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这儿四个月以来,没有一天不与各位大臣尽心竭力,以图国治民安,但寇贼倡乱以后,民心惊惶。六月间曾流言四起,经过颁示晓谕,民心安宁下来。过去传说有八月屠城之举,如今八月已过,毫无惊扰,可见流言不足信。如今又听到谣传,说九月内圣驾到京,满洲军队都要来,然后放抢三天,杀光老年和壮年,只留小孩等等。人民乃是国家的根本,你们这些兵民老幼既已归顺,还会找什么罪名来杀害你们呢?你们慢慢想想,如今皇上携带将士家属,几十万人一起来是为了什么?不正是为了安定燕京的军民们么!昨天我在东来各宫中选出十几人做督,抚、司、道等官是为了什么?不正是为了统一天下么?这次已把盛京的帑银取来一百多万,后来又不断运银是为了什么?不正是为了你们京城内外兵民的需要么!而且我不忍心让山西,陕西的百姓受贼残害,已经发兵围剿,还嫌不能很快平定,救民于水火之中,又岂有不爱京城军民、反倒要杀戮的道理!这些都是大家所看到的事,还用再说么?那些无故散布流言的人,不是京畿附近的土贼故意扰乱民心,使他们逃跑,以便趁机掠抢,就是流寇的奸细暗地煽动,祸害地方。应颁示通行晓谕,以安众心。仍谕各部严缉奸细及煽惑百姓者。若有散布流言的人,知道的立即报告,以便从重治罪,如果看见听说后不报告的,与散布流言者同样治罪。”《清世祖实录》卷8,顺治元午九月丁亥。
对那些流言蜚语,多尔衮也十分恼火。他自从进入北京之后,就竭力安定民心,自然不可能搞什么屠戮百姓的勾当。但谣言一起,民心浮动,许多人纷纷躲避潜逃,这样下去,京城又怎么像个京城?顺治帝到了,满朝文武到了,看到这种情况,岂不讥讽多尔衮无能?反对者本来就蠢蠢欲动,这时不正好跳出来反扑?多尔衮这一长篇大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戒之以法,反映了他在这日夜操劳、百废待举的时节内心的无比焦虑。
东来的人马继续前进。他们经过塔山,宁远,曲树河堡、沙河驿、前屯卫、老军屯,九月初九日抵山海关,接受山海关总兵高第等的朝见。入关后,再经深河驿、兔儿山河、永平府、王家店、丰润县、梁家店,将近蓟州。多尔衮派学士詹霸、吴达礼、护军参领劳翰及侍卫噶布喇、扈习塔等前去迎驾,奉献马匹果品。福临等从蓟州经三河到通县,多尔衮率诸王、贝勒、贝子、公及文武群臣赴通州迎驾,摆起仪仗,奏响礼乐,对天行礼。多尔衮则率群臣先到皇太后面前三跪九叩,然后见福临,再三跪九叩,多尔衮等再行抱见礼。见面仪式举行完毕,略一修整,大队就启程入京。九月十九日下午,福临车驾从正阳门入宫,不久,就举行了即位登基的大礼。至此,北京真正换了新主人。
二、开国大典。
清朝的开国大典可以说是两次。一次是入关前清太宗皇太极崇德元年(1636),彼时皇太极刚刚安定了内部,基本上统一了东北,改国号为清,正式称皇帝。但那毕竟是明朝统治下割据一隅的地方权利,或可称作清国的开国大典吧。
这一次则不同了。尽管天下还没完全统一,在全国范围内,称孤道寡者不下四人,但从这以后,清就成为王朝史上的又一个新王朝,六岁的福临由一个地方权利之主一跃而成为全中国的统治者,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次开国大典也十分重要。
当福临还在宁远之时,北京就已开始准备一应礼仪。福临到京后数日,多尔衮就按预定方案率诸王及满汉大臣上表,以为“今四海归心,万方仰化”;希望福临立即登基称帝。然后再由多尔衮等人以福临的名义发下旨意,“特允所请,定于十月初一日即位”。同一日,大学士冯铨也上书吹捧,“恭维皇帝陛下祥钟虹电,德合乾坤,唯一人为众君师,?元后作民父母,欢腾海宇,燕及苍穹,伏愿俯答人心,仰承天意,敬登大宝”云云。
