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波
正如上帝对你们每个人的了解都是不相同的,所以你们对于上帝和大地的见解,也应当是不相同的。
——纪伯伦
他走了,匆匆地走了,没来得及向远在故乡的老母亲作最后的告别,也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正在为之倾心奋斗的东王河电站工地!
“我想母亲,我想见她老人家一面……电站,我是不能亲自建成了!……”这是他在弥留之际,于冥冥之中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他一生没有给儿女留下什么财富,只身而来又只身而去,然而,他留给黄陵人民的却是永远也无法忘却的怀念!
他的名字叫米国斌,一位把毕生精力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黄陵水利事业的家喻户晓的人物。
蓝图的诞生
时间须得追溯到40年前那个潮湿的秋天。
刚满18岁的米国斌,怀揣陕西省三原水利学校的分配介绍信,远离一个坐落在八百里秦川腹地叫米家堡的美丽村落,只身来到当时还十分贫穷和落后的黄陵县。当时的他正属于那种踌躇满志对未来充满幻想和渴望的年龄。他热爱大自然,倾慕徜徉在青山绿水间的浪漫,幻想朝日初露,晚霞映天,月色溶溶,红叶点点,蜂拥蝶闹,鸟语蝉鸣的到处都蕴涵了美好情愫的工作环境。而现实却与他的想象形成了悲哀的比较。
那是他真正修正自己人生坐标的一天。
他被派往双龙乡南店坪工地施工。正是秋收季节,一路风光确实宜人。刚到工地,恰逢沮河暴涨,他站在一面高坡上,看见比寻常加宽了几十倍的沮河像一头恣意妄为的猛兽,带着沉闷的轰隆隆的声响横碾过来,所到之处水雾弥漫,大片的庄稼没有了,成熟的瓜果没有了,属于沿岸丰收的秋天没有了。顷刻之间,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他第一次看到沮河暴涨,便被那巨大的、真正的毁灭惊呆了。大水高峰一过,雾气淡了些,他更清楚地看到了漂浮在水中的鸡鸭猪羊的尸体、木门扇和家具,这残酷的现实使他恐怖、迷茫,更使他困惑!
那场大水过后,数百亩平整而肥沃的土地变成了栗色泥浆,人们站在没膝深的泥水里,摸索着零星的玉米棒子,男人们眼里噙满泪水,女人们大放悲声,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大爷和大娘们,则长跪在半山坡的一座破庙里,面对佛像,一张张烧纸,一炷炷焚香,他们虔诚地祈求神的保佑,希望冥冥之中能有一尊大神从天而降,降服洪水,赐福民间。然而神在哪里?佛又在何方?人们将无数的香裱化成一个个真切而善良的愿望,却亘古就没能感动过天神。沮河依然如故,两三年泛滥一次,人们在这种周而复始的恶性循环中,年复一年地承受着沮河带给他们的灾难。
那天,他在河边站了很久。这是一个永恒的时刻,沮河不该忘记。他站在浑沙浊水的边沿,看着正在急速退却的洪水。肆虐和狂暴之后的沮河,终于精疲力竭下来,重归于往日的宁静。极目远眺,在河道的一个大拐弯处,居然有两个村庄却炊烟袅袅,呈现着一派祥和安稳的气象,在这场百年罕见的大洪水里,这两个村子有一个天赐的好位置便幸免于难,他望着保留完整的村落,讷讷自语:水火无情,但河流是可以治理的,可以通过人类强大的征服力,使它驯服地按照人的意愿行走,使所有村庄不再受灾。想到此,他把右手提至胸前,肺腑之言脱口而出:“治理沮河,从这里开始!”
