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兴灭继绝”出兵安南。
一、安南内乱王孙失国潜匿民村。
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六月十七日,广西巡抚孙永清呈报安南大乱的奏折,送到了皇上面前。孙永清奏:据太平府知府陆有仁等禀报,安南国被阮姓攻破黎城,嗣孙黎维祁出奔。安南官员阮辉宿、黎炯保护王母、王子等避兵于博山社,被阮兵追杀,逃至河边求救入隘。经巡隘官员向其盘问,遥望隔河有一百余人,似系前来追赶,因见我方有兵,不敢过河,随即退去。守隘官弁将阮辉宿等男妇老幼六十二人收受入隘,拨与房屋,令其居住。孙永清“现以巡阅关隘”,前往龙州,查询实在情形,另行具奏。《清高宗实录》卷1307,页4、5.
孙永清所奏,系指安南阮、郑二姓争权,国主黎维祁避乱潜逃。明初以来,黎维祁的祖先世为安南国王,定期入贡明帝。嘉靖中,权臣莫登庸逐主自立,旧王黎平走保清华。以后,其孙黎维潭依靠旧臣郑、阮二家,破莫复国,封郑、阮二姓之长为左、右辅政,后右辅政郑检乘机排挤阮璜出顺化,号广南王,而自兼左辅政,掌握国家大权,国王仪有虚名。这样一来,阮、郑二姓世为冤仇,争斗不已。顺治十六年,清军至云南,安南国王遣玉川伯邓福绥、朝阳伯阮光华赍启,赴信郡王前抒诚纳款。顺治十七年国王黎维祺奉表贡方物,清帝嘉其恭顺,赐文绮白金,并于十八年赐敕嘉奖其为识时俊杰,“特先遣使来归”。康熙五年安南国王黎维禧缴送故明永历帝赐予的敕、印,康熙帝遣使册封维禧为安南国王,赐镀金驼钮银印。此后,安南三年一贡,通商互市,关系十分密切。
乾隆中,辅政郑检杀害安南国世子,据金印,谋篡位为王,嫉妒广南王强盛,诱其臣阮岳、阮惠合攻广南王,灭于富春,阮惠自为泰德王,郑检自为郑靖王。乾隆五十一年,郑检去世,阮惠乘机发兵,攻破国都东京黎城,击杀郑检之子郑宗,阮氏执掌军政大权。五十二年老国王去世,嗣孙维祁继位。阮惠尽取象载其珍宝归,郑检之臣贡整欲图扶黎拒阮,以王的名义率兵夺回象五十只。阮惠遣大将阮任领兵数万攻克黎城,贡整战死,维祁出亡,匿于民村。阮任据东京,“四守险要,亦有自王志”。五十三年夏,阮惠复发兵,诛阮任于东京,请维祁复位,维祁知其心叵测,不敢出。阮惠以民心不附,尽毁王宫,挟子女玉帛回富春,留兵三千守东京。
高平府督阮辉宿护维祁之母、妻宗族二百余口,由高平登舟,远遁至博念溪河,乃广西太平府龙州之边。阮辉宿冒死涉水登北岸,其不及渡河之人,尽被阮氏追兵杀害。
二、“字小存亡”派军远征。
乾隆五十三年六月十七日,乾隆帝对广西巡抚孙永清所奏安南内乱之事,下达谕旨,讲了五个问题。其一,此事应予询明妥办。上年两广总督孙士毅曾奏,安南国“土豪乱,国印遗失”,业谕查明后补给,今其国嗣孙之母、妻眷属,又被兵追杀,“求救内投”,应该查明办理。其二,委派大臣。孙永清从未经历征战之事,难胜此任。两广总督孙士毅曾随赴军营,此次驻扎潮州,料理发兵赴闽攻打台湾林爽文之事,调度妥协,令其即赴广西龙州,办理安南国求救内投之事。其三,查明原委,酌情处理。安南若原为阮姓所有,被黎姓占夺,则现今阮姓是恢复旧业,也可从而安抚。如其国本非阮姓所有,黎氏传国日久,“且臣服天朝,最为恭顺”,今被强臣篡夺,其旧臣带嗣孙眷属前来求救,“若竟置之不理,殊非字小存亡之道”。设若阮姓只攻占黎城等一二处,其余皆为黎姓所有,尚可恢复,如阮姓占据全部安南,或将黎姓子孙尽行杀害,则又当另为设法访查。著军机大臣与孙士毅查清上述诸事,提出对策。其四,安插逃人。安南来投的男妇老幼人等,“系避难来投”,且有国王嗣孙之母、妻,“俱应妥为安插,并优给廪膳,勿使失所”。其五,寻找王孙、遗臣。国王嗣孙黎维祁现在何处?其臣僚仍忠于故主者有谁?如有欲思灭阮存黎之遗臣,“可以资其力量,相机设法办理者”,需查明上报。②③《清高宗实录》卷1307,页6、7,10、11,34、35.