多尔衮则令礼部将一应仪礼缮本具奏。还在八月二十八日,部尚书郎球就曾因为“圣驾将临,典礼举行有日”,请定乐章。多尔衮曾批示,“乐章载在会典,应否相沿,还著察明,不得草率溷乱,有亵大典”顺治元年八月二十八日,礼部尚书郎球等谨启为请定乐章事。原件藏第一历史档案馆。。至此时,冯铨、谢升、洪承畴等又奏言:
“郊庙及社稷仪式中所用乐章,历代都取了不同的好名称,以显示一朝之制。除了汉、魏曲名各不相同,无法列举以外,梁用雅字,北齐和隋用夏字,唐用和,宋用安,金用宁,元的宗庙乐用宁,郊社乐用成,明朝用和字。我朝削平寇乱,据有天下,拟改用平字。……”
随后,分别为郊祀九奏、宗庙六奏、社稷七奏定名。奏上后为多尔衮等接受。《清世祖实录》卷8,顺治元年九月庚戌。
三天后,命将太祖努尔哈赤及其皇后的神主灵位奉安于太庙,派固山额真宗室拜尹图代祭。由礼部尚书觉罗郎球、甲喇章京胡世布、吏部尚书宗室巩阿岱分别捧太祖、太祖后和皇太极的神主,礼部侍郎蓝拜、理事官哈尔松噶捧二功臣牌位,于太庙举行仪式,宣读祝文。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生前未能以主人的身份进据北京,死后灵牌却被安奉到天子祖先才能放入的太庙之中,如其死后有灵,也定为子孙而自豪,而清朝统治者此举,也正是表明他们完成了祖先的遗愿,成为中国的新主。
同一日,鸿胪寺交上了恭进历法的仪注,请求批准。还在七月,礼部左侍郎李明睿就建议“查得明朝旧制,历名大统,今宜另更新名”。多尔衮批示:“治历明时帝王首重,今用新法正历,以敬迓天体,诚为大典,宜取名时宪,用称朝廷宪天义民至意。颁行天下,以明年为顺治二年……”,顺治元年七月初二日,礼部左侍郎李明睿等谨启为请定历名以重万年大典事。原件藏第一历史档案馆。并用新法注历。至此写装完成,准备于十月初二日上呈御览,作为登极大典中的一项活动。至此,大典的准备工作已大致完成。
十月初一日,庆祝大典正式开始了。福临亲诣南郊,告祭天地,即皇帝位。这天清晨,太阳刚刚升上地平线,内院官员就奏请福临前往天坛。福临出宫后即坐上车辇,后面跟着亲王及文武百官,卤簿作为前导,直到圜丘。待各就其位后,随着乐声奏起,福临往神位上香、行礼、献玉帛、献爵,再到祝读所宣读祝文。祝文曰:
“大清国皇帝臣福临敢昭告于皇天后土,帝鉴无私,眷隆有德。我皇祖宠膺天命,肇造东土,建立丕基。及皇考开国承家,恢弘大业,臣以眇躬,缵兹鸿绪,值明祚将终,奸雄蜂起,以致生灵涂炭,?望来苏。臣钦承祖宗功德,倚任贤亲,爰整六师,救民水火,扫除暴虐,抚辑黎元,内外同心,大勋克集,因兹定鼎燕京,以绥中国。臣工众庶,佥云神助不可违,舆情不可负,宜登大位,表正万邦。臣祗荷天眷,以顺民情,于本年十月初一日,告天即位,仍用大清国号,顺治纪元,率由初制。伏惟天地佑助,早靖祸乱,载戢干戈,九州悉平,登进仁寿,俾我大清皇图永固,为此祈祷,伏惟歆飨。
祝文读毕,皇帝臣子俱再行礼,经过亚献礼、终献礼,撤馔、祝帛、焚祝帛等程序,福临黄袍加身,南面独坐,文武百官列于两厢,由刚林捧宝上奏,说:“皇帝已登大宝,文武群臣不胜欢快。"大臣们三跪九叩之后,即位告天之礼就算结束了。到此时,福临可算正式代天受命,成为新朝天子。《清世祖实录》卷9,顺治元年十月乙卯。
可以想象,在这一系列庄严肃穆的仪式当中,福临只是始终为人引导着的小傀儡,对于所发生这一切的重要意义并没有什么体会,而心情最不平静的,当属睿亲王多尔衮。他利用汉人官绅的倒戈打进了关内,击败了农民军,通过一系列调整、整顿、拉拢、引诱的措施,初步稳定了京畿附近的局势,初步建立起大清的统治秩序,然后又力排异议,不顾困难重重,把福临迎接到京,今天又终于告天称帝,他的心情怎能不激动万分?他站在百官的前列,随着赞礼官员的唱礼而仰俯,他越来越体会到兴邦建国的重大意义,越来越感到自己肩上责任的分量。这时候,仿佛成为一国之主的并非他六岁的侄儿,而是他自己。责任感和自豪感在这位青年摄政王心里交织在一起。
