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形势下,八月十四日八旗王公列坐崇政殿东西庑,集议立君之事,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豫郡王多铎、英郡王阿济格、肃亲王豪格、郡王阿达礼,贝勒阿巴泰、罗洛浑,贝子尼堪、博洛、硕托,镇国公艾度礼,辅国公满达海、费扬武、屯齐、博和托、吞齐喀、和托等,共商大事。
这时,索尼和鳌拜首先倡言“立皇子”。这是一种破例的非常行动。二十几年来,任何军政大事都是由八旗王贝勒公商议决定的,侍卫、固山额真、巴牙喇纛章京、梅勒额真等官将,虽然也列席会议,可以发言,但必须在王贝勒尤其是八旗旗主讲完之后而且被君汗贝勒允许时才能陈述意见,且必须服从王贝勒的决定,像议立新君这样头等重要大事,过去从未允许也没有一个大臣敢出来讲话,更不用说是倡言了。
多尔衮立即根据惯例,喝令二人停止说话退出去。索尼、鳌拜虽暂时退下,但外有两黄旗巴牙喇兵全副武装包围了宫殿,两黄旗大臣们又站在殿内,手扶剑柄,气势汹汹,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这种情形,白旗三王未曾想到,他们可能后悔没有把两个白旗的巴牙喇兵也调至宫外,让黄旗占了上风。
但白旗三王并非胆怯之人,豫郡王多铎、英郡王阿济格公开发言,力劝多尔衮“即帝位”。多尔衮看到两黄旗大臣如此架势,犹豫不决。多铎等不得了,声称你若不做,“当立我,我名在太祖遗诏”。多尔衮反驳说,肃亲王之名也在遗诏上,不独你也,明确地表明了不同意多铎或豪格继位为君。多铎遂改称:“不立我,论长当立礼亲王。”礼亲王代善以年老推辞,建议立多尔衮或豪格。豪格见英、豫二王公开拥立睿王,礼王模棱两可,郑王沉默不语,心知难有胜算,便宣布我“福小德薄”,难当此任,而以退席相威胁。
这时,两黄旗大臣见形势在逆转,肃王豪格被白旗诸王反对而退席,睿、豫、礼王成了新君的候选人,再不制止这一趋势,先帝江山难保。于是,他们气势汹汹地“佩剑而前曰:吾等属食于帝,衣于帝,养育之恩,与天同大,若不立帝之子,则宁死从帝于地下而已”。
礼亲王代善见此情形,声称年老不预朝政,离席而去,英王随即退出,豫王不发一言,郑王亦不吭声,会议处于紧张的僵局之中。
这时聪睿绝顶的睿亲王多尔衮迅速地思考对策。形势已很明显,自己若要坚持登基,白黄四旗必然火并。胜负很难预料,且即使侥幸战胜对方,四旗将士将大量死于血泊之中,八旗劲旅必然元气大伤,十几年来拼死厮杀争取到的即将进军中原的有利局面便会彻底丧失,代价太大了。但若屈服于黄旗大臣的压力,尊豪格为君,自己多年以来梦寐以求地要夺回被兄长太宗抢走的君汗之位,就毁于一旦,又太可惜了。怎样才能两全其美,既不致引起白黄四旗火并,又不影响掌权的利益?他突然从“必立皇子”四字中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立即宣布:黄旗大臣的建议,是正确的。肃王既然退让,“无继统之意”,那就立先帝之子福临,不过他年龄还小,“八高山军兵,吾与右真王分掌其半,左右辅政”,待幼君年长之后,“当即归政”。众赞同,遂定议。李:《沈馆录》第6卷,《沈阳状启》;《清史稿》第249卷,《索尼传》。右真王即郑亲王济尔哈朗,八高山系八固山,即八旗。
这个结局,表面上看来,是两黄旗获胜,白旗未曾达到目的。因为,从八月十四日黎明索尼回答多尔衮时开始,两黄旗大臣便一直坚持必立先帝之子,便坚决反对立白旗三王,而白旗睿、豫、英三王却力图夺回十七年前被太宗抢走的君位(后来多尔衮曾公开宣称“太宗文皇帝之即位,原系夺立”《清世祖实录》第53卷第22页。),英、豫二王当众跪请多尔衮即帝位,豫王多铎还迫不及待地毛遂自荐,要继位为君,现在,皇子之一当上了新君,白旗三王要向新君俯首称臣,这不是黄旗得胜白旗失利吗?何况虽然睿王当上了辅政王,而一向忠于先帝且表示支持皇子为君的郑王也是辅政王,且名列第一,这也可保幼君无虞吧!