过了两天,六月十九日,乾隆帝又谕军机大臣,除重申查明安南现在情形外,着重指出,如阮姓占据全安南尽杀黎氏子孙,则王孙黎维祁将无国可归。“安南臣服本朝,最为恭顺,兹被强臣篡夺,款关吁投,若其置之不理,殊非字小存亡之道,自当厚集兵力,声罪致讨矣,届期朕自有定夺”。著传谕孙士毅详细确询,筹划对策,据实具奏。②。
又过了七天,六月二十六日,孙士毅的奏折到京,言及阮辉宿说:阮氏只占据了东京黎城和牧马、谅山等处,黎城西方、北方州县,“俱不肯降贼”,“阮岳一味犷悍,并无法令,嗣孙若能乘隙而动”,阮岳“即可一举成擒”。乾隆帝就此谕军机大臣:阮辉宿之奏,情词激昂,能知大义,可见该国境土既未尽归阮岳,“人心又戴旧足恃,尚可徐图恢复,办理尚易”。著传谕孙士毅,即令阮辉宿等回国告诉黎维祁:安南臣服天朝,最为恭顺,今其被阮攻逐,“究系不能振作所致”。现安南国土,未被阮氏占者尚多,臣民亦拥戴黎氏,黎维祁当趁此招集义兵,力图恢复。“目下天朝已派调大兵”,在广西预备,若阮岳仍前“负固不服”,甚至杀害嗣孙,各镇官将亦甘心从逆,则“天朝即当派员统率大兵,四路会剿,将阮岳及党羽人等全数擒诛,明正其罪”。同时,他又传谕提督三德统兵驻扎边关,令总督孙士毅调兵数千,“以壮声势”。③。
阮岳、阮惠弟兄遣官叩关进贡,两广总督孙士毅闻报,亲至镇南关,对其使“大声呵斥。并谕以天朝已调大兵,分路进讨,令该夷官归谕阮岳迅速悔罪自新,迎还故主”。乾隆帝知悉此事,于七月二十四日下谕嘉奖孙士毅说:“阮岳逐主乱常,差人进贡,断无即准其纳款之理”。孙士毅所办甚妥,著赏上用蟒袍料一件,以示优奖。《清高宗实录》卷1309,页38.
从六月十七日得悉安南大乱,直到八月二十六日,这七十天里,乾隆帝虽多次下谕强调要“兴灭继绝”,“字小存亡”,帮助安南王孙逐阮复国,但仅只是谕令王孙黎维祁及安南臣民起兵逐阮,清政府以总督名义发布斥阮檄文,扬言要派大军出征,可是并未决定要出关作战,数千官兵均在边界屯驻。到了八月二十七日,乾隆帝对安南的方针,有了重大的变化。
根据孙士毅的陆续奏报,乾隆帝于八月二十七日下谕说:黎维祁亲赴山南,招集义兵,竟为阮军所逼,仅带跟随数人,入山藏匿,“看来竟是一无能为之人,难望其振作恢复”。阮岳、阮惠弟兄,见到孙士毅檄文,“畏惧遁逃”。阮惠的心腹潘启德,一接檄文,“即知去逆效顺”,遵孙之令,纠约七州人马及厂民,速即前进,“自无难直达黎城”。阮岳等系见檄文宣布天朝“调备大兵”,“声罪致讨”,而震惊远遁,若知清兵仅系“虚张声势,必益无畏惧”,将会故智复萌,“竟图篡夺”。因此,孙士毅奏请“先期调兵预备之处,自当如此办理”。但如用兵进讨,孙士毅系两广总督,关系甚重,“断不可亲领前往”。看来“阮岳等亦无须多兵剿办”,著令广西提督许世亨及总兵一二员,带兵数千名前进,孙士毅再预备数千,在关隘驻扎,“声言续发”,谅阮岳、阮惠不敢负隅顽抗。《清高宗实录》卷1311,页27、28、29.