在南店坪的日子里,米国斌那颗年轻的胸膛始终有一种激情在流泻,有一股热血在鼓噪。他每天跋山涉水四五十里,去沮河源头考察沮水发源,到上游的村庄向老年人询问沮河水患及汛期规律,回到工棚顾不上休息又同老技术员们一起,反复讨论治河方略。他那颗富于智慧的大脑在高速地运转着,方案一个一个闪出,又一个接一个被否定。他不气馁、不妥协,因为他不相信失败。在那些湿热的夜晚,他的灯一直要亮到鸡啼时分,当地群众都说:“县里来的米技术员,工作起来不要命。”老技术员则常将赞许的目光投向他,纷纷说:“小米有股子闯劲,一定能在水利上干出名堂!”不错,米国斌通过自己的考察和勘测,通过夜以继日的研究和论证,终于向人们绘出了治理沮河的可行性方案,这就是他终生都为之奋斗的“低坝短渠,阶梯开发,上淤下漫,发展灌溉;利用地形,裁弯取直,制造落差,建立水力发电站。”
那阵儿,激动之情不必赘述,他更多想到的是,这个方案一旦实现,沮河将不再是洪水猛兽,它的沿岸必定是地肥水美,稻谷飘香,人民安居乐业。而要将这个方案付诸现实,无疑需要自己责无旁贷的努力,需要心血与生命的投入。他告诫自己:人类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的举动,本身就是一桩千古伟业,为它奋斗、为它献身是很值得的事情!
在饥饿的日子里
1961年的深秋。
高原,山寒水瘦,残阳如血。萧瑟的秋风从山坳里卷过来,旋起片片落叶,碎碎密密地在碧蓝的天际飞扬。地处沮河中游的康崖底水电站工地上,夯声如雷,劳动号子此起彼伏,悠扬悦耳。人们争相上阵,将一块块石料、一车车泥浆运到坝底。但他们的行动却显得疲惫和迟缓,每迈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他们饿呀!他们整天吃着红薯蔓磨的粉蒸窝头,喝着萝卜叶熬成的涩汤,吃到肚里,腹胀如鼓,干上一小晌活,尿几泡尿,胃袋便立马干瘪下来,剩下的只能是手颤腿软,稍有动作便虚汗淋漓,大口喘气。他们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却一个个顽强地支撑着,他们硬要把人老八辈留下的亘古长存的愿望变成现实。
这是怎样一个年份啊!普天大旱,颗粒无收,周围村庄时有饿毙者的消息传来。在上帝强加给人类大饥饿的日子里,康崖底水电站工程正在艰难地进行着。这是人们向沮河挑战的第一仗!
21岁的米国斌,经过一年的实地勘测和论证,计划在沮河中游位置的康崖底拦河筑坝,建立小型水电站,以解决当地的农业用电和汛期分洪旱季灌溉问题。这个可行性方案很快被县委、县政府研究通过,决定立即上马,并让米国斌全盘负责技术指导工作。这项工程在县级领导和当地群众的支持下,很快开工。
开工那天晚上,云淡星稀,工地上到处燃烧着篝火,冲天烈焰将山河映照得一片通明。从各村抽调来的精壮劳力,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带着对光明世界的憧憬,互相倾诉着信念和决心。米国斌从一堆堆人旁经过,被这番情景深深地感动着,也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全力投入,坚决打赢治理沮河的第一仗!
“天意难违!”是人们熟记于心的一句话。工地严重缺粮,每个人都经受着饥饿的威胁。尽管县上领导多方筹粮,尽量满足工地,而需要粮食的地方太多了,无论如何也难以周全。工程在一天天进行着,粮食的供应量在一天天减少着,人们饿着肚子,干着超体能的活,面色苍白,困乏无力,却没有一个逃离工地者。这情形被米国斌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多次建议工程指挥部暂时停工,指挥部也视其实际宣布停工,但群众不答应,哪怕饿死也不后退一步!当地的陈老汉看到这种情形后,规劝人们说:“天意啊!这是天意!大家回去吧,等啥时候吃饱肚子再来干活吧!”民工们不信天意,一定要以满腔热血甚至生命违背天意!米国斌深为人们那空前高涨的劳动热情和献身精神所叹服,心说:“如此硬气的人民,什么样的奇迹创造不出来?”
