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谕下达之后的第二十一天,六月十三日,乾隆帝依据阿桂、曹文埴的奏报,下谕对浙省亏空一事作了结论。谕旨说:前经阿桂等奏称,查明浙省亏空银两已弥补和未弥补的实际数量,“详核定议”,请将福嵩等交部严加议处。此奏折已交军机大臣会同该部议奏。“浙省亏空一案,大局已定”。所有仓库弥补未完银二十五万三千七百余两,与福嵩初报二十七万余两之数,“有少无多,足见其尚无隐饰”,“福嵩尚无贪黩败检情事”,其咎只是不能实力督催,以致逾限不完,失之柔懦,著加恩命其署理山西巡抚。《清高宗实录》卷1256,页14、15.
这道谕旨宣布了查办亏空之事,已告结束,浙省并无新的亏空。它实际上也就是告诉文武大臣和浙省各级官员,窦光鼐所上浙省弊私多端之奏,纯系捕风捉影无稽之谈。
又过了十几天,阿桂、曹文埴等人专门批驳窦光鼐之折送到京师。阿桂等人奏称:窦光鼐所奏“永嘉、平阳等县挪移勒派各款”,“俱经严密访察,并无其事”。窦光鼐劾奏平阳县知县黄梅“丁忧演戏一节”,亦属非实。查系本年正月,黄梅为母九十生日演戏,其母“一时痰壅,适于演戏之夜猝故”。《清高宗实录》卷1258,页3.乾隆帝于七月初三日下谕,同意阿桂之奏,并严厉斥责窦光鼐诬告黄梅丁忧演戏,是“污人名节,以无根之谈冒昧陈奏,实属荒唐”,著予申饬,并令其据实明白回奏。《清高宗实录》卷1258,页3、4.
窦光鼐于遵旨回奏时,不顾风险,坚持正见,讲了五个问题。其一,参劾前仙居县知县徐延翰将临海县生员马借故“滥禁,因而致死”。其二,平阳县知县黄梅,“母丧演戏,系阖邑生童所言”。其三,平阳县之亏空,始于黄梅。“该员以亏空太多,挟制上司,久据美缺,纵令伊子借名派索滥用”,“抗不弥补,通省共知”。其四,指责阿桂等大臣于议处亏空官员时,“未将黄梅从重办理”。其五,钦差大臣所派人员赴平阳县查审时,“为地方官所蒙”,现在自己“亲赴平阳,查核确实,再行回奏”。《清高宗实录》卷1260,页2、3、4.
乾隆帝览奏后,非常生气,于闰七月初一日下谕,严厉斥责窦光鼐,将其交部议处。他也讲了五个问题。其一,“浙省亏空一案,业经阿桂等查办完结”,将乾隆四十三年以后历任各员,拟以革职、暂行留任,按照在任日月分赔,勒限不完照虚出通关律治罪。“黄梅之罪,亦与他州县相仿”,焉能单独对其从重处治!其二,窦光鼐将参奏仙居县知县徐延翰之折,交与钦差尚书曹文埴看,“声言汝等办理此案,若不将徐延翰照故勘滥禁,治以重罪,我必将汝等参奏。并令告知阿桂、伊龄阿”。其此举是“袒护劣衿,偏执己见,不自知其言之狂妄若此。”如照其言办理,“将来劣生必致武断乡曲,目无官长,适足以成恶习而长刁风,尚复成何政体”!其三,窦光鼐坚持诬告黄梅丁忧演戏,是“污人名节”,“禽兽不如”。其四,窦如至平阳县后,滋生事端,“凌夷地方官,是伊自取咎耳”。其五,窦乃学政,“校士是其专责”,今乃必欲亲往平阳访查,“置分内之事于不办”,殊属轻重失当。“且其固执辩论,意在必伸其说,势必陷明季科道盈廷争执,各挟私见,而不顾国事之陋习,不可不防其渐”。窦光鼐著交部议处,“并将此通谕知之。”《清高宗实录》卷1260,页2、3、4、5.
