均未载写姓名和官职,而佟佳氏之父佟图赖却是“辽左旧人”,早年随父佟养正归顺太祖,佟养正任至三等游击,守镇江阵亡,其世职三等轻车都尉由佟图赖承袭。佟图赖多年从征,开国有功,任至定南将军,汉军正蓝旗都统,晋世爵为三等子,顺治十五年卒,赠少保兼太子太保。但是,佟佳氏有一弱点,即她家是汉军旗人,而皇二子福全之母董鄂氏、皇七子隆禧之母纽氏,显然都是满洲旗人,顺治年间,汉军旗人之地位远远低于满洲旗人。顺治帝曾于顺治九年、十二年的两次会试,将满汉生员分别考试,满洲旗人和蒙古旗人属于满榜,汉军旗人和汉人属于汉榜。当时汉军旗人除范文程、宁完我大学士因有帝特旨加恩,才当上了议政大臣,其他汉军旗人的大学士、尚书、都统,都没有资格担任议政大臣。可见汉军旗人之低于满洲旗人。这样一来,佟佳氏的优势又不复存在了。
因此,一般认为,若立皇子为帝,四位皇子之中,当以庶妃董鄂氏之子皇二子福全希望最大,最有可能继承皇位。但是结果出人意料,佟佳氏之子年方八岁的皇三子玄烨却被指定为皇太子了。
原来,福临曾想立一位堂兄弟继位,这可能是他考虑到四位皇子皆小,难当重任,尤其是下五旗王公势力还很强大,让一个七八岁、五六岁或更小的幼子登基,稳定不了政局。但是此议被皇太后反对,亲王们也不赞成这一意见,皆愿意从皇子中立一为帝。皇太后很赏识皇三子玄烨,福临拿不定主意,遣人询问汤若望。“汤若望完全立于皇太后的一方面,而认被皇太后所选择的一位太子为最合适的继位者”。“这样皇帝最后受到汤若望的劝促,舍去一位年龄较长的皇子,而封一位庶出的还不到七周岁的皇子为帝位之承继者。当时为促成这一个决断所提出的理由,是因为这位年龄较幼的太子,在髫龄时已经出过天花,不会再受到这种病症的伤害的,而那位年龄较长的皇子,尚未曾出过天花”。魏特:《汤若望传》,第325页。
遗诏最后一段之特殊重要,还在于它变更了祖制。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因为在此之前,新君之立,皆系由八旗王公大臣,尤其是八旗亲王、郡王、贝勒商议而定的。清太祖努尔哈赤于天命七年(明天启二年,1622)亲定八和硕贝勒共治国政制,规定新汗由八和硕贝勒商议后“任置”。清太宗皇太极暴卒后,亦由八旗王公大臣议定推立新君。新汗新君并非只能由先汗先帝之皇子中选立,其他非皇子的王贝勒也有资格被推立为嗣君。本书第一章的白黄旗主争位,即已讲明了此事。但是这次的继位人,并不经过八旗王公大臣议立,而是由世祖福临指定,他可以征求王公大臣和汤若望的意见,但最后决定权仍仅仅归于这位快死去的皇帝,这与祖制是截然相反的。
另一方面,以往皆系八旗宗室王贝勒辅佐新君治政,或代摄政务。二十五年前太宗皇太极被诸贝勒“任置”为汗时,尽管他已年过而立之岁,多次统兵出征,文武双全,可是即位之初,仍系与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并坐同尊,共治国政。十七年前太宗去世后,睿王争夺帝位未遂后,诸王议立由郑睿二王辅政,军国大事皆由两位摄政王处理,六龄幼君纯系傀儡,太后亦无实权。现在,福临变更了祖制,既指定皇子继位,又不让诸王辅政,而谕命四位大臣“保翊幼主”,辅治国政,彻底废除了自太祖以来八旗王贝勒议处、辅治国政的祖制。
福临之所以要变更祖制,其原因虽未明说,但综合当时政局,也不难了解,主要是此举有其必要性,也有其可能实现的条件。
八年傀儡幼帝朝不保夕的苦难生涯,兄王冤死,嫂被皇叔多尔衮霸占的仇恨和羞辱,严重伤害了生性倔强的少年天子的自尊心,使他对摄政王恨之入骨,对亲王辅政、摄政制度深恶痛绝,坚决不让此景重现,故果断革除祖制,改由谕定之亲信大臣辅理国政。这是辅政大臣制出现的主观原因。但这一制度之能实现,又取决于两个基本条件。