乾隆帝这次决定要正式出兵了,因为黎维祁无能,而阮岳、阮惠一闻檄文即逃,可见出兵易于成功。就这样,他下了出兵之谕。
孙士毅继续奏报黎王旧臣起兵和阮惠属下官将反正投诚的消息,以及处理办法。牧马土司闭阮律擒献伪官阮远犹。数万厂民接到孙士毅札谕及闻皇上恩准发给口粮,“俱踊跃欢欣,情愿前驱杀贼”,孙士毅委派曾在厂上工作年久“为群情所服”之幕友林际清统领攻敌。潘启德统率七州人马,不断向前进军。阮氏兄弟遣攻谅山之将陈名炳,看到沿途檄文,“心生悔惧,情愿归顺嗣孙”,恢复故主之国。乾隆帝十分高兴,先后下达三谕,嘉奖有功人员,赏给林际清知县职衔,论述用兵方法。他着重指出,潘启德等官将和厂民,“皆因闻天朝声罪致讨,是以群起响应。”伪官朱廷理供称阮惠离开黎城后,仍“意存观望”,留兵七八千分守黎城及各处要隘,一待清兵进攻,即退守富春。因此,内地官兵若不及时前进,则阮惠将“妄思窥伺”,安南各镇官将将畏阮氏报复而观望,厂民、潘启德等亦会犹豫动摇。著孙士毅派许世亨等领兵三千出关前进,孙仍留驻,或于关外作进剿之势。《清高宗实录》卷1312,页25、26、35,卷1313,页19.
两广总督孙士毅虽连续申请统兵出征为帝所止,但并未就此罢休。很可能是因为看到进展顺利,安南旧王即将复国,欲图建树奇功殊勋,所以孙又一次奏请出关杀敌。孙士毅想出了一条新的理由,奏称:各关隘官兵,与其驻扎本境,暗为黎氏靡费钱粮,并需内地兵丁护送国王嗣孙黎维祁的家属出境,“不如建竖旗鼓,出关进讨,捣穴擒渠。”②《清高宗实录》卷1314,页5、6,6.乾隆帝终于为其言所动,于十月初三日下谕说:安南各厂起兵,随嗣孙之三弟黎维祗来到谅山,会同潘启德进剿,保胜、都龙二处土目集兵聚粮,协同杀敌。黎维祁已出山,但其潜匿一年,毫无展布,现虽纠集义民,欲图恢复,“其成败尚未可知”。孙士毅所言建旗出关,“所见甚正”。孙士毅既胸有成竹,力肩巨任,自请出关进剿,“则此事竟交予该督一手承办,庶呼应更灵,蒇功自速”。②不久,他批准孙之建议令其统兵一万出关,作为正兵;又命云贵总督富纲派兵八千,交云南提督乌大经统领,作为偏师,由云南蒙自出发,进攻安南之宣光、兴化等处。
清军向安南泰德王阮惠进攻的“兴灭继绝”之战,就这样开始了。
三、轻取黎城封国王孙士毅荣封一等谋勇公。
两广总督孙士毅奏准征讨安南阮惠弟兄后,立即调兵遣将,筹办粮饷。原调广西兵四千,现添一千,并调广东兵五千。乾隆五十三年十月二十八日,孙士毅与广西提督许世亨统兵一万出镇南关,以八千直捣安南东京黎城,以二千驻谅山为声援。云南提督乌大经领滇兵八千,取道开化厅之马白关,逾咒河,入交趾界一千余里至宣化镇,为广兵声援。
乾隆帝以“兵行饷运”,安南节年荒歉,难以采买,谕令设台安站,从内地转运粮食。云南、广西两路共设台站七十余所,保证了军粮的供应。乾隆帝以富良江地居险要,阮惠必严加防守,“令官兵难以径渡”,而该江江面辽阔,敌军不能处处设防,因此谕令孙士毅一面督兵佯攻,一面遣许世亨领兵从上游或下游,乘其不备,“设法迅渡”,使敌军为官员从天而降所惊,其沿江敌军营屯“自必纷纷溃散,此史册所载偷渡之计,行之有效者”。《清高宗实录》卷1314,页40、41,卷1317,页26.