因此,作为开国大典内容中必不可少的一项,就是肯定多尔衮自己的功绩。十月丁巳,“以摄政王多尔衮功最高”,命令礼部尚书郎球、侍郎蓝拜、启心郎渥赫给他树碑立传,把他的开国功勋刻于碑上,以传后世。十月甲子,在颁布即位诏的同时,以多尔衮功多,先封他为叔父摄政王,颁赐册宝,并赐给他帽顶上嵌了十三颗东珠的黑狐帽一顶、黑狐皮大衣一件、金一万两、银十万两、缎一万匹、鞍马十匹、马九十匹、骆驼十头,明确了他和一般王公贵族不同的特殊地位。给多尔衮的册文是这样的:
太祖武皇帝肇基鸿业,垂裕后昆。太宗文皇帝嗣位,西并蒙古,东臣朝鲜,拓土开疆,显庸创制。皇考命叔父摄政王征讨元裔察哈尔国,俘其后妃世子,迁其邦族,获制诰玉宝。又随皇考征朝鲜,率领水师破江华岛,尽掳其国王眷属,遂平朝鲜。各处征伐,皆叔父倡谋出奇,攻城必克,野战必胜。
叔父幼而正直,义无隐情,体国忠贞,助成大业,皇考特加爱重,赐以宝册,先封和硕睿王。又辅朕登极,佐理朕躬,历恩功德,高于周公。昔周公奉武王遗命,辅立成王,代理国政,尽其忠孝,亦皆武王已成之业。我皇考上宾之时,宗室诸王,人人觊觎,有援立叔父之谋,叔父坚誓不允。念先皇殊常隆遇,一心殚忠,精诚为国,又念祖宗创业艰难,克彰大义,将宗室不轨者尽行处分,以朕系文皇帝子,不为幼冲,翊戴拥立,国赖以安。
及乎明国失纪,流贼窃位,播恶中原,叔父又率领大军,入山海关,破贼兵二十万,遂取燕京,抚定仲夏,迎朕来京,膺受大宝,此皆周公所未有、而叔父过之。硕德丰功,实宜昭揭于天下,用加崇号,封为叔父摄政王,锡之册宝,式昭宠异。重念我叔父靖乱定策,辅翊眇躬,推诚尽忠,克全慈孝,中原赖以廓清,万方从而底定,有此殊勋,尤宜褒显,特令建碑纪绩,用垂功名于万世。”《清世祖实录》卷9,顺治元年十月甲子。
这篇册文充分肯定了多尔衮前半生的鞍马劳绩,既是多尔衮自己通过这一手法稳定自己地位的表现,又是大多数满汉贵族对其功绩以及代天摄政地位加以承认的象征。从实质上说,福临的开国大典本身就显示着他的成就,它越隆重,多尔衮就越显赫。
十月丁卯,福临又驾临皇极门,加封济尔哈朗为信义辅政叔王,赐册宝,黄金千两,白金万两,彩缎千匹;复豪格亲王爵,赐册宝、鞍马两匹、空马八匹;晋封阿济格和多铎为亲王,赐册宝、鞍马各两匹、空马各八匹。此外还分赐罗洛浑、硕塞册印,马匹,各封郡王。对吴三桂除赐册印外,还特加白金万两。另外三顺王、续顺公、朝鲜世子及大小官员都有封赏。从册文来看,各王的受尊宠程度均远逊于多尔衮,从赏赐数目上看也很明显,多尔衮想方设法拉开自己和诸王贵族的距离,实际上是为今后处理国政打好基础、创造条件。
开国大典的中心是福临赴天坛祭天地登基的仪式,最后以大封功臣而告结束,但开国大典的实际意义却重点体现在即位诏书上,它表明了新统治者的方针大政,最为各阶层人士所注意。我们可以看出,“缅维峻命不易,创业尤艰,况当改革之初,更属变通之会,是用准今酌古,揆天时人事之宜”,是新的施政原则。在这长达三千五百字、包括内容五十五条的登基诏书中,绝大多数文字都带有点“新政”的味道,或在政治上拉拢汉人官绅,优宠前朝宗室勋臣,招揽“山林隐逸之士”,或从经济上尽免加派,禁止侵渔,蠲除额外需索和因灾因难无法上缴的正赋,严禁土豪劣绅欺诈小民,以安定民心,或在法律上进行大赦,显示新朝的慈爱之心,即有遵循旧制者,也大都是为安抚百姓,使他们不必为“新桃换旧符”而惊慌失措。诏书的结尾不外如此:
“于戏!上天作为皇帝的老师,只能去教导那些有德者,百姓歌颂父母,是希望他们永远高兴欢欣。既然已经颁布了谕旨,布下恩德,极大地给予好处,将使投诚者遵命。艰难险阻,不可阻挡,万方百姓,都与朕同心同德。”从内容上看,这篇诏书显然是多尔衮广泛征求汉官的意见而后写成的,它在许多方面显示出多尔衮的统治思想和策略,后面还要论及,此处暂不赘述。
开国大典虽然热闹非凡、意义重大,但多尔衮却没有沉迷其中。他并没有忘记天下还未统一,他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目前最最紧要的事情。