工程并未中断。陈老汉动员周围村庄,把红薯蔓和萝卜叶集中起来,红薯蔓磨成粉蒸窝头,萝卜叶熬汤,以此来补充粮食的匮乏。
米国斌身上担子更重。因为这是自己治河的第一项工程,能否保质保量地拿下来,直接关系着沮河的后续工程,关系着他未来的事业。他不敢懈怠,不敢心存一丝一缕的侥幸。白天,他闪现在现场各处,及时处理一个个技术问题;晚上则长伏于灯下,摊开图纸,一遍遍复核各种数据。饿呀!每天深夜,他感到胃袋空瘪得像要粘在一起。在一个天光初露的夜晚,正在复核图纸的他,被突袭而来的饥饿折磨得头晕目眩,心跳口颤,连笔都拿不起来,无奈之际,他将几页纸揉成团,放在碗里,用水泡馍一样吃了下去。饥饿暂时得到缓解,又立即投入工作,直至黎明的第一束朝霞映红窗纸,各项技术数据都准确无误的时候。而此时的他,软弱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康崖底水电站施工的日子里,米国斌几乎全天守候在工地,一会儿爬堤坝,一会儿钻涵洞,瘦长而困乏的身影,时时闪现在工地各处。陈老汉是个热心肠,见他一天天消瘦和虚弱,心疼地劝导说:“小米,你还年轻,可千万别弄坏了身体。工程重要,可没你的身体重要啊!活儿大家干,你每天检查几次就行了,没必要从早到晚守在工地。”米国斌对陈老汉的关怀置之一笑,十分诙谐地说:“我是外弱内强,身体结实着呢!”
1962年秋,这个历时一年诞生于饥饿年代的产儿一次性试机成功。人们听着发电机那悦耳的声音,望着一只只雪亮的灯泡,禁不住奔走相告,齐声欢呼,欢呼人类战胜饥饿开天辟地的伟大壮举。米国斌悄悄离开人群,独自在宿舍品尝着成功的喜悦。
康崖底水电站,是当时延安地区所辖13个县的第一座小型水电站。它的建成投用,结束了昏暗漫长的麻油灯时代,开了小水电站的先河。
涵洞之夜
1967年初冬,黄陵县这个边远而闭塞的小城,遭到了“红色政治风暴”的猛烈袭击。
米国斌看到自己以往十分敬重的县委书记被戴上纸糊的高帽游街示众时,他的心痉挛般地悸颤着,一种可怕的预感搅得他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厄运终于降临。
在一个冰冷的日子里,造反派围住了米国斌,逼他参加对老干部的“文攻武卫”,米国斌以沉默相对抗,在心灵已被扭曲了的狂热者面前,他无法表述那些对党的事业任劳任怨一丝不苟的老干部们的工作业绩,更不能发表一词一句昧良心的言论,他只能保持沉默。在那种特殊的形势下,沉默便是战斗!
在当时近乎囚犯的氛围里,米国斌感到人格和精神遭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天清晨,他突然神秘地失踪了。造反派到处派人打听,也没能弄清他的去向,他到哪里去了?是被政治高压吓破胆了?不,他并没有在这场大风暴中迷失自己,他没有盲从,更没有屈服,而是悄悄地躲进了一条刚掘进了二三米深的涵洞里。
这是一处刚刚开工不久便不得不在运动中搁浅的涵洞,因为地理位置的僻背,很少有人涉足。米国斌便将此选作栖身之所,在这里继续着张寨水电站的设计复核工作。
张寨水电站是米国斌建设的第二座水电站,位于沮河中下游,县城的西北角。它的建成投用,可直接解决县城的工业、农业用电,意义深远。
正值隆冬,北国的朔风以其独有的狂暴和凶猛,刀子似的戳人肌肤。这个敞口洞无遮无拦,恰好在一个风口上,平均气温在摄氏零下十几度,像一个大冰柜,人在里面,必定充当着一只冻鱼。米国斌在这并不能供人居住的野山冰洞里住了下来。他在洞掌支了扇木门,既是床铺又是工作台案,在洞中央垒了个简易火炉,即可取暖又能做饭。为了遮风挡雪,他用玉米秆捂住洞口。白天,他把玉米秆挪开一个大缝子,让亮光与寒风一同注入,晚上则又捂严洞口,借一盏麻油灯那微弱的光线,查阅资料,描绘图纸。他投入工作的时候,由于精力极度集中,似乎觉不出多冷,直到手指慢慢冻僵发麻不听使唤。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明白自身命运的残酷!他并不懦弱,他的骨骼中生长着正气,血管里流淌着力量。但他是一个人,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感觉,这种感觉并不是用几个概念就可以陈述清楚,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莫名的悲凉,一缕由孤独牵引而出的哀愁!外面那疯狂的追逐和角斗还在继续吗?近在咫尺却难以相见的妻子儿子们过得可好吗?我一人悄然遁世,在这里饥寒交迫地搞设计复核,是不是很傻?……米国斌心潮起伏,不觉间怆然泪下。