孙士毅、许世亨出关后,迅速抵达谅山,继续往前,总兵尚维屏、副将庆成领广西兵,总兵张朝龙、李化龙率广东兵,各士兵义勇随行,号称数十万,浩浩荡荡,杀向黎城,各隘阮惠所派守兵纷纷后撤,惟扼三江之险以拒。第一条江为寿昌江。十一月十三日,尚维屏、庆成领兵一千余名,五更时刻抵寿昌江,阮兵退保南岸。清兵进攻,因浮桥断,乘筏前行,时值大雾,阮兵自相格杀,清兵遂尽渡河,杀敌甚多。十五日抵达阮军依恃之第二条江市球江。江面宽阔,南岸依山,高于北岸,阮军据险列炮,守备坚固,清兵无法结筏横渡。诸将商议,以江势缭曲,敌军看不到远处,因此,阳运竹木制造浮桥,排列大炮多门,隔江轰打,佯装必渡此江,而潜派兵二千,由总兵张朝龙统领,于上游二十里水流缓慢处,用竹筏及农家小舟,于夜半偷渡。十七日早晨,清军主力乘筏渡江,抵达岸边,与阮军交锋,正当紧张厮杀之时,上游之兵已绕出敌军背后,居高临下,呐喊冲击,声震山谷,前后夹攻。阮军出乎意料,不知清军从何而来,阵乱,“瓦解溃北”,死伤数千。
第三条江是富良江,在都城门外。阮军尽伐沿江竹木,收敛各舟于南岸。清军于十九日黎明抵富良江,遥望其阵不整,知守军无固志,乃觅远处小舟,载兵百余名,夜至江心,夺其战舰一,遂载兵二百余人,许世亨亲率,先渡过江,又夺小舟三十余只,轮番渡兵二千余人,分头攻敌。阮军“昏夜不辨多寡,大溃”。清军获敌舟十余艘及总兵、侯、伯将官数十人。二十日早晨,大军皆渡,守军已撤,黎氏宗族及城民出迎,孙士毅、许世亨入黎城,宣慰后出。黎城环以土垒,仅数尺高,上植丛竹,内有砖城二,为国王所居,宫室业已荡尽。黎维祁由潜匿之民村出来,当日晚上二更时刻赶赴军营。
孙士毅遵奉帝谕,于十一月二十二日传旨,册封黎维祁为安南国王。其册文说:
“朕维抚驭中外,绥靖遐迩,义莫大于治乱持危,道莫隆于兴灭继绝。其有夙共朝命,久列世封,遭家国之多艰,属臣民之不靖,则必去其蟊贼,拯厥颠济,……以肃屏藩之制。尔安南国嗣孙黎维祁,化沐炎陬,序承冢嗣,当尔祖奄逝之日,正阮逆乱之时,肇衅萧墙,失守符印,孑身播越,阖室迁移,弃彼故都,依于上国。溯百五十年之职贡,能不念其祖宗,披十六道之舆图,原非利其土地,且柔远人所以大无外,讨乱贼所以儆不虔,是用辑尔室家,克完居处,励尔臣庶,共赴仇仇,特敕大吏以濯征,爰董王师而迅剿。先声所?,巨憝奚逃,内难斯宁,群情更附,释其琐尾流离之困,加以生死肉骨之恩,旧服式循,新纶允贲。兹封尔为安南国王,锡之新印,王其慎修纲纪,祗奉威灵,戢和民人,保守疆土,勿怠荒而废事,勿怀安以败名,庶荷天朝再造之仁,益迓国祚重延之福。钦哉,毋替朕命。”《清高宗实录》卷1315,页27、28.