(三)钦差巡抚伊龄阿连上谤疏万岁大怒窦光鼐革职拿问。
窦光鼐虽然被帝贬称为“迂拙”、“拘钝无能”,即言其迟钝呆笨,但再呆再笨,他对自己的处境也不会不了解。身为首辅与军机大臣领班、国家之第一军国重臣、一等诚谋英勇公阿桂,口衔帝命,全权主持浙省仓库亏空问题的查办,审案能臣、为帝倚任的第二位钦差大臣、户部尚书曹文埴,曾任钦差大臣、现为浙江巡抚的伊龄阿,一致反对窦光鼐,再三坚持浙省没有新的亏空,没有大的贪污问题,可以就此结案。威严无比的英君乾隆皇帝听信了阿桂等人之言,下谕严责窦光鼐,并命交部议处。都察院会同吏部遵旨具奏,请将窦革去官职,尽管皇上尚未立即批准,但显然形势不妙。窦光鼐不会不感到已经处于孤立无援即将革职问罪的绝境,怎么办?他自然会回想几十年的宦海浮沉。
窦光鼐其实并不呆笨,而且相反,却是一位神童、大家和善识英才的伯乐。他“幼负绝人之资,贷书于人,览即成诵”。他十二岁时写的《琅台赋》,为监司某公大加赞扬。他二十二岁就中了进士,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散馆授编修。乾隆帝知其学问较好,特擢左中允,累迁至内阁学士。窦丁忧耽误数年,二十年服满即补左副都御史,督浙江学政,任满还京,因与刑部堂官议狱争执,被吏部议处以降调,帝命留任。二十七年帝以窦迂拙,不能胜任副都御史之职,命署内阁学士,授顺天府府尹,窦又因与总督争辩而被部议准夺职。数月以后,帝以“光鼐但拘钝无能,无大过”,授通政司副使,再迁宗人府府丞,任至十年之久,才再督浙江学政,擢吏部侍郎,留任浙江。《清代碑传全集》卷36,秦瀛:《都察院左都御史窦光鼐墓志铭》。
窦光鼐虽有满腹学问,却屡因坚持己见、为民谋利、为国效劳而与大臣争执,遭到惩治和排挤,不得肩负重任施展才能。这次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十年冷坐宗人府的困境,奔赴浙江,为培育英才而出力,并因奉旨而仗义据实参劾浙省官员贪婪亏空之弊,好像时来运转,有了用武之地,不料风云突变,一下子又被皇上多次斥责,交部议处。他的出路看来只有两条。一条路是就此罢休,不再坚持盘查亏空惩治贪官,向钦差大臣赔礼道歉,向皇上呈疏请罪,争取得到一个较轻的处罚,或只训诫不革职的宽待。这条路是比较容易走通的。另一条路可就难了,即坚持斗争,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这很容易陷入绝境。不仅浙省各级官员要拼死阻碍盘查,钦差大臣也不会袖手旁观,不会允许窦光鼐清查各个州县仓库,皇上也不会批准窦的请求。而且时间不多了,吏部拟议革窦之职的奏疏,说不定皇上就要批准了,那时一个削职罢官的窦光鼐,只有坐等圣上处罚之责,哪有查库审贪之权!就是窦有天大能耐,也不能施展了。
走前一条屈辱妥协之路,非窦之愿,走后一条路又太难。也许是情急智生吧,他抓住了一个容易突破的关键,星夜驰赴远离省城一千余里的平阳县,发动全县童生、监生和平民百姓,狠追平阳知县黄梅的贪婪赃证。
浙江新巡抚伊龄阿对此异常恼怒,立即飞章劾奏。乾隆帝读过伊龄阿之折,亦十分生气,立于五十一年闰七月十八日,下达长谕,历述此案经过,痛斥窦光鼐,将其革职。他说:前因浙省仓库亏空,不能依限弥补,特派大臣前往查办,“并于窦光鼐奏到考试折内,批令就所闻见,据实具奏,此朕兼听并观之公心也”。继因窦奏浙省亏缺多于上报之数以及平阳知县丁忧演戏等,“曾于折内批谕,褒其公正”。迨阿桂等人查明该省亏缺,较前所报之数,有减无增,黄梅演戏并无其事,朕尚不欲立即加罪,乃窦执辩不休,“哓哓渎奏”,且置录士不问,“亲赴平阳等处,自行访查,意在必伸其说”,故将其交部议处。都察院、吏部具奏,“以该学政袒庇劣生,擅离职守,议以革职”,朕尚将此折暂存。今据伊龄阿奏:“窦光鼐于未到平阳之先,潜差人赴平阳一带,招集生童,呈控地方事件。及行抵彼处,于明伦堂招集生监,询以黄梅在任款迹,生监等答以不知,窦光鼐即发怒咆哮,用言恐吓,并勒写亲供,锁拿该县书役,用刑逼喝”,等语。生监等把持唆讼,学政方将约束之不暇,而窦光鼐招告于未到之先,逼吓于既到之后,咆哮发怒,纷纷若狂,“实属大孤厥职”。窦光鼐“科分较深,学问亦佳,从前未经升用者,即因其性情偏执,遇事辄挟私见,是以迟迟耳”。近念其学问尚优,历俸最久,乃用为侍郎,留任学政,今其竟于浙省一案,执辩不休,无故陷人于忤逆名节有亏之事,又招集生监滋事,难再姑息,著照部议,将窦光鼐革职。《清高宗实录》卷1261,页3、4、5.