不仅如此,当天八旗王公大臣还共立誓书,宣称务必同心翊戴新君,效忠幼主。礼、郑、睿、肃、英、豫六王及郡王、贝勒、贝子、公阿达礼等,共十九位王公昭告天地,誓称要遵守先帝定制,敬事幼主,不得徇私庇奸,私结党羽,挟仇害人,兄弟谗构,否则,“天地谴之,令短折而死”。八旗大臣阿山等数十人也誓称要竭力事君,不谄事本主,不悖乱结党,否则,“天地谴之,即加显戮”。郑、睿二王特立誓词,宣称如不秉公辅政,“妄自尊大,漠视兄弟,不从众议,每事行私”,则“天地谴之,令短折而死”。《清世祖实录》第1卷第7、8、9页。这也是维护两黄旗大臣争取到的立皇子之胜利的重要保证吧!
但是,设若冷静下来,潜心深思,被人像智多星一样看待的索尼及图尔格等几位黄旗骨干大臣,便会惊呼:上当了,中了睿王之计。回顾金国――大清国三十几年的历史,便可发现,所谓昭告天地的各种誓书,大都是一纸具文,并不能约束违誓者的手脚。十七年前皇太极被代善等“任置”为君时,曾信誓旦旦地宣称要“敬兄长,爱子弟”,不得因为诸贝勒“微有过失”,便将其贬降杀戮夺其旗分牛录,代善等诸贝勒也誓称共同拥戴皇太极“承父汗基业”,不得包藏祸心,欲加谋害。然而,曾几何时,二贝勒阿敏便因对汗不恭欲另主他处之罪名,被天聪汗夺旗幽禁死去,三贝勒莽古尔泰亦因所谓欲图谋逆,而在死后被追罪籍没,其正蓝旗归入汗下,就连让位拥君的大贝勒、和硕兄礼亲王代善及其子镶红旗旗主成亲王岳托,也多次遭受太宗斥责处治,代善只好归隐林下,岳托壮年即卒于军中。十五年前阿济格贝勒不也是因有小过而被太宗革去旗主吗?智谋过人的索尼怎能相信誓书誓词。
再者,二王辅政亦非祖制,太祖去世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皇太极虽被诸贝勒“任置”为君,但仍系基本遵守太祖手定之八和硕贝勒共治国政的制度,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与天聪汗皇太极四人共治国政,连朝贺时也是四人并坐,同受其他贝勒和八旗大臣叩拜,为什么此时就不能仿此办理,多加两三个辅政王?这并不是只求形似,而是有其必要性。白旗三王之厉害,索尼等人岂不知晓,此次之力图夺位称君,更是众所周知。郑王虽然忠于太宗,愿意辅佐皇子,但其生性软弱,善观风色,遇事不敢据理力争,容易屈服于压力而说违心之话,做违心之事,万一睿王抓权专断,包藏祸心,危害幼君,郑王岂能抗衡!此时一共只有四位和硕亲王,既然郑亲王、睿亲王可以辅政,那么礼亲王、肃亲王也可以当辅政王。四王辅政,郑王倾向于帝,礼王虽年老有病懒问国政,但其拥有正红镶红二旗,曾为太子,佐父太祖掌管国政多年,德高望重,立有大功特勋,完全有力量对白旗三王之不轨行为施加约束,至少可以起到牵制的作用,在这样背景下,肃王就能与睿王抗衡,共保新君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索尼等人没有提出这一要求,就稀里糊涂地满足于“必立帝子”而同意了睿王的建议,铸成了大错。
当然,此时年方六岁的幼童福临完全不了解这些复杂关系,其母庄妃也可能因爱子意外地竟当上了皇帝而欢欣鼓舞,没有想到这些事,或者因原本无缘而突然获得这一特大幸福之果,觉得不该提出什么要求,以免被人视为贪得无厌、不识抬举。
总而言之,六龄童福临竟因白黄四旗之争、索尼等大臣的失误和睿王之巧计,而出乎众人意料,突然被议立为新君了。崇德八年八月二十六日,大清国举行新主登基大典,八旗王公大臣和外藩蒙古王公齐集笃恭殿前,乳媪侍奉福临出宫。此时天气寒冷,侍臣奉上貂裘,请帝穿上,福临却拒绝穿裘。随从推来御辇,福临举步上辇,因才六岁,太小,乳媪怕他坐立不稳,欲上辇同坐,护持幼君,不料小小皇帝福临却不许她坐,直言相告:此辇不是你能坐的。然后,乘辇出东掖门,升殿就坐。福临问侍臣:诸位伯伯叔叔兄长朝贺,应否答礼?或只坐受其拜?侍臣回答说,不应答礼。于是福临端坐于上,郑睿二王率诸王公大臣行三跪九叩礼。从此,六龄童福临当上了大清国第二位皇帝,但实权则归辅政二王。