孙士毅将获捷情形陆续奏报,乾隆帝非常高兴。当他于十二月初六日看到孙呈巧渡市球江的奏折时,连下两谕,赏给孙士毅玉如意一柄、御用汉玉扳指一个、荷包三对,赐许世亨御用玉扳指一个、荷包三个,赏张朝龙、李化龙、尚维屏荷包各一对,其他有功将弁,分别赏戴花翎赐巴图鲁名号。乾隆帝盛赞孙士毅“调度有方”,“办理悉合机宜”,许诺其如能生擒阮惠,将照阿桂平金川捕获索诺木、福康安剿台湾拿获林爽文之例,特沛殊恩,晋封公爵,赏给红宝石顶、四团龙褂、黄带紫缰,“以昭宠异”。
过了三天,十二月初九日,孙士毅呈报十一月二十日大败阮兵攻克东京黎城之奏折到京。乾隆帝甚喜,立即下谕封赏孙士毅说:“览奏嘉悦之至”。阮惠等人逐主乱常,窃据黎都,一经大兵声讨,望风奔窜,“俾黎氏国祚重延,并不利其寸土,于字小存亡之道,仁至义尽,实史册所仅见”。孙士毅力肩重任,调度有方,不及一月,“即已迅奏朕功,克副委仁”,著加恩晋封一等谋勇公,赏戴红宝石帽顶,“以示优眷”,俟擒获阮惠时,再续降恩旨,“格外优异”。封许世亨为一等子,其余有功官将,交部从优议叙。《清高宗实录》卷1318,页21、22.
四、贪功轻敌失东京孙士毅兵败削爵。
正当乾隆皇帝欢庆大捷筹划善后事宜之时,乾隆五十四年正月二十五日,孙士毅呈报清军大败、黎城失守的奏折,送到了北京,顿使朝野大惊。原来,阮惠系主动后撤,兵力并未遭到多大损失,而是待机再进。清军统帅孙士毅误认为阮军惨败,清军势如破竹,所向无敌,轻取黎城,就想功上加功,建树奇勋。
孙士毅本系文官,对军务并不精通。他从进士,授内阁中书,充军机章京,迁侍读,相继任大理寺少卿、广西布政使、云南巡抚、广西巡抚、广东巡抚,直至两广总督。在近三十年的宦海生涯中,他与军务有联系的只有两次,一次是乾隆三十四年大学士傅恒统军攻缅时,他以侍读之衔随军,“典章奏”,为时不到一年;另一次是五十二年协办大学士、将军福康安剿台湾林爽文,孙驻潮州,遣兵助剿,备办粮草器械。严格地说,孙并未真正统率过各路官兵大举征伐,没有指挥大军克敌制胜的经验,也缺乏军事指挥的才干。他既不知彼,在判断安南国情上犯了两大错误:一是低估了阮惠的力量,误认为其狼狈奔窜不堪一击;二是不明真情,不了解黎氏权利已腐朽不堪,无力自拔,没有办法和力量恢复故国。他又暗于知己,对自己的军事才干和绿营兵的战斗力,皆作了错误的估计,本来是不谙用兵的文官,却想当智勇双全轻取强敌的卓越统帅,明明是临阵易溃的弱卒劣弁,却当做奋勇冲杀的猛将精兵,由此而产生了侥幸心理,孙士毅竟想攻克全安南,活捉阮惠,建立特大功勋。
在这个问题上,年近八旬的乾隆皇帝,比这位总督可就高明得多了。早在五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即第一次获悉兵渡寿昌江之前八天,他便下谕给孙士毅,规定了此次进军的要求,令其取黎城后即回军。他说:孙土毅带兵前往,能生擒阮惠等人,固为上策。否则,收复黎城,俾黎维祁复其境土,亦为中策。如果取城复国之后,阮惠远遁,难以生擒,孙士毅即据实奏明,带兵回粤。十二月十四日,他又下一谕,令孙如尚未擒获阮惠,立即撤兵回广西。
过了五天,十二月十九日,孙士毅进据黎城后,奏请远征广南,活捉阮惠。乾隆帝拒绝其请,谕军机大臣,详言应予撤兵的理由。他说:
“朕前此即虑攻复黎城后,阮惠等畏罪远,不值以天朝兵力,久驻炎荒,为属国搜缉逋逃,耽延时日,屡经降旨谕知孙士毅,临期酌情办理。孙士毅拜发此折时,自尚未接奉前旨。今据该督奏,黎城距广南贼巢尚有二千余里,而黎维祁又属无能,于造船雇夫之事,坚复不能赶办。……安南地方,向多瘴疠,倘内地官兵不服水土,致生疾病,尤为不值。……若此时必欲穷追深入,而贼巢险远,万一稍有阻滞,一时不能迅速擒渠,转致欲罢不能。办理大事之人,必须通盘筹划,计出万全,不可知进而不知退。孙士毅当遵前旨,……撤兵回粤。”《清高宗实录》卷1319,页6、7、8.