过了六天,闰七月二十四日,浙江巡抚伊龄阿之折又送到了北京。伊龄阿奏:窦光鼐在平阳城隍庙,多备刑具,传集该县书吏,追究原任知县黄梅款迹,“生监平民人等一概命坐,千百成群,纷纷嘈杂”。及其由平阳回省,“携带多人,坐船由溪河昼夜行走,以致水手落河淹毙。抵省时,称黄梅款迹,不是丁忧演戏,乃另有呈控之案。哓哓致辩,并有不欲做官,不要性命之言”,等语。乾隆帝览疏大怒,立于当日下谕,斥责窦光鼐“竟系病疯,是以举动癫狂如此”,如此乖张为乱,不但有失大臣之体,“且恐煽惑人心,致启生监平民人等,讦告官长效尤滋事之风”,不可不严惩,仅予革职,“不足蔽辜”,“著将窦光鼐拿交刑部治罪”。《清高宗实录》卷1261,页26、27、28,卷1262,页3.窦光鼐便这样由从二品的吏部侍郎、学政的高级官员,一下子就沦落为戴上刑具,押赴京师问罪的囚犯。竭力反对窦光鼐的伊龄阿之流,定会为此旨而欢喜若狂,不过,历史是最无情最公正的审判官,事实总难长期被歪曲掩盖,不久他们就要大失所望了。
(四)窦光鼐远行千里智获确证纯皇帝认错明察结案。
乾隆五十一年闰七月,年近古稀的罪官前吏部侍郎、浙江学政窦光鼐,戴上刑具,被如狼似虎的差役押着,向京城而来。这时的窦光鼐,想必已筋疲力尽了。须知,从省会杭州,到达平阳,足足有一千余里的路程,舟车交替,日夜赶行,对一个白发苍苍久居京师的文臣来说,是相当艰苦的了。何况他还要想方设法,排除障碍,搜集平阳知县黄梅的罪证,这可是一件非常困难之事。不要说他已是一位遭受钦差大学士阿桂、户部尚书曹文埴、现任巡抚伊龄阿竭力反对并为皇上严斥之失意学政(此时他还未被革职),官场势利,朝变夕改,县里官员、差役不会与他合作,生监平民也不见得会向他提供人证物证,就是几月前钦差尚书曹文埴派往平阳查案之司员海成,在县堂放告三天,都没有一人前来告状,海成只有空手回省,要想搜集到一些确凿可靠的证据,他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熬了多少个通宵,等等因素,这位老翁能不劳累疲惫?
尽管此时窦光鼐已变成了阶下囚,前途吉凶难测,而且很可能是祸多福少,他对朝廷之如此不公、如此昏庸,定会愤怒不已。但是这位铁御史也会为此行之收获和采取的正确决策而有所安慰。这位被皇上贬称为“迂拙”之人,在这次陷入重围孤军奋战中,显示了惊人的超群之才。这在三个方面表现得异常突出。其一,他放弃了全面开花普查全省亏空的做法,集中狠抓平阳知县黄梅的罪证。很清楚,在强大的人数众多的官僚面前,他这位没有实权的学政,无法查清全省十一府七十余州县钱粮亏空的实情,找不到大量确凿可靠的证据,不能够推翻阿桂、曹文埴、伊龄阿等人作出的结论。可是,单抓平阳,情况就不一样了,就有可能以此为例,以此为确证,驳倒阿桂等人所云浙省无弊的结论。其二,他赶在被革职之前,急赴平阳县,苦口劝谕生监平民,计逼吏胥,得到了全县广大生监和平民百姓的坚决支持,搜集到两千多张田单、印票、借票、收帖等确凿无疑的物证,足以驳倒任何徇情枉法的官员之诡辩。其三,当伊龄阿等官员欢呼革职拿办学政的谕旨下达的时候,窦光鼐已早将奏折由一日五百里的速度发出,附有各种物证,这会使皇上明了真情,改变方针,重审此案。形势正是朝着这个方面发展变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