第一个基本条件,也是最重要的决定性条件,就是君权强大。经过亲政以来十年的惨淡经营,少年天子已经拥有主宰全国军政的大权,真正达到了至尊无上的地步。他亲领正黄、镶黄、正白三旗,在八旗之中占据了绝对优势,其他亲王郡王或只辖一旗,或仅只辖有几个佐领,无法与帝抗衡。他连续籍没或降爵惩处了六位亲王,皇父摄政睿亲王多尔衮卒后籍没焚尸削爵,勒令英亲王阿济格自尽,籍没削爵,豫亲王多铎连坐,卒后其子多尼由亲王降为郡王。因与睿王之案有牵连,巽亲王满达海、端重亲王博洛、敬谨亲王尼堪卒后追罪,巽王、端重王之子俱降两级,降为贝勒,巽王所袭之爵系其父代善之爵,令康郡王杰书袭其父亲王爵,敬谨亲王尼堪已为国阵亡,其爵仍令传袭。他革除了王管部院之制,禁止部院再以书启奏叔王郑亲王济尔哈朗,一律奏呈于帝。他多次拒绝诸王贝勒和满洲大臣之议,悉按己意处理国政,如顺治十年废皇后,十七年坚持继续派遣巡按。他亲自擢用了一批忠于皇上的臣将,加强了两黄旗和正白旗的实力,上三旗人才济济,猛将如云,分任军政要职。垦田顷亩的增加,社会生产逐渐恢复,田赋收入陆续增多,云贵五省的平定,除福建的厦门一带及川东小块地区外,全国的绝大部分州县尽隶清政府版图,这自然是皇上治国有道,因而提高了天子威望。君威无比,帝权强大,是福临能够变更祖制,亲立皇子为太子,取消诸王辅政,指定亲信大臣保翊幼主辅理国政的最基本的条件。
另一方面,王权之削弱,也为辅政大臣制和立皇子之举的顺利实现,提供了有利条件。想当年,礼、睿、郑、豫四位亲王和克勒郡王各为一旗之主,英亲王、馀余郡王及其子端重亲王各辖若干牛录,先后担任大将军,统军出征,议处国政,下五旗王贝勒是何等的威风。然而,曾几何时,睿、英二王籍没,豫亲王多铎之子多尼袭封亲王后,既降为郡王,又由其两代辖有的镶白旗调至正蓝旗,实际上已被剥夺了旗主之权和身份,正蓝旗和镶白旗已成为无旗主之旗。只有礼亲王代善之子康亲王杰书、郑亲王济尔哈朗之孙简亲王德塞、克勤郡王岳托之孙衍禧郡王罗可铎仍分系祖、父所遗之正红、镶蓝、镶红旗旗主。这就从根本上注定了下五旗王贝勒难与皇上敌对。
兼之,顺治帝逝世前夕,宗室诸王大都幼小,没有能力治政统军。以“铁帽王”而言,简亲王德塞只有九岁,庄亲王博古锋十一岁,信郡王多尼虽有二十六岁,然而在世祖去世后第四天即已病故,其子鄂扎袭爵,只有六岁,衍禧郡王罗可铎、康亲王杰书和显亲王富寿稍大一点,分系二十一岁、十九岁、十八岁。顺承郡王勒尔锦的年岁也小,其他军功诸王之子孙,敬谨亲王尼堪之子尼思哈于顺治十七年死时,才十岁,端重亲王博洛之子齐克新,顺治十八年死时只有十二岁。惟有安亲王岳乐已进入中年,三十七岁。
从世祖福临之弟兄和皇子的情况看,肃亲王豪格、承泽亲王硕塞、洛洛、格博会诸皇兄已死,其余叶布舒、高塞、常舒、韬塞等皇兄皇弟,都是先皇之庶妃所生,当时尚无封爵,没有资格肩负治国重任。福临之现存四位皇子,皆是幼童,当然不可能结党谋位。
正是由于以上情形,此时宗室诸王权势处于自太祖以来最为衰弱之阶段。王权之弱,为世祖变更祖制创造了十分有利的条件。
皇权强大,王权削弱,固是世祖变更祖制的最好机会,但仅此也不行,还须物色到合适的大臣。这几位大臣,既必须是皇上的忠臣,又必须有才干,有威望,已经担任要职,为帝宠信。经过亲政前后十来年的考察、栽培和使用,世祖福临找到了这样的人选,即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和鳌拜。
索尼,满洲正黄旗人,大学士希福之亲侄,于太祖时自哈达来归,精通满、蒙、汉文,任职文馆,赐“巴克什”号,授一等侍卫,历事太祖、太宗、世祖三朝,久任吏部启心郎,具体处理部务,军功政绩卓著,世职晋至二等子。索尼智勇双全,在两黄旗大臣中威信甚高,很受摄政王多尔衮赏识,曾几次拉拢,索尼忠贞不贰,誓死效忠先帝太宗和少年天子福临,严词拒绝。睿王恼羞成怒,革索尼职,罚银,遣往盛京守昭陵(太宗之陵)。世祖亲政后,即召索尼还朝复爵,先后擢任内大臣、议政大臣、总管内务府事,晋世爵至一等伯,赐赦免死二次。