妻子隔三差五地冒着被人发觉的危险,在夜幕的掩护下,给他送来简单的食品和衣物,夫妻见面四目含泪。他蓬首垢面,精神憔悴,酷似一个囚犯。有一次,妻子心痛地劝他说:“这里条件太差,天这么冷,吃饭喝水都成问题,日子久了熬出病咋办?我们还是回老家去吧,在老家也能搞设计啊!”米国斌沉重地摇着头说:“我何尝不想回家啊!可你想过没有,假如他们撵到老家去,岂不要祸及家人?”妻子无言以对。她只能怀着满腔的离情别绪走出涵洞,消失在苍白而虚弱的月光里。
坚持,坚持……时交大寒,年关旋至。在这处冬天的寒洞里,米国斌硬是靠着非凡的意志和毅力,苦苦支撑了一个月,圆满地完成了张寨水电站的全部资料复核。
他从这处涵洞走出来的时候,运动基本结束。人们看见失踪一个多月的米国斌如同一个野人,都问他到哪里去了?他概不回答。一年后,张寨水电站工程正式上马,米国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整套完整无缺的设计方案,人们才恍然大悟,都为他的牺牲精神和敬业精神感到由衷地敬佩。
本色
米国斌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为官十几年,始终秉承了父辈那种质朴纯厚、节俭清廉、勤于劳作、疏于功利的优秀品质。在人们的眼中,他无论是言谈举止或是生活、工作的方方面面,都极像一个农民。拿他自己的话说:“咱是乡下放进城里来的一只风筝,飘来飘去几十年,线绳还系在老家的房梁上!”这种清新而朴素的语言,使人很难将他与局长、高级工程师的头衔等同起来。
身为局长,大权在握的米国斌,时时恪守党的纪律,处处以党的原则约束自己。凡熟识他的人,都众口一词地说:“老米是个好公仆,是党的好干部!”
走进米国斌的家,其俭朴简易程度,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局长的家。
几年以前,他们一家五六口人挤住在鱼池边的一孔老式窑洞里。这窑洞始建于70年代初,因年深月久,四壁发黑,十分陈旧。几件必备的家具全是60年代才会有的笨重式样,这类家具,就连普通百姓也早已淘汰。他家的电器化,除了照明的电灯,就是一台14吋的黑白电视机,而周围绝大部分人家早就是彩电、冰箱、组合音响等一应俱全了。
黄陵曾几度兴起建房热,无论是领导还是百姓,都在县城周围建起了宽敞明亮的私房,有人一院不够还修两院三院,而米国斌一院也没修,是他不够资格吗?不,以他现有的住房条件,申请建房合情合理。是他批不来手续吗?也不,以他局长的身份,批一院两院并不难。但他为什么不修呢?米国斌也曾为人口多住房拥挤而伤透脑筋,也曾想到过修建住宅,可钱从何而来?总不能一口气把房子吹起来吧!他和老伴两人的工资合起来六七百元,维持一家人最起码的生活都紧张,哪来修建住房的钱。没钱,是他一直未修建的主要原因。
1994年,米国斌为解决水利系统职工的住房问题,严格按照政策规定,采取大家集资、单位补贴的办法,建起了水利局住宅楼,至此,他才和大家一起欢天喜地地搬进新居。
小汽车作为当代最佳的代步工具,无疑在为人们提供工作上的方便和高效。米国斌身为水利局长,掌管着上百万元的水利专款,如果稍微动动脑子,买辆伏尔加、桑塔纳什么的纯属小事一桩,但他并没有那样做,他明白,自己掌管的是全县的水利命脉,钱再多也是老百姓的,是公家的,自己无权擅自挪用。
米国斌坐着80年代初买的一辆“北京212”吉普车。他乘坐它翻山越岭跋河入川10余年,车在出了该出的力之后,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风采,风吹雨淋,烈日暴晒,漆皮都剥落了。一副锈蚀斑斑的面孔,看上去让人头痛!它毛病百出,油路不坏电路坏,常把人搁在半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受洋罪!司机刘瑞有多次对米国斌说:“米局长,瞧咱这车,已经破得不能再破了,人家××局新接了辆伏尔加,××局新接了辆桑塔纳……咱也换一辆吧,又不是没钱。”米国斌诙谐地说:“老刘呀,咱这车破是破点,但有一股犟劲,只要不坏,你加油,它就毫不犹豫,一往直前。咱们坐了它10来年了,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怎么能说换就换呢?”