三、双管齐下。
(一)心腹大患农民军。
这件最最要紧的事就是和自己的敌人争夺天下。
对于李自成的大顺农民军,多尔衮是比较熟悉的,他率军入关之初,即以农民军为主要打击对象,将其视为争夺天下的主要对手。山海关战后,李自成虽然战败,但作战之英勇、力量之强大,仍给多尔衮留下很深印象,并未敢以此轻视之。也正因为这一战,多尔衮就决定了以武力消灭这支异己势力的战略,这样做就能争取汉人官绅的支持,一举打败农民军。于是,多尔衮在进北京之时,只带少数人马入城,大军则由阿济格、多铎、吴三桂等率领,继续向西追击。
四月三十日李自成农民军撤出北京,开始时“负重不能驰”,行进比较缓慢,加之沿途官绅纷纷倒戈相向,对农民军进行骚扰,使农民军撤退并不顺利。但清军追兵已近,情况危急,不得已“尽弃辎重、妇女,自卢沟桥至固安,盔甲衣服盈路”。彭孙贻:《流寇志》卷12,第193页。
这样,五月初一日才能加速前进。这一日上午八、九点钟,李自成军才到距京一百二十里左右的涿州,但涿州已被明朝旧官冯铨、宋权等纠集士绅夺下,此时拒守城上。一时间,“城头炮石齐加,矢飞如雨”,一攻一守达六、七小时。据说“共见闯贼右臂中箭,滚壕跳墙而逃,余贼中炮中箭者,尸横四野”。农民军攻城不利,只得继续南撤,而当天傍晚,清军就已追到了附近的拒马桥。《明清史料》丙编第6本,第406页,“顺天巡抚宋权揭帖”。
据曾掘李自成祖坟、后被农民军抓获的前米脂县令边大绶记载,农民军初一日行军二百余里至肃宁,而当日晚尚有农民军在涿州,他还记载农民军初二日行军八十里至安平,初三日行军七十里至无极,而初三日又有农民军在无极正北七十里的定州与吴三桂追兵交战,谷大成战死,左光先负伤,可见农民军西撤时并非一路。初四日,李自成至真定,次日引兵回击吴三桂,从上午到傍晚,两军几次交手,杀得天昏地暗,但只各有胜负。后东风大作,黄沙蔽天,农民军拼死一战后,迅即撤退,经获鹿至固关,然后进入山西,留李过率精兵守关,不许清兵进入山西境内。边大绶:《虎口余生记》,彭孙贻:《流寇志》卷12.但河北境内仍有农民军部队,所以初八日李自成已过平定州之后,清军阿济格部还在真定以北一百五十里的庆都打败农民军,获得大量辎重。《清世祖实录》卷6,顺治元年五月乙未。直到二十二日,谭泰还与准塔、德尔得赫、哈宁噶一起在真定与农民军打了一仗,颇有斩获。《清世祖实录》卷6,顺治元年五月乙酉,蒋良骐:《东华录》卷4.由此看来,农民军撤退一直比较慌乱,没有太多的统一部署,因此被数量并不占优势、而且鞍马劳乏的清军连败数阵,只是进入山西之后,李自成才镇定下来,陆续作出了防守和反击的战略部署。
大顺军主力退入山陕,五月初十日李自成已至太原、河北、山东、河南诸省,除已降顺清军者外,其他地方的旧明官绅纷纷起来造反。如明宣府巡抚李鉴纠集数千人,杀大顺军权将军黄应选、防御使李允桂等十五人,向多尔衮上书称臣。大同降将姜亦杀大顺军将领张天琳等,据宁武、代州等城以降清。山东德州的卢世与谢陛杀害农民军防御使阎杰等,奉明宗室朱帅为济王,并派手下张占韬率兵万余人,攻下武定州、滨州、德平县、阳信县,海丰县、化县、蒲台县、利津县,分别擒杀各州县大顺权利的官员。而临清之凌驷、济宁之潘士良等等都纷纷招兵买马,戕害本地大顺官员。加上南明权利派兵进袭鲁南,各地地方武装纷纷见风转舵,结寨自保,山陕以东以南的广大地区,都脱离了农民军的统治。于是,原大顺权利统治区内就形成了这样的局面:山陕仍在农民军手中,黄河以北的冀鲁地区属清廷,黄河以南如豫鲁皖鄂的部分地区或在当地士绅的统辖之下、或归于南明。正象朝鲜人当时所了解的那样:“流贼留屯山西太原府,河南、河北亦皆阻绝,命令之不通于天下已累岁云”。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第37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