紧接着,乾隆帝于五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二十二日、二十三日、二十七日、二十八日,五十四年正月初四、十二日、十六日、十九日,连下九道谕旨,强调谕令孙士毅立即撤兵返粤。这些谕旨讲了必须撤军的四条理由。其一,大功已成。恢复东京,册封黎维祁为安南国王,“兴灭继绝”的出兵目的已经达到,“于字小存亡之体,已为尽善尽美”。其二,安南“地方僻小,又多瘴疠”,官兵役夫“易染疾病”。其三,粮饷转运艰难。从广西边界至黎城,为供一万兵士之粮,已用役夫十五六万人,从云南出口至黎城,有四十站,用夫十余万。自黎城至广南,二千余里,须安设台站五十三所,又需役夫十余万人。黎维祁不能调拨役夫,广西、云南力已不支,需广东、贵州派夫接济。不能因“属国逋逃未获,将天朝钱粮兵马,徒滋劳费,久驻炎荒”。进剿广南一事,“现在非不能办,揆之天时地利人事,实有不值”。其四,天厌黎氏。“黎氏近年以来,乱多故”,黎维祁懦怯无能,优柔废弛,左右亦无可恃之人。安南虽小,然立国已久,“未必不关气运,今其国运如此,看来天心已有厌弃黎氏之象”。此时即使能将阮惠等人擒获,而黎维祁不能振作自强,安知三五年以后,不又有如阮惠之人者复出,“岂有屡烦天朝兵力为之戡定之理!”即使不令黎维祁主持国事,而其子弟内亦未必有胜于黎维祁之人。“朕从来办理庶务,无不顺天而行,今天厌黎氏,而朕欲扶之,非所以仰体天心抚驭属国之道,朕不为也。”《清高宗实录》卷1319,页11、12、13、14、15、27、28、29、30,卷1320,页14,卷1321,页10.
乾隆帝的这些主张和见解,是相当正确颇为高明的。他不仅考虑到水土不和、千里转输等客观条件的恶劣,不做知进不知退之事,大功告成,趁早凯旋,以免将来陷入险境,欲退不能,欲罢不休;而且,他已预见黎氏集团腐朽无能,江山难保,国将再乱,清政府不需要也不应该坚决支持黎维祁到底,一再出兵,浪费巨量人力物力,做这种“揆之天时地利人事实有不值”之蠢事。
如果孙士毅严格执行乾隆帝的撤兵之旨,安南的形势必然会有所好转,至少清军不会惨败。然而这位两广总督孙士毅被二十天来的意外大捷弄糊涂了头脑,抑制不住再建特勋、垂名史册、荣获更大恩宠的念头,竟然违抗帝旨,迟迟不撤,一心要生擒或诱获阮惠弟兄。当他坐待阮惠降顺美梦正酣之时,阮惠之军突然冲进了黎城。
原来,阮惠在广南富春养精蓄锐,等待时机。当他得知“孙士毅贪俘阮为功,师不即班,又轻敌,不设备,散遣士兵义勇,悬军黎城”之情后,于五十三年岁暮“倾巢出袭”,并遣使伪称系来投降。孙士毅信以为真,毫不防备。五十四年正月初一日,“军中置酒张乐”,正在兴高采烈昏昏然之时,夜间突然有人来报“阮兵大至”,孙士毅“始仓皇御敌”。然而阮兵数万,猛烈进攻,又用象载大炮冲阵,清兵“众寡不敌,黑夜自相蹂躏”。孙士毅匆忙撤走,渡过富良江后,即砍断浮桥,以防阮兵追袭。可是提督许世亨、总兵张朝龙等官兵夫役一万余人,尚滞留南岸,因桥断无法渡江,皆被阮兵砍杀或溺于江中,无一幸免。孙士毅拼命逃窜,退回镇南关,“尽焚弃关外粮、械、火药数十万,土马还者不及一半”。黎维祁携其母先逃。云南官兵因有黎臣黄文通导引,始得全师返滇。《清高宗实录》卷1321,页26,卷1322,页18;《圣武记》卷6,《乾隆征抚安南记》;《清史稿》卷330,《孙士毅传》,卷334,《许世亨传》,卷527,《越南》。一场大规模的征讨安南之战,就这样以总督孙士毅贪功轻敌、迁延不撤,遭受惨败而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