1986年7月,米国斌乘这辆车赴咸阳开会,车行至马山坡的一个大拐弯处,被一辆客车迎头撞上,吉普车被反弹出两米多远。米国斌挤出车外,望着撞击得不成样子的车心里隐隐作痛,他舍不得与自己风雨兼程了十多个春秋的老伙伴啊!
回到单位后刘瑞有对他说:“米局长,这次咱该换车了吧。”
米国斌耐心地对他说:“买辆顶差的车也得七八万元,如果把这七八万元用在贫困地区的水电路工程上,那作用该有多大呀!这辆车经过大修还可以用嘛!咱为什么非要耍那排场?”
这辆车花了7000多元大修后一直跑到米国斌从水利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
米国斌出差有个老传统:除参加会议外,无论到哪里,无论办什么事,都坚持老百姓的食宿标准,一张床位10来元钱。吃饭更简单,一人一碗面条,不够再加一个饼。他这个传统一直保持到生命终结。刘瑞有说他们经过一个星期忙碌后真的支撑不住了,尤其是米局长,人都瘦了一圈,他实在看不下去,说道:“咱为工作没命地跑,也该吃顿差不多的饭了吧?”可米局长说:“行啊,自己掏腰包!”他说:“如今的领导出差,哪个不住豪华饭店,哪个不是一顿饭三五百?你何苦要这样呢?”米局长面呈愠色地说:“别人是别人,占国家的便宜,我于心不安!”刘师傅只得随着局长继续住普通的房子,吃一碗面条和一个饼。
已退休在家的原黄陵县建行行长李宏录回忆道:“米局长确实让人尊敬。那时,我去东王河电站考察贷款事项,见到米局长的第一面竟是米局长蹲在房门口,黑瘦着脸,疲倦地啃着干馍。我非常感动,不能想象手握近千万元工程的人竟会这样节俭地生活!实话说,我本来是为了核减贷款额去的,看到这种情形,我没法说出口,只是紧紧地握着米局长的手说,明天让人来办贷款吧,建行全力支持你!你想,这样勤俭,又这样能吃苦的人,还能干不成事业?不把款贷给他又贷给谁?还有谁能这样让我们放心呢?”
依米国斌为黄陵水利事业所作的贡献,即使坐一辆高级点的轿车,摆几桌丰盛的酒宴,安排几个亲属子女,人们也不会昧了良心作任何挑剔。然而他没有,他所做的这些在一般人看来,纯粹是不可思议,甚至难以置信。但恰恰因此,他才由一个农民的儿子成长为在黄陵这一方天地建树了不朽功业的好干部;恰恰因为如此,他才把自己的人生升华到了远离流俗清澈透明的极致。
疲惫的身影
1993年9月,刚从局长岗位上退下来的55岁的米国斌,本欲回关中老家米家堡,在年届九旬的老母亲身旁尽孝。但组织上经过深思熟虑,决定由他再度出马,挑起筹建东王河水电站的重担。
东王河位于黄陵县田庄镇东,据县城30多公里。是一个位置僻背,经济落后的穷山村,刚刚落脚此处的筹建处食宿条件十分有限。
已经入冬,川道地区最常见的穿山风十分强劲,迎面而来,像抓起一团团沙粒往人脸上甩,鼻尖涩痛眼睛酸麻,徒步走上二三里,便成了一个土人。他们住的是临时租借的民房,夜夜冻得无法入睡,伙食也很简单,蔬菜副食难以保证,一月半月见不到一星肉。
最初的工作是确定坝位。该电站是引洛河水集中落差发电的中型工程,准确地选择坝址是整个工程的关键,为了选出最佳方案,米国斌带领一班技术人员,沿芦家河两岸的山脊每天徒步二三十里。他扛着三四十斤重的经纬仪、水准仪,带头趟冰河、爬高山,晓行夜归,仅半个月时间,米国斌便被寒风吹皴了脸,人也消瘦了许多。跟随他的年轻人都吃不消了,纷纷要求休息几天。累!确实累!说不累是谎话!米国斌的累早就深深刻在脸上,表现在沉重而迟滞的动作上。但作为技术总负责人的他,深谙此工程的意义,更明白士气只可鼓而不可泄的道理。他不能叫苦,更不能说累!因此,他笑了笑说:“我也想躺下来休息几天,但在前期准备工作没有最后完成之前,即使休息也是心神不定呀。大家都坚持一下,忙完这一阵,给大家放假。”大家也都不错,跟着米国斌日复一日地跋山涉水,扛杆测绘。