苏克萨哈,满洲正白旗人,父苏纳娶太祖第六女,历任护军统领、兵部承政、固山额真,授三等轻车都尉世职,后因故削世职。苏克萨哈乃苏纳额驸之长子,初授委署佐领,松锦战役立功,授三等轻车都尉世职,顺治七年复其父世职,以苏克萨哈并袭为三等男。顺治八年正月世祖福临亲政后,苏克萨哈与睿王府护卫詹岱等首举故主殡殓服色违制及诸叛状,追罪睿王,帝遂擢苏克萨哈为护军统领、议政大臣,晋一等男兼一云骑尉。顺治十二年苏克萨哈率兵大败大西军南康王刘文秀所遣之卢明臣部,晋二等子,任领侍卫内大臣,加太子太保。
遏必隆,满洲镶黄旗人,系开国元勋弘毅公额亦都第十六子,母为和硕公主。遏必隆初袭父一等子,任侍卫,管佐领,寻因故削爵,不久以松锦战役立功,授骑都尉世职,入关后叙功晋二等轻车都尉世职。顺治五年以曾谋立肃亲王豪格,革世职及佐领,籍没家产一半。顺治八年世祖福临亲政后,复其职,并袭兄图尔格之二等公为一等公,擢领侍卫内大臣、议政大臣,加少傅兼太子太傅。
鳌拜,满洲镶黄旗人,开国元勋直义公费英东之亲侄,太宗及顺治时,勇猛冲杀,军功累累,入关前夕已任至护军统领,晋世职三等子。入关后晋一等子,因忠于世祖,被摄政王抑其功,不仅未再晋爵,反降为一等男,几次论死罚赎。世祖亲政后,初晋鳌拜三等侯,再晋二等公,加少傅兼太子太傅,擢任领侍卫内大臣,教习武进士,赐赦免死二次。
这四位大臣,既系开国功臣,历任要职,封授爵位,有的还系皇亲国戚,其中三人拥立世祖有功,且因效忠少君而遭摄政王压抑惩罚,另一人首告睿王“谋逆”立下功劳,因此世祖对他们格外宠信,擢任大官要职,晋授爵职,倚为亲信,故选中他们为辅政大臣,让其保翊幼主,辅理国政。
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少年天子福临病故,当天原任学士麻勒吉、侍卫贾卜嘉遵帝遗命,捧遗诏奏知皇太后,太后命宣示诸王公大臣及侍卫。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四人跪告于诸王贝勒推辞辅政说:“今主上遗诏,命我四人辅佐冲主,从来国家政务,惟宗室协理,索尼等皆异姓臣子,何能综理,今宜与诸王贝勒等共任之。”诸王贝勒说:“大行皇帝深知汝四大臣之心,故委以国家重务,诏旨甚明,谁敢干预,大臣其勿让。”索尼等奏知皇太后,乃誓告于皇天上帝与大行皇帝灵位前,然后受命视事。②《清世祖实录》第1卷第4、5页;第5、6页。
四位辅政大臣之誓词为:“兹者先皇帝不以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等为庸劣,遗诏寄记,保翊冲主。索尼等誓协忠诚,共生死,辅佐政务,不私亲戚,不计怨仇,不听旁人及兄弟子侄教唆之言,不求无义之富贵,不私往来诸王贝勒等府,受其馈遗,不结党羽,不受贿赂。惟以忠心,仰报先皇帝大恩。若复各为身谋,有违斯誓,上天殛罚,夺算凶诛。”②。
至此,世祖福临遗诏指定皇子继承帝位,谕令四位大臣保翊幼主辅治国政,这一变革祖制的重大决策得以实现了,从此以后,新君皆由先皇于皇子中择立。这对稳定新旧天子交接之时的政局,提高君威,压抑王权,加强君主集权制度,产生了强大的影响。
二、严于律己特颁引咎遗诏。
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少年天子福临病逝,降颁遗诏。在清朝十二帝(包括太祖、太宗)中,这道遗诏可算是最为特别的遗诏,甚至可以说是唯一奇特之遗诏,往前延及秦汉唐宋元明诸朝,它也算是罕有之遗诏。
奇特之一是,此遗诏并非沿袭俗例,专为本帝歌颂,套用陈词滥调写成的赞本圣德的本纪和行状,而是一份发自内心深处严格引咎自责的罪己诏,此在历朝两千余年上百名帝君的遗诏中,实为罕见,实非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