第二节九叔专权少主危急。
一、朝廷自居多尔衮称“皇父”。
也许是索尼等两黄旗主要大臣也有些担心,怕睿王搞鬼,毁誓专权,不利幼主,或者是为了把大事弄得更稳妥一点,故而又采取了两个不寻常的破例的重大行动,即除了八旗王公大臣于八月十四日共同盟誓之外,索尼等又单独集会盟誓。
八月二十二日,即八旗王公大臣盟誓之后的第八天,也就是郡王阿达礼、贝子硕托劝诱睿王应自立为君,被礼、睿二王揭示于众而被处死之后的第六天,两黄旗大臣、侍卫图尔格、拜尹图、谭泰、塔瞻、锡翰、多尔济、伊尔登、额尔克戴青、巩阿岱、车尔格、图赖、鳌拜、希福、范文程、刚林、索尼、哈世屯、巴哈、陈泰、穆成格、伊尔德、谭布、遏必隆等两百零七人,焚香对天地盟誓,其词为:图赖等“谨誓告于天地:我等若以主上冲幼,不靖共竭力如效力先帝时,谄事诸王,与诸王、贝勒、贝子、公等结党谋逆,潜受赂遗,及与人朋比,仇陷无辜,娼嫉谗,蔽抑人善,徇隐人恶者,天地谴之,即加显戮”。《清世祖实录》第1卷第12、13、14页。图赖、索尼、巩阿岱、锡翰、谭泰、鳌拜六人又共立盟誓于三官庙,“愿生死一处”,“誓辅幼主,六人如一体”。《清世祖实录》第37卷第8页;《清史稿》第249卷,《索尼传》。索尼、图赖等人力图使两黄旗大臣侍卫团结在一起,辅保幼主,这样,睿王便不敢有不轨行为。这一愿望,不能不说是良好的,两黄旗大臣侍卫真的能紧密团结,威力确系强大惊人,其他旗王公大臣和白旗三王便不敢肆意妄为,幼主可以牢保无虞,再过几年,长大成人,便可名正言顺地免去辅政,新主就可亲政治国了。
然而,人心难一,尤其是在统治集团内部斗争上,忠贞不贰,不屈于威武,不淫于富贵者太少,更多的人是只求保全身家性命官职庄园,少数人还因贪图富贵荣华而背叛故君,改事新主,哪能永远团结在一起去反对权大之人!顺治初年的政局,正是这样变化的。
图赖、索尼等人低估了睿亲王多尔衮的才干、抱负和野心。此人之聪睿机智果断,远逾其他任何一位王公。他十七岁时即以初次从征便身手不凡立下功勋,而被兄汗皇太极赐予“墨尔根岱青”之尊号。十七年来,他凭着非凡智谋和英勇,战胜各种困难,历经风险,屡建功勋,从一个普通的贝勒高升为一帝之下万人之上的和硕睿亲王,并于此时为多数王公大臣公认为是最好的皇位继承人,他能坐视此难遇良机一去不复返吗?他能因曾立誓而放弃多年以来的愿望甘心久居人下吗?当然不会。他是为了避免出现白黄四旗火并损害清国元气和两败俱伤的悲惨结局,而果断明智地采取了暂时后退或明退暗进以退为进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策略。而这位号称至尊无上的新君福临,不过是一个衣食于乳媪的小小儿童,生活都不能自理,哪懂得什么治国平天下或争权夺利之事!多尔衮完全可以将幼君玩弄于股掌之上,借幼君这个招牌,来做成他想做的事。而这位胆小易变的郑亲王虽名列多尔衮之前,怎经得住他的步步进逼和无敌之计,要不了多久,郑亲王就会甘拜下风,听任他的摆布。两黄旗二百多员大臣、侍卫气势汹汹的盟誓,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三两月内,一两年间,就会分崩离析,一个一个地拜倒在多尔衮的脚下,任凭他驱使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