然而,他毕竟是50多岁的人了。人们发现米国斌爬坡时总显得那么力不从心,每迈一步都要付出全身的力气,他喘着粗气大汗淋漓,勾着头,将高大的身躯弯成虾状,更像一头筋疲力尽的牛。同志们劝他休息一阵儿再走,他也不吭声,一股劲儿往上爬。他脸色灰黄,说话间,尘封的脸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疲惫的笑,使额头脸颊的皱纹更加深刻可鉴。回到住地,他胡乱地擦把脸,倒头便睡,那粗重的呻吟,连隔壁的人都听得到。大家明白:那是疲乏过度的证明,是不知不觉间对痛苦的释放。
同志们真诚地劝他回家休息,他总是说:“等忙完这一阵儿再说吧!”他已经把个人的安危置之脑后,只一门心思地狠抓工程进度和质量,尽早了却一桩夙愿。直至两个月后,他去省计委联系工作时,才被老伴和二儿子强行送到医院,其结果可想而知——黑痣癌,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淋巴系统。
他对自己的预感深信不疑,只是不能确定罢了。亲人们背着他肝肠寸断,在没人处哭干了眼泪。他和亲人仅隔着一层薄薄的纸,都没有勇气把它捅破。但他又不愿让亲人们过分沉重,对他们说:“都放宽心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这样硬朗的身体,鬼见了都怕三分!”
米国斌回到黄陵后,不顾家人的竭力劝阻,立即去远在几十公里外的东王河水电站工地,处理甲乙双方的承建争端,直到把各项工作都安排妥当后,才不得不住进了医院。
晚了,一切都晚了,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肾等器官。
躺在病榻上的米国斌,在强忍着病魔摧残和放疗、化疗折磨的同时,疲惫而虚弱的心无时无刻不牵挂着正在施工中的东王河水电站工程。
有一天,他向主治大夫提出了一个强烈的要求:准许他在病房开一次技术论证会。医护人员被他那超凡的责任心所感化,答应了他的要求。
1997年5月2日,黄陵县东王河水电站筹建处的工程技术人员及省设计院的工程师、专家,准时来到米国斌的病榻前,对东王河水电站的主要图纸作最后的论证。
1997年5月14日凌晨5时30分,米国斌的病情突然恶化。他心力衰竭,呼吸困难,眼睛半睁半闭,眉宇微微耸动,像思索着什么,又像有什么话要说。片刻之后,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他那艰难翕动着的苍白而干裂的唇间传了出来:“我想母亲,我想见她老人家一面……电站,我是不能亲自建成了!”
一盏闪烁着事业魅力的生命之灯戛然熄灭了!
诀别人生
米国斌最终未能完成东王河水电站的筹建工作,未能在他那辉煌的水利生涯的最后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似是遗憾,但众所周知,他18岁来黄陵,58岁逝世,其间整整40年峥嵘岁月。40年来,他始终以满腔的热血和生命,围绕着他的治理沮河的大方案运作,在他奋斗过程中所发生的那些鲜为人知却又催人泪下的事迹,已经完全彻底地印证了一个共产党员和人民公仆的本色!
40年来,由米国斌亲自设计并组织施工的水利设施遍布沮河两岸。16座堤坝有效地调节着沮河水的流量,发挥着汛期分洪、旱季灌溉的双重功效;10条总长50000余米的灌渠连接着上万亩良田,确保着农业的丰收;3座水电站装机容量600千瓦,昼夜向大电网输送着能量;沿岸3000多亩沙、石田均得到了改良,平均亩产达到400斤以上;养鱼水面已发展到1500多亩。
最后将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过的一段话转赠给米国斌同志,愿他在天之灵有知:数百年之后,人们依然对我们的名字感到亲切;当他们已忘却与我们同代生活的几乎所有人的时候,他们还会怀着感激的心铭记着我们的名字。
写于1997年8月
作者简介:
高波,原名高乾宁,1961年出生,陕西省黄陵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各类作品一百余万字。主要作品:中篇小说《玉色鸟》,长篇小说《血色风暴》《金色黄昏》。